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们不知长生源有难,后来又是从何得知的?”李予端起茶盏捎带着喝了一口。
大约是他这话问得突然,王鹤卿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下意识地瞧了一眼王唤。父子俩大眼对小眼,对了有一会儿。李予敲敲桌案,问:“怎么?这个还得先通通气儿才能说么?”
王唤立刻回过神来说:“此事事发于三月……”
年后三月将过,王唤北上无望之地探亲,归来时偶遇女鬼骚扰当地村民,便一路追着她闯入聚宝楼欲为民除害,他原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邪祟害人事件,不想居然牵扯出来这么一系列烂事。
女鬼名作周羌,生前乃大梁阚州蘅芜人士,多年之前,偶然发现未婚夫周某为谋利而拐骗父老乡亲,一怒之下大义灭亲报案揭发他们的恶行。不料受案官员竟然与孟宁有旧,事情惨遭败露。
周羌因此受害,她死后怨气犹存,借着王不惑传信的东风逃出长生源,附身在一名病死的女孩儿身上,借此身体重新回到离珠城,混进聚宝楼当歌伎。
重归凡界之后,周羌不再信任朝廷,她知道一旦涉及鬼怪便可令仙门出手,于是每每夜里外出恐吓凡人,试图引来仙门弟子,却不想事情并不顺利,只引来了一群江湖骗子。
无奈之下,周羌只好自行动手,碰巧王唤为除她而来撞上了这件事,于是周羌在当夜大闹拐子的庆功宴救下了即将被孟宁卖给鬼怪的人群,才让聚宝楼人鬼勾结之案完全曝于王唤眼前。
“也就是说若没有那名鬼女,这偌大的长生源还能再藏两百年?”李予手指轻叩桌案,许久没听见回答,缓缓抬眼看向王鹤卿,“嗯?”
随呼气一块儿送出来的尾音远比责问更让王鹤卿心惊胆战。他垂下眼睑,眼睫轻颤,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压力当头而下,沉重得让他感到窒息。他嗫嚅半晌,竟然只说出一句:
“弟子无能。”
仙门脚下横骨立,鬼女坟前万木青。
世上怎能有如此可笑之事?
“无能?这就是你的答复?”李予偏过头轻笑一声,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若你王鹤卿无能,这天底下还有几个能人?”
压力骤然一松,但王鹤卿没感觉轻松。
“人鬼勾结一事,长老打算如何起手?”李予没有动怒,没有责骂,语气堪称温和。
旁侧的王唤却能明白这是愤怒至极,他垂眸望着眼前的地板,搭在膝头的手渐渐收紧,随即一松,彻底闭上了眼睛。
鬓角已被汗水打湿,空白的头脑也在此刻重新回神,王鹤卿顾不上其他,脑筋飞速转动:“此事先前与应觉论过一二,聚宝楼能逍遥法外是朝廷官员在国内大开方便之门的缘故,日前弟子已与大梁皇帝交涉,涉案官员不日便会送至仙门,审问过后斩首示众。”
李予没说好与不好,只问:“此案东窗事发已有多久?”
“禀始君,已有半月。”
“半个月还不够你们交涉?”李予问。
王鹤卿没能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予好似又累了,倚着凭几合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底下父子二人交换了一轮眼神,王唤轻声问:“有关始君回归一事,暂且未对外公布,可需昭告仙门?”
“不必。”
王唤大体知道李予想干什么了,于是道:“只对外宣称是天权阁的客卿,如此安排您看如何?”
“可以。”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忽然,李予想起了什么,默默睁开了双眼,语气复杂地问:“青……北陆深渊近些年来可有异动?”
王鹤卿正色道:“没有,自北陆之乱以来,七家首座轮流镇守无望之地,如今第二轮已经过半,各家都未传出什么消息。”
李予没再提此事,另问:“老先生的灵位供在何处?我去看看。”他缓和了语气,又说:“仙门内事,你们多上心。”
王鹤卿沉默着离开,留下王唤带着李予去了祠堂。
王不惑的灵位在这里受奉许多年,他当初便只立了衣冠冢,如今也不过是多了副天问碎甲。
供桌之上香火未曾断过,缕缕青烟随风渐渐弥散,李予取了三炷香又续上,他在祠堂中待了许久,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只是望着这座小小的牌位发呆也觉得疲惫无比。
一层薄板隔开生死,从此人间再难相见。
命嘛,总是那么坚韧又脆弱。
***
夕阳余晖渐渐收敛,露出满天星辰,几颗流星划过夜空才让星河流转了起来。
夜幕下,散落的粉桃瓣儿随着风铺了满地,又在人来人往中跟着挤进边角处的石门外,它们止步于此,再想入内的,已然被沉重的大门挤得糜烂。
忽而,一声惨叫骤然划破寂静夜空,如鬼哭一般凄厉,四下灯火乍然明灭,晃得人胆战心寒,连山上的野鹧鸪都被这声音吓得不敢再啼叫。
整座山上只剩这凄惨的叫声,那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儿,不复早前高亢,越来越低,越来越浅,直到微弱的传不出石门才让这夜重新平静。
前来轮换的弟子总算到了,与原先守门那两个点头示意便去替下他们的职。下职那两个赶忙大步离去,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才发觉原来对方也如自己一般恐惧。
等走得远了其中一人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惊动什么似的:“里面审的是什么人?我怎么瞧着今夜是落野君主审?”
另一人低着脑袋,跟他头碰头谨慎道:“是鼎元长老。”
闻言,先前问话那名弟子蓦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鼎元长老!”那弟子抬起头警惕地望向四周:“孤鹤真人这是要干什么?”
“你才回来吗?”那弟子眉头一皱,忍不住往外倒苦水,“打从前日开始孤鹤真人便同疯了一样四处翻查旧账,不止是鼎元长老,各峰管事这两天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孤鹤真人抓来问审,门中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诸位长老心怀不满更有甚者……”
石门开合声隔着几十丈远突然传过来,说闲话这两名弟子立刻没了声音,脚下一拐,如同受惊的野兔一般直从百尺悬崖上跳了下去,用最快、最不显眼的方式原地消失。
那头王唤带着一身血腥气、沉着脸从地牢中出来,冰冷的面孔在火光中更显凶厉,跟在他身后的弟子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卷卷轴,大气也不敢喘。
他大跨步地走在前面,擦手的拍子随手扔了,还未落地就烧得只剩灰烬。
大约是气闷,哪怕看不见身旁的人也叫王唤心烦,他转身抓起卷轴将人都打发了。
那名弟子如蒙大赦,扭头找了片儿山崖也学着前两人那样干脆翻了下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唤埋头走了一路,回过神才发觉走错方向,又气恼地一甩衣摆往回走。他回去取了一身衣裳,一头扎进灵泉里,暴躁地游了两圈儿,这才换上衣服往王鹤卿的书房去。
夜色已深,山上灯火熄了大半,放眼望去黑沉沉一片,书房倒是灯火通明,隔着一层窗户犹然可见其中人影匆忙来往,不见得比白日清净。
几名介子臣挑灯续昼,帮着王鹤卿整理卷宗,各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长生源那五万尸傀可不是个小数目,饶是天权阁这样财大气粗的仙门对付起来也相当吃力,十二介子臣为此事连夜奔走,废寝忘食,也不过才处理了冰山一角。
“聚宝楼的拐子行遍大江南北,受害百姓不计其数,这笔账不能全算在天权头上,其余几家也责无旁贷,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早些派人前去交涉。”马恒远愁苦道。
“谁不知道这是个烂摊子,他们都在等着天权出糗,若不借始君之威绝不会松口。”龙昭抽空说了一句,随即又叹道,“始君这回是要动真格了。”
说罢,众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像天权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再怎么正气凛然,底下也难免残污纳垢,而他们今夜整理的就是这些陈年旧案。
写满罪案的卷轴堆成一座小山,这还是记录在案,而没有记录下来的还不知要从何处查去。为此事王鹤卿没少费心,他是断然不敢放置不理的。
李予不对外公开身份,就是打算全面整治仙门,但他不打算一刀切平,如今的形势也不准他大动干戈。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将所有的账一次清算,甚至必要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可是李予可以装作没看见,不代表王鹤卿也可以,此事由他来查或许还能有些回旋的余地,要是等到李予收拾了那群鬼怪再回头翻案,而王鹤卿拿不出账本,那将是一场更为恐怖的灾难。
天权阁的动乱不可避免,但究竟能闹到哪种程度,能不能稳住天权阁,还得看王鹤卿有几两本事。
杨容芝见王鹤卿正烦忧,宽慰道:“此番始君脱困,老先生与少主都出了不少力,不见得会毫不留情。”
谁知王鹤卿反而苦笑一声说:“七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始君的恩,天权受不起。”
见状,杨容芝绝口不提,自然而然地说回之前的事:“与其余几家合作未必无解,天玑尤其如此。净愈明正君生性谨慎、见微知著,从前又最得始君信赖,即便我们不提,他见了人也能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闻言,众人皆抬头看向她,却见杨容芝落笔从容,面上不见异色:“天玑拿下了,还愁天璇不配合?七家和矣。”
杨容芝话虽然只说了一半,却让在座众人心如明镜。
东四家力往一处使,西三家不可能不防备,他们虽然相对平和,也因此内部联系松散。而且玉衡一方明面上还是亲近天枢的,让天枢首座向玉衡发信,玉衡首座怎么样也会有些表示。
七家看重颜面,长生源之事天下人都在看,其余几家都出力了,剩下那两家迫于压力不情愿也会掏钱,多多少少都能缓解天权的燃眉之急。
拿下天玑,事就成了。
马恒远会意,立刻说:“始君要南下,如今还差个契机。”
杨容芝没有再说话,只是搁了手中笔将一把卷轴递到众人眼前。
这一眼,豁然开朗。
正在这时,房门响了。
众人默不作声,顺着那满纸氤氲笔墨将目光落到门口,正见王唤带着一身水汽推门而入,玄色衣袂随步履起伏、铺散,好似流泄的夜幕。他大步流星地进来,苦闷着脸在王鹤卿身旁的小蒲团上落座。
高大的身躯缩在卷轴堆砌的小角落里怪委屈,他一动便碰到了身后如小山一般的卷轴堆。下一刻,卷轴滚滚落下,王唤转头扫了一眼,从那铺满黑字的白纸上看到一片猩红,他沉默地把卷轴捡起来,卷好又放回。
室内一片静寂,却有暗潮涌动。
王鹤卿摆摆手,示意其余几人先出去,众人便放下手中的卷轴,将空间留给父子二人。
他看王唤沉默不语,心中已对他的来意有所猜测:“没审出来?”
“嗯。”王唤郁闷地应了一声,将攥在手里捏皱了的卷轴递过去。
“鼎元爱财,他是不会问来路的。”王鹤卿潦草看过一眼,便将这卷轴轻轻放到一旁,“他看着你长大,别太折磨他,给个痛快吧。”
“嗯。”
王鹤卿放下此事,又说:“方才整理卷宗,看见一本记了你的名,你在聚宝楼犯过禁?”
“什么?”王唤要忙昏了头,王鹤卿猛地一提他还对不上。
“拿去看吧。”王鹤卿拿过手边的卷轴递给他。
王唤接过来逐字逐句地看到尾,才想起来是在聚宝楼犯了两条禁。一是私审,二是私刑。
当夜他是冲着周羌去的,聚宝楼的事一概不知,于是砍了两个拐子审讯,人送回来以后就被记了两笔。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王唤道。
王鹤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些日子门内清算,既然是清算,自然少不了你这卷。”
甚至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不少人特意把他提出来无限放大,光是一想就知道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王唤随意把那卷轴收进袖子里:“知道了。”
两人对着坐了半夜,千言万语压在心头,竟让王鹤卿不知从何开口,索性直说:“与始君……你想好了?”
王唤木木地转头,半边身体融在灯火下,半边身体靠在黑暗里,向来笔直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他没有说话,王鹤卿却看见了他的无奈与无助,也明白了他没有言明的答案。王鹤卿想“这是孽缘啊”,却说:“你不后悔就好。”
“爹。”王唤叫了他一声,再没有下文,王鹤卿耐心地等着,听见他问,“你许多年没有离开归望山了吧,会后悔吗?”
向往自由的野鹤,不该被困在一方山野,他属于人间。
而回答王唤的是和他如出一辙的沉默,王唤回头,王鹤卿就坐在身旁,他衣上有青山浮云,人落在红尘里,沉重的黑夜压在身上如同挣不开的囚笼,可他却在笑。于是王唤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跟他爹照镜子似的。
该说这他们不愧是父子,一生潇洒不羁,却把慕强刻进骨子里。
一个被人折了剑,从此拜倒仙山,一个被人卸了刀,往后向苍生问道。
“缘分么,谁能说了算?”王唤长叹一声,枕着手臂倒在身后的卷轴堆里。
卷轴四散,一行行墨在身上铺开,万千凡俗捆着他、压着他,不叫他御风而去,不叫他潇洒独行。
“……也许天道可以吧。”
“天道?”王唤嗤笑一声,推开缠在脖子上的卷轴,“狗屁。”
修着修着就成绝望的家庭煮夫了,不过这口也香,而且也没看见别人做这口饭的,我先自己吃了,用餐愉快[饭饭]
ps:把下一章删减的内容往这里提了一点儿[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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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野火斗天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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