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神观里吃了个闷亏之后,众人就安分下来了,他们老实地呆在云琢城里,一面观察这里的百姓,一面安心等待树神祭来临。
近来灵神本源融合得越发得心应手,李予需要睡眠调理的时间也相应地减短不少,城中瘴气将散他就醒过来了。以往他睁眼就能瞧见王唤,不过今日也许是醒得太早的缘故,王唤并不在房中,他出门修行还没回来。
外界对王唤的助力微乎其微,可他修为还没恢复一半,为了早日找到良机重回巅峰,他只好比从前更加勤勉,一旦抓到空闲便投身修行当中十分忘我。
李予起身洗漱,换上衣裳,动身往山后树林找王唤。
街道上人来人往,树神娶妻的日子越来越近,城中游手好闲的百姓们也都忙碌起来了,甚至还来了不少外地商贩。
娶妻当日,云琢城不仅需要嫁新娘,还得给新娘子们添上几抬“嫁妆”。这些嫁妆里面当然少不了大三牲,除此之外,还得准备新鲜的果蔬、酒水,这些东西不事生产的云琢城百姓自然是拿不出来的,他们只能从外地商贩手中购买。
商贩们自以为把持着他们的命脉,便开始满天乱要价,价格要比平常贵十几倍,城中百姓非常不满。商贩们无所谓,嫌贵不买?那就去下一家。下一家更贵,又想买了?那不巧,涨价了。
一来二去城中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众人吵得面红耳赤,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虚假的繁荣。
李予捡着人少些的东门出城,到树林时正巧碰见王唤起身便往前迎了迎。可是王唤并没有发现他来,今日修行又无进展,他胸中意切,对着身旁的大树泄愤地捶了一拳。
树干小幅度地急速颤抖,抖掉许多树叶,轻飘飘地坠到王唤肩上、背上,那重量大约很沉重,快要把王唤压垮了,他垂着脑袋站在树下,看不清什么表情。忽而,他又抬起脸,对着被树冠遮住的天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脚步声彻底埋没在落叶声中,李予倏地停在原地,扶住树干的手掌猛然收紧,双腿更似被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对于一个极度崇拜力量的修士而言,失去修为或许并不比死亡更温和。
王唤一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可李予无比希望他会后悔,也许这样他们都能好过一些。
他失神地望着王唤,竟然没留意身后有另一道人影靠近,直到肩膀上突然多出一份重量,李予方才回头。来人竟然是初峥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和李予说话,只是朝外偏了偏头示意他先出去。
两人一同走在山路间,从来到走都没惊动王唤,四下是树叶沙沙作响,也有寒蝉凄鸣。
李予重新收拾好心情,再开口时已听不出异常:“你不是去西戎国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直接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就派了几个弟子先去探探消息。”初峥嵘回答说。
“哦。”李予应了一声,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两人怀里都揣着一块儿石头,沉沉地压在心口上,气氛沉闷得喘不过气。
许久,初峥嵘长叹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没头没尾地说:“两百多年前,我和老王还不认识,两家来往也不似如今密切,我们至多只从传言里听过对方的姓名。仙门嘛,从来少不了攀比,一群老掉牙的江湖骗子在道边支个破摊子就能给仙门万名弟子排个高低。我和大姐就被他们排在老王身后,我是不服的。”
“我怎么能服?他十七了,甚至还没有筑基凭什么排在第一?”初峥嵘声音淡淡的,里头听不到半点儿愤怒,只是意识恍恍惚惚地回到从前,好一会儿才从过往的时光中抽离,“人人都知道龙渊首座的儿子是个没法炼气的废物……那张万人榜成了天下修士嘲笑七家的耻辱柱。”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听不得一点儿闲言碎语,出榜当日便从问仙台飞到了归望山非要找他一决高下,然后……我输给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废物,顶着千年老三的称号过了两百年。”初峥嵘说着说着笑了一声。
李予侧过头看他,他没有不甘心,有的只是对少年时的怀念与怅惘。
初峥嵘继续说:“消息不出三日传得大街小巷妇孺皆知,没人肯定王应觉,只嘲笑我这个所谓的天骄原来也是仙门捧出来的废物,于是七大家新生代全是废物的传言甚嚣尘上。我还是很不服,把他当成头号敌人,成天就想着怎么打赢他。我每日都尾随他,跟踪他,想要找到他的破绽。
“但他这人很无聊,每日除了练刀就是练刀,好像但凡把时间花到别的事情上就是蹉跎岁月。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大抵和你是一样,觉得像他这样被打压还不停追求极致力量的人,一定把力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至少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初峥嵘忽然侧头看向李予,深深地望进那双眼睛里,认真地说:“可他不是,见安,他不是那样的。”
初峥嵘回过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直到彻底淹没在岁月浪潮里:“北路之乱再度爆发,因着那则新生代修士全是废物的传言,鬼界妖鬼联盟联合鬼修埋伏在仙门大比的场地里。那场大比是为整个仙门正名的赛场,四十万留影石铸就数道天幕,投射到凡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能看到新生代的比拼。然后,那群鬼就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我们一网打尽。”
李予心跳一滞,突然岔了气,感受到一种几乎能把他逼死的窒息,他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别激动,调整呼吸,都过去了。”初峥嵘抓着胳膊把他扶起来,用那种毫无感情的声调接着说,“仙门颜面扫地,毫不夸张地说,全天下的修士都疯了,甚至上任玉衡首座当众爆体。”
天下修士无需惟和号令,空前团结,杀退妖鬼联盟,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挽回丢失的颜面。后来,七大家暴动,各大首座用铁血手腕与无数征战让天下人看到了仙门的彪悍。展示凶相已成常态,他们再也停不下来,七家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知不觉间就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台高速运转的战斗机器碾压着鬼界,也让凡界遍体鳞伤。
李予闭了闭眼,没能说出一句话。
只是一张万人榜就能把凡界撕得支离破碎。
初峥嵘还在继续讲述那段黑暗的过往:“我们是最屈辱的一代,少年心性使然谁也咽不下这口气,都不肯束手就擒,于是没等援军到来便开始拼命地往外厮杀,我们将那一场战争当做另一个比试场地,只为洗刷身上的耻辱,不出意外又中了敌人的圈套。
“大部队被妖鬼联盟挤散,我们带着十几个兄弟逃到烈洲岛,那里到处都是火山,外面围着大海,身上的丹药都用完了,找不到一点儿补给。那时候他分明可以走的,还是回来救我。”
“四周的鬼怪全都围上来,怎么也杀不完。大伙儿的灵力全都耗尽了,死的死,残的残,到后来只剩我们两个,可是他把我扔出去了,把那些鬼都引走了。”初峥嵘闭上眼睛,那段模糊的记忆又一次变得深刻,他的声音里透着苦涩。
“我活着逃出来了,找到了仙门联军,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初峥嵘深吸一口气,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力气,“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块儿是完整的……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连刀也拿不起来。”
少年初峥嵘站在人群里,看着体无完肤的王唤问:
“你恨不恨我,为什么要救我?”
“那么拼命换来的修为为了救一个只会和你作对的人尽数全废,不后悔吗?”
王唤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好像说:“道为苍生,终于苍生,有何可悔?”
那时那场可笑的比试停止了。
初峥嵘承认他输得很彻底,心服口服。
李予静静地听着,心中百味全化作一股澎湃的温热。
“我从来不会妒忌王应觉,所有的妒忌在他面前,只会让人自惭形秽。”初峥嵘转头看向李予,说,“所以,见安,你不必总是纠结于他为你失去了多少修为,是否会后悔。在他眼里你远比所有的事物都珍贵,若是没能救下你才会真的让他后悔。”
“走吧。”初峥嵘揽着李予的肩膀带他走了两步,“修士证道需正心,只要他的道义不改,修为总有一日会回来。”
他松开手,轻快地往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枕着手臂倒着走:“与其在这儿伤春悲秋,不如随我去喝酒,好好庆祝一下我终于摆脱了千年老三这个鬼称呼。”初峥嵘放声大笑,总算是扫清了李予心头的阴霾。
李予快步跟上他:“好,我看城里今日新来的商贩带了几坛好酒,过会儿我请你。”
“一言为定。”
随即李予好奇地问:“千年老二是谁?”
“我大姐啊。”初峥嵘回答。
初峥嵘看着眼前容貌出色的青年,心里泛起嘀咕。
数日之前,初峥嵘确定李予和王唤的关系之后就给他大姐发了好几十条传音报喜,没成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一条回音,以前从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但是一寸相思并没有任何反馈,那应该就是没事。
——一寸相思是初峥嵘的本命法器,本体是一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绳,通常以戒指扣的形式绕在手上,可以分出数个分身,初峥嵘则能通过感应分身的状态来判断持有者的情况。比如,前一段时间王唤携带的分身断裂,消息便反馈到初峥嵘那里,他才特地跑到天权支援。
思及至此,初峥嵘就没再多想,跟着李予一道买了几坛酒回客栈等王唤。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李予问:“你何时来的云州?”
“昨日就到了。”初峥嵘回答说。
“昨日?怎么没进城?”李予好奇道。
“呃、那个……云州的路啊,我不是很熟悉,昨日撞上瘴气就在林子里将就了一夜,反正今日来也不晚嘛。”初峥嵘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不招一只引路龟带路?”李予又问。
“……病了。”初峥嵘眼神闪躲。
“什么病了?”李予不确定地问。
“引路龟病了。”初峥嵘睁眼说瞎话。
其实是他和王唤一样让引路龟滚着带路,引路龟一万个不服,生气抗议,结果被他拍了脑袋,愤怒之下号召全家罢工不干了。
这样的事情初峥嵘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都病了?”李予眨眨眼,不可思议地说,“怎么那么巧?”
“嗯,对。”初峥嵘含糊地应下,立刻转移话题,“你们这几日都碰见什么麻烦了,也给我说说。”
李予不再纠结引路龟的事,将这一段时间的际遇都与他讲了一遍,最后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那道禁制有些难解。”
听罢,初峥嵘来了精神,问道:“什么禁制?带我去看看。”
那道禁制让初峥嵘来也很难破解,李予说:“算了,再有三日树神就要娶妻了,不用等多久,更何况树神殿的位置在何处眼下也不确定,还是得让那群送亲的小鬼引路。”
闻言,初峥嵘缓缓地点了点头。
二人刚一上楼就和一位玉面青年打了个照面,双方皆是一愣,各自停步。
初峥嵘一抛手上的酒坛,率先打起招呼:“呦,这不是凌首座嘛,巧啊。”
“承岳君许久不见。”凌群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朝二人行礼。
初峥嵘侧身躲了躲,看起来不是很待见这位。
李予打量着青年觉得有些面生,便问:“是熟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玉衡首座凌群玉。”初峥嵘随口介绍道。
“凌首座。”二人各自见礼,换了姓名。
正当初峥嵘还要再说什么,身后有人道:“都堵在过道干什么?”
萧客爬上台阶,看着路中间的三个人,扭头和其中唯一相熟的李予说:“生面孔挺多呀,喝酒吗?不介意带我一个吧?”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李予回答。
“都行啊,进来呗。”初峥嵘无所谓地说。
他手上一扔将擎着的酒坛子端好,上楼过去踹门。恰好房间门打开,这一脚不偏不倚地踢在王唤腿上,他竟然比李予二人回来的还早。
“欸?你怎么回来了?”初峥嵘收回脚,若无其事地问。
王唤上手将酒坛子抢走,一脚把他踹到身后的栏杆上,初峥嵘站稳脚后跟,开始骂骂咧咧。他是理也不理,只说:“进来说话吧。”
众人陆陆续续进门,萧客最后进来,关门一看赵鱼白也在里头坐呢,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古怪地笑了一声,道:“人来得挺齐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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