安理阁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桌案上香茗热气悠悠,茶叶舒展,等待众人垂怜,可惜此刻无人有心品鉴。一众长老受邀来此面见贵客,奈何肚子里各自揣着三分心事,非但无人与客人热络攀谈,反而神情惶惶,如坐针毡。
几位族老慎之又慎地交换过眼神,方由李金出面询问:“今日这怪物实在是闻所未闻,不知仙长可知它究竟是何来路?”
“这怪物是荒涂怪。”王唤放下茶盏,潦草地给他们解释,“凡界智慧生灵被混沌之气数次爆体之后异变而来的怪物。”
接连几个陌生的词语蹦出来,让在座长老惊讶的同时心急如焚,不顾场合地开始小声交头接耳,一时之间安理阁中一阵嗡响。
什么荒涂怪,什么混沌之气简直是前所未闻!
此物缘何出现在长生源?又要怎么除去?族人如何受其所害?
众人一概不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清干脆询问:“仙长,我听闻这只荒涂怪是族中之人所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日后可还会有另外的族人异变?”
听此言王唤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深感愕然,他原先以为这只荒涂怪是当年被人捕获然后从外界塞进来的,不曾想它竟然是族中人异变产生的。
“那位族民近来有何异常?”王唤身体向前倾,严肃地问。
“若说异常。”李清踟蹰片刻,琢磨道,“他先前莫名失踪过一段时间,昨天才找回来。”
“人在何处失踪?”王唤追问道。
“这我便不了解了。李阔长老,你可清楚其中隐情?”李清转头问身旁之人。
话题陡然抛过来,李阔毫无准备,他整个人一呆,畏畏缩缩地朝王唤那处瞄了一眼,忐忑地说:“是在东边稻田里没的,前些日子雨来急,我带大伙儿上山收稻,夜里收队时忽地刮起一阵怪风,大伙儿全被吹得人仰马翻,谁也没留意谁。第二日他妻儿来找我说这人整宿没回家,让我派人帮着找找,我才知道人丢了。这事儿在安泰阁记过,只是不巧碰上大树那回事,这才耽搁了两天。”
李阔缩缩脑袋窝在桌案背后,一副窝囊的模样:“后面大伙儿回过神来,我立刻就带着安泰阁的人去山上找,但是连着找了几回都没找着一点儿踪迹,谁知道过两天他自己回去了,只同大伙儿说是在山上迷路,碰上大雨在山洞里躲了几天,见天放晴才回来。这不是想着人回来比什么都好,谁也去没细究。”
“走失族民失踪多少日?”王唤双目冷若寒潭,声音也毫无起伏。
“也、也就五天?六天?”李阔打了个寒颤,期期艾艾地说,“我也记不得了。”
失踪族民异变正是幻境被跳过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即便没有被跳过,这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主谋手脚够利索,准备也很充足。
王唤脸色不由阴沉下来,众人见状面面相觑,默不敢言,堂中重归沉静。
李金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万望仙长出手早日平息祸乱,我等感激不尽。”
“李族长放心,此事非同小可我定然会亲自走一趟。”王唤皱着眉说。
“那便拜托您了。”李金郑重地托付,心中仍旧止不住忧虑。
此事一日不出结果,众人便寝食难安,王唤何尝不是如此?
长生源族民对王唤的敌意太过明显,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此事就是王唤所为,族民们也会对他深感怀疑。因为他们对王唤的第一印象便是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白团子这几日虽然没露头,却也没闲着,它没少暗中教唆族人让他们仇视王唤。现下众人对他多有怀疑,荒涂怪的乱子若不尽早平下来,恐怕全得让王唤背着。
这可真是不妙啊。
“啊——”
一声惊叫由远及近,掠过长生源上空,钻入安理阁中,众人慌忙回神,左顾右盼,不待李金遣人询问,门外传来一阵骚乱。巡防侍卫猛然推开大门,慌张禀报:“族长不好了,巡防队里的半数兄弟突然变成一滩碎肉,重光阁主也身负重伤,生死难料,我们……”
他的话尚未说完,室内惊变。
一位长老正喝着茶猝然爆体,浑身骨血如同被咀嚼过一般稀碎地喷开,周遭几人全部遭殃,被肉渣淋了满头,当即失态地尖叫一声两眼翻白,生生吓昏过去。余下众人即便还清醒,也被此变故惊得魂飞魄散,说不出话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长生源诸多角落,族中人早已乱成一锅粥,无边恐慌在这个可怖的夜晚里极速蔓延,静谧灯火下杀机暗藏。
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那滩碎肉,久久不能回神,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原因是什么?凶手在哪里?无人知晓。
下一个会是谁?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李金艰难地找回声音。
众人面色惨白如纸,转头木愣愣地看向王唤,昏黄灯火被这紧张的氛围压得只剩绿豆大点,勉强发光却照不亮屋子。众人半身沐浴在黑暗里,带着纸人般的迟钝与僵硬,只叫人见了遍体生寒。
王唤无法对此作出解释,这是幻境的延续与映射。族民们身上的伤都是在与荒涂怪交手的过程中所受,即便他们被救下也不会过多的存在于幻境中,时间一到还是会死,这是无法逆转的结局。
但荒涂怪再怎么样也没本事同时杀掉这么多人,幻境的反馈不会在同一时间进行,如此集中的爆发性死亡,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他没有回答,也编不出来什么借口拖延,众人噤若寒蝉,望向他的目光越发悚然。
桌案上微弱烛火倏忽摇曳,幽绿灯光下邪气凝实,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游来,缓慢地侵吞安理阁。
惊天地无声落于掌心,这些人即便有浮生梦与邪气双重加持也不会是王唤的对手。但王唤绝对不能伤人,否则他会得到整个长生源的仇视,日后族民再次暴动,绝对会更加凶狠,也许就收拾不及了。
今夜不好收场。
邪气已然爬到众位长老身上,方才还算慈祥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凄厉,仿佛下一刻便会爆起。鬼哭声幽咽从四面八方传来,李阔躲在众人背后露出得逞的嘴脸,它占了这具身体就是长生源的人,王唤一样不敢轻易对它动手。
怎么样?王应觉,你要怎么办?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爹!”
众人同时一颤,邪气即刻退散。李寻儿推开安理阁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李予不近不远地坠在身后。
“外面情况如何?”李金回神连忙问。
跟来的侍从上前汇报说:“许多族民莫名受伤,更有甚者直接化成一滩碎肉,外面已经乱了。”
“伤亡统计出来没有?”李金绷起脸冷声问。
“没有,大略估计安泰阁半数死亡,偶有幸存者业已失去行动力。”侍从回答。
“什么!”
众人惶恐。
安泰阁是长生源之盾,是他们失去修士之后唯一能倚仗的武装。
现下这面盾牌以如此惨烈的姿态倒在众人面前,恐惧让那些尚未得到验证的猜想甚嚣尘上,无形的刀锋再一次直指王唤。
“此事绝非人力所为,可发现妖邪作乱?”李清意有所指地问。
“未曾。”
“立刻加派人手安抚族人。”李金喝令道。
李予漫步走到李金身后扶住他的手臂,周身气势如同宝剑锋利:“今夜族中的确事物繁杂,但王仙长是我族贵客,岂能因此轻慢。”
即将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李金回头看向他,重整神色,对着王唤拱手一拜,语句虽然客气却冷漠无比:“是我等惊慌失神,无意之中怠慢了仙长,请您先休息,待我等处理好杂事,再给您谢罪。”
“如此便不多打扰。”王唤也不同他们再客气。
“见安,请仙长回。”李金郑重地叮嘱。
李予应下,转而伸手指引,与王唤道:“仙长,请。”
“请。”王唤抬手与他一同离去。
苍空之下光影交织,哭声与建筑倒塌声叠在废墟里,越发毛骨悚然。一片片新旧交叠的坟墓,在这片相同的晚秋中伫立。
天上风停雨住,长生源的风雨却才起了个头。
残光将王唤一行人彻底推入浓夜,安理阁的灯火仍不得歇。
沉重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众人皆如惊弓之鸟,稍有些许风声便会崩溃。
“啊!”
一声满含怒气的惨叫如同平地惊雷蓦然响起。
“这是妖孽,这是妖孽啊!”李阔崩溃地抓着头发,目眦欲裂,发冠被扯掉,他散着头发在空地上徘徊,形容癫狂。
“你发什么疯?”李金被他转得头疼,训斥道。
“我发什么疯,我发什么疯!”李阔大声地重复,他疾步走到李金面前,恍如一只亢奋的大鹅,“我们都要死了!你知道吗?我们都要死了!”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他不安好心,你们都不信,现在好了吧。”李阔抓着李金的肩膀摇晃。
“他把怪物引入长生源,藏在我们族人的身体里,我们都要死了!”
“我们找不到,谁能找得到!”
“你看见了,李河好好的,刚才还和我们说着话他突然就死了!”
“他突然就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李阔哀嚎一声,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哭声迅速传播,感染了众人,角落中几人瑟缩着恐惧垂泪。
“够了!”李寻儿再听不下去,怒斥一声打断混乱的哭喊,“事情尚未查证清楚,你为何张口污蔑?”
李阔想也不想,立马坐起身反驳:“我污蔑谁?你不想想,那人悄无声息地闯进长生源,当日大树就死了,他是怎么死的?谁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伙儿都不知道,这厢怪事还没查出来,那厢又闹出来一只怪物!”
“他说什么荒涂怪,说什么混沌之气,那分明就是糊弄人的东西,我们还能撑多久,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李阔悲痛哀嚎。
李寻儿看向被煽动的族人,冷漠道:“族中结界日渐虚弱,邪祟频出,此事人尽皆知。你如何断言便是仙长所为?更何况,今夜事变时他不是还在此处与你们说话?”
“你是妖孽,你也是妖孽!”李阔指着她,大声叫,“若要凭此洗去嫌疑有何难?他不是还有四个手下吗?你知道他只有这四个手下?说不定还有一个会隐身的躲在暗处杀人放火呢!”
“眼下他把安泰阁的人都杀了,我们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怎么办?哪里还有出路?”李阔猛然跪地仰天痛哭。
“我看你才是妖孽!”李寻儿扫视众人,沉静道,“眼下一切不过只是你的臆想,大家因此而慌张,你不想着如何收拾族中之乱却在此煽动人心,意欲何为?”
李阔还要与她争论,话未出口便被打断,李寻儿上前一步,声音铿锵有力:“无论今夜之事是否起于仙长,都有老师在旁监视,诸位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眼下尽快安抚族人才是大事。”
室内哽咽声一静,大片人诡异死亡,更有甚者正在眼前爆体,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都吓破了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怀疑。
“李袭。”李寻儿微微侧头看向斜后方。
“在。”李袭大步上前,跪在众人面前。
“李重光负伤,安泰阁无人接管,由你暂代阁主一职,着手重新组建安泰阁。”李寻儿将安泰阁阁主令递上。
“是。”
强有力的话语迅速安抚了众人,李金松了一口气,安稳地坐下,任由她安排族中部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女孩儿的身上。
“今夜诸位都受了惊吓,理应好生休养,奈何族中尚乱,诸多族人失去庇护之所流浪街头,我等怎能置之不理?劳诸位辛苦几日,暂且将乱事理清,过后再休息。”
“胆敢有人再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李寻儿凝眸扫过众人,回身抽走李袭腰间剑,对着远处奋力一掷。
“铛——”
小案应声而裂,剑身斜刺入地,摇晃震颤。李阔手臂一软,倒在地上,面上遮不住惊悚。直到一缕头发擦着脸颊落地,他才后知后觉地摸向额角,指尖一片猩红,血珠顺着颧骨汩汩流淌。
余音未散之际——
“下场有如此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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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百鬼哭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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