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谁能立乾坤

大梁朝西南方有一片奇特的土地,其中山河相间,草木丰茂,每日清晨至正午云瘴环绕,久不见天。瘴气未散时,世代生活于此的百姓也需以纱覆面,方才能自在出行。

这片辽阔又神秘的大地中,蕴藏着数不清的奇兽异草,无人能窥得它的全貌,就连天玑阁所在的万生林,也不过只占据其中一隅之地而已。

这日,两道灵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云瘴里,于两岸峭壁与湍急绿水之中逆风而上,穿越数百里之遥,落到一处小城中。入夜之后,天玑属地的瘴气最为浓郁,深入其中难以辨认方向。

然而今日这瘴气却提早落下,甚至天边余晖未散,迷瘴已经遮天蔽日。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不少修士也打了个措手不及,天降异象令他们不敢盲目行动,于是纷纷寻了临近的小城落脚,等待迷瘴退散。

云州,竹隐城。

两道人影并行于空荡的街道间,天与山城连作一片,迷瘴下,目之所及不过身旁方寸而已。

静谧的街道上也只剩引路龟奋力翻滚的声音,它一边指路,一边还要不时停下等等身后悠闲散步的二人,没有其他,正是李予与王唤。

二人此番南下是为王唤的伤而来,虽然他的外伤已经愈合,但内伤久久没有起色,此事固然急不得。可是想到在万生林更深处的丛林间有一处灵泉,周遭药草丰茂,泉水对治疗内伤更有奇效,二人还是不远万里前来养伤。

这当然只是托辞。

引路龟“砰”的一声撞在耸起的台阶上,顿时失去平衡转着圈儿地栽倒在地,四只爪子凭空扑腾也没能在消失之前将身体翻过去。

王唤上前两步,一抬手摸到了客栈的大门,甫一推开便见宽敞的大堂中早已挤挤挨挨地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他稍有迟疑还是领着李予进门了。

小厮们端茶倒水忙得汗流浃背,好险才分出一个人来招待新来的客人。

“店家,此处可还有空房?”

这道声音清澈温和,听得小厮心旷神怡,他这一抬头不由呆愣原地,饶是他见多识广,再见此人也觉得惊为天人。

面前这位红衣仙人长身玉立,美如冠玉,腰间两组玉佩垂坠,行走时贴着腿部摇晃叮咚作响美不胜收,手上一把墨玉简松散卷着,平添几分书卷气。

这恐怕是小厮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问你话。”

忽而,一阵冰冷的气息陡然吹过来,冻得小厮打了个激灵,他立马回神这才发觉仙人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男子。

男子身量奇高,瞳孔猩红宛如妖魔,那双眼睛无情地盯着小厮,一瞬间让他幻视被触了逆鳞正暴怒的恶龙。

小厮身体一抖险些跌倒,勉强站稳身体,又听那位仙人道:“这么凶做什么?”

那如妖魔一般的男人小幅度地低下了头,不知是否是小厮的错觉,他的脸分明还如先前冷漠,气势却软和许多。

那红衣仙人又问:“店中可还有空房?”

“二位来得晚了些,今日城外突起迷瘴,大伙儿都在躲避,莫要说小店了,怕是整个城的客栈都空不出一间房来。”小厮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答,生怕又触了边上那位的逆鳞,谨慎道,“您二位先找个位置坐吧,等这阵瘴气过去就好了。”

没办法,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有个房子挡着总比露宿野外好得多。客栈中的云游修士也罢,过路商人也好,往常还得分个三六九等,现在却是被小厮们一视同仁地丢在大堂里挤冷板凳。

“也罢。”李予轻叹一声,又与小厮道,“店家劳您替我二人上壶茶。”

“欸,是。”

二人往里走,在一个还算清静的角落坐下,这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靠窗的位置漏风,残风催命似的呜呜响,丝丝缕缕的瘴气更如夺命幽魂往里挤,不过这点儿薄雾对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

坐在这一片儿的都是些实力低微散修,李予刚一落座瞧见了个眼熟的面孔:“萧兄?”

隔壁桌子底下静悄悄地钻出颗人头来,萧客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欸?巧啊,你们怎么来了?”

“来寻药疗伤。”李予道。

“用得着跑这么老远?”萧客俨然不信。

“万生林毕竟是天下药谷,寻药自然是要来这儿的。萧兄此行又是为何而来?”李予问。

“跟你们一样,受人所托来找药。”萧客懒洋洋地爬上桌面说,“你们往哪儿走?”

“往巍暮山中去。”李予说。

萧客打了个瞌睡,说:“正好顺路,不介意带我一个吧?”

“当然不介意。”李予欣然应允。

王唤冷哼一声,往嘴里灌了一口冷茶,扭过头看着漏风的窗子没有出声。李予只觉好笑,连忙抬手给他顺毛。

“萧道友,熟人啊?”不远处一名披着灰布道袍的修士揣着手回来了。

“啊,对。”萧客应了一声,也没替二人介绍。

那修士也不多问,只拱手一拜,问候道:“二位道友好啊。”

二人回过礼,便与萧客二人隔着过道闲聊。

“近来云州可是有什么异宝现世?这小小竹隐城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修士。”李予慨然道。

“哦?道友竟然不知道?”那修士惊讶道。

李予仍是那一套刚下山,消息不灵通的旧说辞:“愿闻其详。”

“我看您二位也是散修吧,那最近可得留意着些。有小道消息称天玑阁近来又要收一批门徒,这不,大家都是听了传言,特地前来抢这一批入门名额的。”那散修笑眯眯的,总是微微垂着头,含蓄得像是个没脾气的模样,可微笑时露出来的两颗尖牙却透出些许尖锐、精明。

“这么说道友也是为此而来?”李予问。

“欸?不不不,只是路过而已。”他摆摆手,指着身旁装满草药的背篓,说,“实不相瞒,小道是个药师,在云琢城开了个医馆给凡人看些小病,今日外出采药被瘴气迷了眼,四处也寻不到路,险些葬身妖兽腹中,死里逃生之际遇见了萧道友,就跟着他一道来到竹隐城躲避了。”

李予朝他背篓里瞧了一眼,并不是什么珍惜的灵草,只是寻常的草药。对于修士来说是用不上的杂草,对于凡人而言却是能救命的药。

仙门追名逐利、狗苟蝇营已是常态,肯俯身入世为苍生奔走者实在难求。李予赞叹道:“救人者爱人,修士大多为修行忘我,如道友沉心入世治病救人的却是寥寥,实在难能可贵。”

他低下头,两只手拱起袖子挡在脸前,羞涩一笑:“道友谬赞,小道自惭形秽。不入仙门入俗门并非是小道心善,实在是资质不佳,屡次受仙门所拒,不敢再上仙山丢人现眼,只好在凡夫俗子之间搏个好名声,也算不枉此生。”

“道友不必妄自菲薄,君子论迹不论心,获救者即便明知道友心意,又如何不肯真心赞叹这份恩情?若是仙门不肯青眼,做个遗世独立的潇洒修士一样快活,何必非要挤进这道门。”李予安慰道。

灰袍修士收起了笑脸,从袖子后探出一双眼睛望向李予,他的目光那样深邃仿佛要把李予身影刻进脑海里。身旁的王唤已有不满,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危险,这灰袍修士方才低下头说:“小道赵鱼白,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李见安。”

“见安。”赵鱼白轻声念了这个名字,随后征求道,“方才听闻见安为求药而来,小道正想往万生林中去,那里有许多草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只是外面都不常见,药铺里卖得也很贵,不知此行能否带小道一程?小道想去采一些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旁的王唤皱起眉头,面色不佳,多个萧客本来就烦,如今又来一个。

更烦了。

见李予没有回答,赵鱼白赶忙道:“小道跑得很快,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我、小道只采一点药,若是耽误了行程,可以随时离开。”

“哦,不是。”李予见他着急,婉拒道,“我们此行要往更深处去,不会在万生林处停留,短时间之内也不会出来,恐怕不能带你了。”

“原来如此。”赵鱼白失望道,“那小道过些日子跟着别的队伍进去吧。”

“也好。”李予点点头,又问,“天玑阁现在收门徒,是不是早了些?拜师大典是什么时候来着?”李予回过头看王唤。

虽说修士收徒大多看缘分,但大规模集中收门徒也要按照规定的时间来,天玑阁如今的作派俨然不合适。

“还有一年半。”王唤回答说。

“这些年各大仙门都收过好几轮门徒了,早就不等拜师大典了。”赵鱼白接着劝诫道,“见安若是要入仙门不妨再等等,现在不合适。”

“方才不是还叫我们多留心吗?怎么这会儿又不合适了?”李予疑惑道。

“小道以为见安也是为入天玑阁而来,所以才不好说丧气话。仙门是个好归宿,但如今却不是个好时候,眼下入仙门恐怕会有许多麻烦事缠身。”赵鱼白解释道。

“这位道友还算是个明白人,要我说啊,现在的仙门是连粘都别粘。”隔桌一散修放下酒壶,指点江山,豪迈道,“别看这些仙门现在广收门徒,来者不拒,这其中可鬼着呢!”

“道友这是什么话?”

他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周遭一众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客栈里都是些无门无派的散修,说大话也不怕被七家修士听见。

见大伙儿看过来,连店里小厮都挥挥手帕竖着耳朵听,那人就更起劲儿了。他一只手点着小案,慷慨激昂道:“若说现在的仙门还真未必是个好去处,放到从前人道是‘正心卫道请进,功名利禄莫来’。如今呢,真真是反过来了。人人都在为权力筹谋,争着抢着想当个仙门的土皇帝。尤其是初晏老狗,他那心思昭然若揭,可谓是人尽皆知啊。”

这话说得有趣,逗得王唤莫名一笑。

在座众人无不惊讶感叹,唏嘘不已。

他抬手一指天,讲得是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你们就看那仙门七大家,惟和始君飞升之前,那叫什么?那叫仙门的领头羊。始君飞升之后呢?那叫仙门的霸主!尤其是这东四家,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张狂了,明争暗斗、拉帮结派,底下阴私不断。

“北边天枢、天权如胶似漆,南边天璇、天玑蜜里调油,各小仙门趋炎附势,狗仗人势对着啃咬,闹得是乌烟瘴气。他们啊,说好听点儿叫收门徒,说难听点儿那叫收马前卒,专门替他们内门弟子送死去的。不信你们看那群小仙门,他们小打小闹折腾了多少年?东四家什么时候真正出过手?不就是让他们替着送死吗?”

他使劲地拍着手背,煞有其事地说:“但现在不一样了,形势变了,北边天权闹出了多大的事儿,数万具尸傀现世,紫微老祖震怒,隔着天外天也要降下天雷惩戒,差点儿没把他们归望山劈塌了。他们哪里还敢造次啊,夹着尾巴也得把那堆烂摊子收拾了。天权这一收拾啊,势必元气大伤,这下坏了!不得了啦!”

他两手一摊,大嗓门将众人吓了一跳。

人群中有人发问:“怎么不得了了?”

男人瞧了问话那人一眼,喝了茶润润嗓子,才继续说道:“东四家这几年为什么没有动手?不就是势力相当,打起来会两败俱伤嘛。且看如今,落野君修为有损,天权元气大伤,而茯蘅剑尊却即将出关,天璇好事将近,此消彼长之下双方之间的平衡必然维持不住。南两家若是着急趁火打劫,趁着天权内事不稳发兵北上,天权仓促迎战难免背后起火,他们胜算大有!

“若是不着急,那就等天权收拾好了再动手,届时他们内部疲弊,南二家就更没什么值得顾忌,收拾起来说不准还能更轻松。不过,这天权再势弱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门人弟子数以万计,不好对付啊,打起来还是得伤筋动骨吧?这不新收的这些虾兵蟹将就派上用场了。”

“竟然是这样!”众人惊叹道。

不少人听到这番话,打起了退堂鼓。自然也有人不以为意:“少在危言耸听了,嘴皮子一张一碰就得打,怎么就那么容易?东四家打起来,难道西三家能袖手旁观?”

男人毫不在乎地说:“那不然呢?玉衡首座不争气,开阳首座随心意,摇光首座惯爱和稀泥,这仨人若非祸到临头,只会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再说了以前七家你是求爹爹拜娘亲也进不去,现在宽进严出……你不会当他们是搞慈善的吧?这不就是战前准备了,给那么高的待遇,怕不是买命钱喽!”

有人不屑地说:“别管西三家首座如何,只要他们往外一站代表的就是一个大门派,旁人就不敢轻视。没听说初晏老狗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捡了个闺女回来吗?这是打算使美人计拉拢西三家了。”

另一人也道:“没错,东边若是分出了胜负,必然强者越强,下一轮的攻伐就该轮到西边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岂会不知?这时候助北二家一把,焉知不是助自己?”

“你不信我说的你就去呗,我又不拦着你。”那修士抬手倒了酒,老神在在地说,“且看着吧,七家对峙百年,各家首座早已按不住野心,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可别以为西三家首座真就是孬种,能爬到那个位置上没一个省油的灯。东边若有硝烟起,他们来,也只会为分一杯羹。想想西戎那破地方,灵气匮乏,机缘短缺,若不是两百年前天道降下福泽,两边差距只会更大,如何能与中原比拟?依我看,他们不参与纷争只是表象,养精蓄锐才是真!”

客栈彻底被点燃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围绕着七家究竟能不能打起来的话题各抒己见,讨论得沸反盈天。

赵鱼白收回目光,低声劝道:“诚如这位道友所言,如今形势确实紧张,见安若是想入仙门还是再观望一阵吧。”

“他们打不起来。”李予摇摇头说。

“道友为何如此笃定?”那男人好奇地问。

“七家同出天星阁,皆是紫微老祖的徒子徒孙,他降下天雷难道是为了让天权难堪,让七家更加混乱?显然不是的。”李予回答。

那男子拍着腿哈哈大笑:“七家明争暗斗近千年,紫微老祖何时管过他们?地上的纷争祂管不到啊!若非天权太过分,恐怕紫微老祖也不会冒险出手。哪怕这一切并非祂本意,也没办法。”

“毕竟,这天下没有第二个惟和了。”

此言一出,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没人再去争论,各个闭口不谈,各自暗叹。

天下没有第二个惟和。

李予眼睫微垂,许久才按下心头复杂的感情:“惟和数百年未现世,亦不曾回馈人间,百姓们还会对此有所期待?他们……不怨?”

“怨啊,怎么不怨,恨透他了。”

李予几乎快要窒息。

男人猛地灌了一口酒,吞得急了扶着桌子不住咳,他仰起头看着李予,眼眶呛得通红,笑得也古怪:“恨这明月不肯高悬。”

一刹那,李予再也没能稳住心魄,猛地抬起眼帘,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绪起了惊涛骇浪,澎湃的浪涛几乎要具象化地奔涌出来,又被眼帘遮挡。

许久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句话:“诸君若信始君慈悲,他怎么会忍心看着天下动乱?此战必不会起,且各自谋前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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