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惊觉此梦长

凡界已入盛夏,归望山春还不晚。几支桃花开得秾艳,经由清风一扫陡然松散,落英流入灵池随淙淙清泉徜徉。

几束粉桃枝下,王唤伏于芳草汀,正合眼休憩,纤长的龙尾浮在水面,怡然自得。那具强健的身体缺失法衣装衬犹不减魁梧,手臂上肌肉虽乖觉趴伏仍如猛虎卧山,纵使被一只黑玉臂钏扣着也可知膂力过人。

“谁?”

王唤乍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在看清来者之后迅速散开变得慌乱,他撑起身体朝后一滑,“哗啦”一下整个人沉入水中。

“始君!?别过来!”

那道声音急促,带着难以察觉的慌张,打断李予继续靠近的步伐。他停在十步之外,看着晃荡的水波问:“你的伤……如何了?”

“多谢始君牵挂,已无大碍。”王唤缩着长尾坐在池底,却因水池不够深隐约露出一小片头顶,那一丛白色从青草岸冒出来着实太扎眼。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李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讷讷地说:“那就好。”

他要躲着李予,李予便不靠近,退开几步寻到一处石头背对灵池坐下,低头俯视着眼前的野草。

山顶上只剩微风偶尔婉转低鸣。

王唤受此一惊,心惊动魄,好不容易安顿好呼吸,适才从池边探出头,就见李予落寞地坐在远处,形容萧索。他收回脑袋,低头审视那条斑秃的尾巴,不由懊恼悲叹。

天权阁不缺灵丹妙药,也不会吝啬给王唤使用,皮肉上的伤早就好了,尾上细鳞也在缓慢生长。可是它长得太慢,好几日才长出短短一小茬,像极了幼儿刚长出的新牙,或者被小孩儿啃得参差不齐的指甲,整条尾巴要秃不秃,丑死人!

连着好几日王唤郁闷至极,简直无脸见人,为了让鳞片尽快长出来,特地来灵池休养。

在此修行的同门师兄弟们知道他忙着开屏,容不得别人见他狼狈,一个个体贴地捂着眼摸下山,像是一群笨鸟“啪嗒啪嗒”地从山顶上掉下去好几只,生怕来日让他找到借口去校场“指点”,那还活不活了!

故而这几日灵池萧条得很,别说人了,连鬼影子都只有王唤一片儿,他就在这儿住下了,日日都泡在水里,鳞片长势仍旧不喜人!

怎么会如此!

这副模样若让李予撞见不如死了算了!

王唤悲恸欲绝,以头抢地,撞塌了几块石壁之后万念俱灰地继续泡着,没成想李予醒来以后便来找他了。

方才一定被看到了吧?

简直不能再想,王唤鬼鬼祟祟地摸向放在岸边的衣裳,迅速穿戴整齐来到李予身畔,捏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地查探身体,确认他的确无碍,便不多余再问,这才松了手好好地看看李予。

他将头发一丝不苟地全都梳了上去,只在额边留下几簇碎发松松地垂着,修饰过于出挑的眉眼,帽带贴着脸侧系在下颚固定住头冠,带有文人的儒雅,昳丽却不失庄重,无需粉饰便已是绝色。

奈何他心情欠佳,王唤便也无心欣赏,便问:“始君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看看你。”李予黯然回答。

“始君若要找我,何必亲自来?让马恒远传令一声我便回去了。”王唤一手虚搂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手。

那只带着扳指的手落在掌心触手温润,让王唤不忍紧握也舍不得松开,就这么轻轻地拢住却也不解意。

李予随他一同起身,顿了顿说:“躺久了,正想出门散散步,马恒远说你在这儿我便顺路来看看。”

纵然李予还能嘴硬,也不得不承认他完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做不了惟和。

从前天道数次告诫惟和,凡界有二你万不可沾,一是贪,二是情。前者会让你坠入**的漩涡溃烂**,而后者则能让你的心不再平静失去公正。它们像是砒霜,一旦沾染必死无疑。

祂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祂说:惟和,你千万不要碰,千万不可破戒,否则你将再无生路。

祂像个迟暮老人,不厌其烦地说过一遍又一遍,惟和深以为然,听从祂的话,不碰也不沾。

因为惟和看过太多人因贪堕落,因情失足,那些人沉沉地坠在无间里,再也爬不上来。惟和知道那是他也无法抵挡的东西,连好奇也不敢好奇。

谁想这一日还是来了,他有了贪念,也有了**,都系在王唤身上,像是拴在脚踝的铁球坠着他往海里沉。

“你的伤若无事……”李予说着,转头又看见了他的白发忽地停下。

身上的伤确实能用灵药养好,可是寿元没法补,没了就是没了。

王唤明白他未言之意,十分乐观地说道:“长生源一战凶险万分,若非始君相护,必然性命难保,如今只是损失些寿元已是万幸,何必再求其他?始君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李予依旧兴致缺缺,只是应了一声说:“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便没有来时那样匆忙,两人慢慢地走,瞧见路上好些个风景,时有微风拂面,裹挟着草木清香吹来,拂出了点儿心旷神怡。

“世间万般人修仙都为得道飞升,你为何不肯接我之位?”李予偏过头看向他。

面对那双眼睛,王唤低头望了回去:“万般人都为飞升,那始君为何不飞升?”

“我什么都不为。”李予潇洒地回答,又道,“你还没回我的话。”

“我不为飞升。”王唤道。

“那你为什么?”李予转头看他。

“我什么都不为。”王唤学着他的腔调回答。

下一刻,李予便捏住了他的脸颊让他低头,警告道:“好好说话。”

这个人太霸道,都不许别人学他说话!

王唤脸上含着笑,说:“始君之位唯有始君能胜任,旁人谁都不行。”

半晌沉默,李予垂下眼帘,才道:“可我再也不是那个特别的惟和。”

“始君就是惟和。”王唤坚决道。

李予不欲再与他争论,抬头吻上他的嘴唇,温热的气息传换、流转,直到两人都要喘不上气,他才退开,直视王唤的双眼,逼问:“你再说我是谁?”

王唤用他刚打磨出来,热气尚存还带有湿意的金刚嘴子说:“始君就是惟和。”

李予深深凝视他,冷哼一声:“不肖子弟。”说罢,转身推门入室,反手把王唤关在门外。

他盯着那紧闭的门,拍拍衣袖推门而入。

室内李予已经躺下,背对着他说:“来者何人?”

王唤撩起衣摆,跪在床前,沉声道:“天权弟子王应觉,拜见始君。”

李予一顿,心中积攒的不满全被这掷地有声的一声喊震得稀巴烂:“……何事?”

“不肖子弟前来侍寝。”

震得榻上祖宗耳朵“嗡嗡嗡”,身体动了动,没翻过身,只说:“不必,卧榻之侧,虎狼窥伺,别有用心者甚众,如何能安眠?”

“不肖弟子侍奉左右,定不叫旁人靠近,不知是何人令始君为难?”王唤靠在床边问。

“骑驴找驴,你安的什么心?”李予道。

“什么马,什么心?不曾见,唯有弟子为始君鞍前马后的拳拳之心昭昭向明月。”王唤堂而皇之道。

“我何时说马了?”李予问。

“没见过驴,不敢空谈。”王唤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生平也是头一回见这么皮厚的驴,真是稀罕物什。”李予感叹道。

“哦?不知何时始君也能带弟子瞧一瞧这等稀罕之物?”王唤说。

“你揽镜自照吧。”

“那弟子就留下了。”王唤试探道。

“随你。”

塌下不肖弟子立马脱靴爬上祖宗的塌,搂着人安然入眠。

午后,山间渐凉,三两清风穿堂而过,馨香萦绕。

室内幽静,唯有呼吸轻浅,也许是这不肖弟子确实兢兢业业、鞍前马后地守卫,李予这一觉睡得着实安稳,没什么前尘故梦,没什么魑魅魍魉,身体好似躺在云间轻盈。这样的感觉让李予如此贪恋,即便意识告诉他不能沉溺,他也还是任由身体放纵一回。

只是睡得沉也不是睡死了,恍惚间,李予蓦然抬手,挡住了一记天外飞嘴。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李予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人,伸手将他捏成鸭子嘴。

王唤朝后一拔脑袋,将嘴巴解救出来,说:“正要叫始君起来,又怕惊扰到始君。”

“看看,多么‘精妙’的遣词造句,简直是矛盾得浑然天成。”李予稀罕道。

“谬赞,妙手偶得而已。”王唤毫无负担地接下。

不再给他耍嘴皮子的机会,李予问:“门外是谁?”

“家父王鹤卿,天权阁执剑长老。”

李予掀了掀眼皮,道:“如今天权阁由令尊掌事?”

到谈正事的时候王唤也收起那副轻挑,回答:“正是。”

李予坐起身来,朝着窗外望了一眼,说:“王长老有何要事?”

“父亲听闻始君归来,特地拜望。”王唤保守地回答。

李予捏着眉头,似乎还未清醒,转身又躺回去:“今日有些疲乏,不宜待客,就请王长老先回吧。”

“是,自然以始君身体为重。”王唤见李予躺下了,自去捞了条锦被替他盖上。

一连几日李予身体都有些不适,门中丹药、仙草如流水一般送入归晚殿,王鹤卿仍未能得见李予,直到得了王唤的消息才进门。

彼时,二人都在殿中坐,正上方的主位空荡荡,王鹤卿目不斜视地来到李予身前,毕恭毕敬:“弟子王鹤卿,拜见始君。”

王鹤卿人如其名,身形似鹤,目中有神,端得一派君子风度。王唤肖父类母,能生得一副好相貌,可谓是占尽了父母的光。

李予手中翻着书页,抽空看了他一眼。

早先王唤同他说过,天权首座龙渊柏容如今正在北方无望之地镇守青廖的封印阵。首座不在,宗门自然需要有人代理,由执剑长老理事无可厚非。但是王鹤卿这个人,李予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深刻印象,只是从前御侍同他提十二介子臣时,听了一耳朵姓名。

那时候王鹤卿籍籍无名,十二介子臣也没什么彰显,御侍提及他们只是单纯觉得好玩儿,李予便没有过多了解此人。

在上次轮回之际,仙门七大家已经显露出几分垄断之势,即便他们没有刻意施压,其余小宗门也举步维艰,惟和有意改变仙门的处境,于是出手打压仙门七大家,故而与各家首座还算熟悉。

尤其是龙渊柏容,她是上代天权执剑长老的关门弟子,同时也是自真龙覆灭之后,唯一接近龙的存在。

按照王唤的年岁来算,惟和还未受害时,龙渊柏容便成亲了,而那时王鹤卿还是声名不显。如今他能稳坐天权执剑长老之位,不是后起之秀,就是擅于藏拙。

李予猜王鹤卿是后者,龙族心性高傲,龙渊柏容与王唤都不可免俗,倘若王鹤卿平平无奇,她看不上的。

在一个弱肉强食,人人都想出人头地的时代,王鹤卿选择了藏匿,没有点儿手段,他会是死得最快的那一批。

是个角色。

“不必多礼,请。”李予邀他入座,但没给他指位置。

王鹤卿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到李予下手坐下,三人围着一张小案,倒是显得有些拥挤。

李予随手将书册放到案上,面上露出几分疲惫之色:“近来身体不适,长老几次前来都未能得见。说来实在失礼,在下以茶代酒,自罚三杯,以似赔罪。”说着,李予端起茶壶倒了盏茶。

“不敢。”王鹤卿哪里还敢再坐,连忙直起身,先一步将茶盏端了起来。

见状,李予放下茶壶,听王鹤卿讲:“凡尘俗世太平安定,三千仙门欣欣向荣,此二者皆是始君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之功。知您身体抱恙,弟子本不该打扰,只是凡间大事危如累卵,弟子着实不敢擅作主张,故而前来求见,请始君莫怪。”

三千仙门?李予眉头一挑,凡界何时有这么多仙门了?

看来他不在的这两百多年里七大家又弄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就好比那个不伦不类的“首座”。

洪荒之难以前,仙门百家掌事者皆规规矩矩地称“宗主”,而“首座”通常是指仙门百家中最具权威、实力最强者的称谓。如紫微老祖凌玄子,他既是天星阁宗主,也是当世唯一的道门首座。

到了仙门七大家时代,七家仍旧怀揣着“一统六门,重振天星”的野望,不肯承认自身是一个完整的仙门,故而,各家宗主“退而求其次”选用了首座成为宗主的代替。寓意他们将铭记紫微老祖教诲,卧薪尝胆,光复仙门辉煌。

“卧薪尝胆”这个说法是李予从当时第一位自称首座的宗主那里得到的解释,虽然并不理解“首座”这个称谓到底苦在哪里,但看他们重整仙门的劲头十足,同时也志向高远,李予便没有计较这些个小节。

后来,随着七家影响力的提升,各个仙门有样学样,首座代宗主的风气就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李予微顿,没有过于纠结,只是说:“长老过谦,我二百余年不曾入世,对凡间知之甚少。如今凡间海晏河清,仙门繁荣昌盛,七大家镇守凡世功不可没,不知是什么大事令长老如此烦忧,竟然拿不准主意?不妨与我说一说,或许能帮长老参谋参谋。”

王鹤卿眼皮一跳,端着茶盏不敢松懈,极力放低姿态:“三千仙门皆受始君教诲,博爱众生,兼济天下,众弟子铭记于心不敢忘却。当年您不慎受人所害久未临世,众家弟子不察,皆以为您飞升,仙门群龙无首,又逢鬼界生乱,三界困顿不安,为免凡尘动荡,七家方才领衔与尘世共存亡。只是我等俗人,既无远见,更无卓识,一时失察使忧患久积,酿就大错,弟子羞愧难当,自当竭力弥补,今日特来向始君谢罪,听凭始君调遣,不敢妄谈参谋。”

“长生源之事历经二百多年之久,期间邪气源源不断,三千仙门却无动于衷。究竟是一时失察还是有人暗通款曲可说不准。”李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王鹤卿心惊胆战。

“始君息怒,此事弟子定然彻查到底给您一个交代。”王鹤卿道。

“我需要你们的交代?”李予莞尔一笑,看得身旁二人一阵心悸。

王鹤卿当场改口道:“凡人修行是违逆天道之举,故而需以道正心,降妖除魔,维护世间安泰,积攒功德方可飞升。以邪法问道,祸乱凡尘,此等藏污纳垢之事我等绝不姑息。待到来日查明始末,必将昭告天下,还世人清平。”

“但愿长老还记得道心为何。”李予接了他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边,“种下什么因,得到什么果,我倒要看看来日七大家能收个什么歪瓜裂枣上来。”

二人说话时,王唤就在一旁摆弄果子,等到二人说完,他那果盘也摆弄好了。见李予松口,连忙出言打圆场:“果子好不好,光看不行,得吃了才知道,今夏雨水少,归望山的灵果长得更繁茂,又经仙娥们细心打理,听说比往岁更甜,始君尝尝滋味儿如何?”

王唤取过一把小叉子,挑起一块儿果肉递到李予嘴边,王鹤卿扫了一眼。

是块儿桃子。

趁乱给他爹示威呢。

真能添堵。

三人心思各异默契地都未出声,好一会儿李予才从他手上接过叉子,尝了尝天权阁的“好果子”,果肉带着桃子的清甜与灵气一同下肚,让李予心情好了不少:“的确是不错。”

王唤轻笑道:“始君喜欢就好。”

李予放下叉子,睨了他一眼,继续说:“长生源在哪家的属地上?”

“鄢州边境八城皆是恩光阁的属地。”王唤说。

“恩光?”这又是个没听过的新名字,李予叹了一口气,问道,“新兴起的宗门?”

“是,五十年前才开派立宗,不过他们宗门势力太小,这些年一直受天权阁的帮扶。”王唤回答。

他这话说得太委婉,所谓的帮扶不过就是让他们成为附庸。李予记得很清楚,东西两朝边境一代原先并无所属,这就是一片灰色地带,鱼龙混杂。

恩光阁在此开派立宗将其中一部分领土划入宗门境内,而宗门又依附天权阁,那么这一部分属地自然也归天权所有,不过挂着个恩光属地的名头。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李予一听就也明白了,但此时还不是和他们计较的时候。

“恩光阁查不出异样,那么天权呢,也一无所知?”李予责问。

“天权阁负责接待恩光阁的一直都是鼎元长老,如今已收回鼎元掌印之权,连同恩光首座一并关入牢中审问,请始君再宽裕一些时间。”王唤道。

“还要多久?”李予问。

“三日之内,弟子一定撬开他们的嘴。”王唤说。

李予点点头,又问:“长生源后事处理得如何?”

王鹤卿回答道:“尚在治理,长生源南山埋着五万尸傀,索性当日及时赶到未能酿成大祸,大部分尸傀还未出棺便已被封印,其余少部分已全部收服。只是它们身上邪气太过浓厚,一时间打不散,只能带回来扣在侧峰净月楼中,等到来日邪气散尽才可安葬。至于封印中的尸傀,已派弟子前去镇守。”

“五万?”李予皱着眉头,“怎么这么多?”

“李氏家族子弟死后尽数埋在南山,全部被炼成了尸傀。”王鹤卿慨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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