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偏僻的小街道上,野上弥生子独自走在路上,手上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之前在森山组找到的保险箱里的东西被她放到了开好的旅馆房间,只带了这么个小盒子出门。
灰色破旧的老式房屋分立两排,多数是住宅,只有少数几家被人改成了店铺,只是少有人来往,生意并不算好。有的房屋门口会有乘凉的老爷爷老奶奶坐在那里,他们的目光扫过本不该属于这里的野上,又冷漠得转过脸去。
野上停在了一栋褐色的小房子前。
房屋的大门看起来很陈旧,此时敞开着,露出里面已经卷起的木地板和昏暗的吊灯。本该是红色的砖墙已经由于年久变成了红褐色,给人脏兮兮的感觉。正门上灰色的牌子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储物”这样的字样。虽然已经破败不堪,这栋建筑却还是这条小巷中保存最完好的。
野上静静得站在门口。
三年前的某天,她与朋友一起“探险”来到了这条父母禁止他们进入的小巷,发现这家店铺。后来与父亲赌气,偷偷将父亲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用朋友的名义存在这里,却不想……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女孩,用同样的姿势仰视着店铺的牌匾。野上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的感情。也体会不到自己现在的情绪。
她迈进店里。
房间里的摆设还是很简洁,最中间有一张看起来油乎乎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旁边是两排占了半个屋子的大柜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穿旧式和服,肥胖的老妇人正在昏黄的灯光中缝补着什么,见野上进来,她眼睛都没抬一下。
“我叫山口美惠子。三年前在这里存过东西。”野上站在门口,不愿再往里走。
老妇人双手停顿了一下,她抬头用细的像条缝一样的眼睛瞄了瞄野上。
“时间那么久早没有了。”她低头继续缝补着手上那块破旧的褐色的东西。
野上向前走两步,将手上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她掀开盒子的盖子,将盛着东西的盒子推到老妇人的面前。
一大块金条在昏黄的灯光下反着光。
老妇人缝补着的手停下了。她把放在怀里缝补的东西放到桌面上,野上这才看到那是件不知穿了多久的围裙。肥硕的双手举起盒子,她眯着眼打量。
“我去帮您找找。”老妇人放下盒子,称呼也改成了敬语。
她在右边的柜子处翻腾了一会,从最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拿出来一个已经很破旧的铁盒。盒子上红色的漆已经掉了不少,上面落着一层灰尘。
“您看看。”盒子被双手送到野上面前。
野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精致却已经老旧的本子和一支装了一半澄黄色液体的注射器,她把注射器拿出来,针头密封得很好,里面的液体在光线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把注射器放回到盒子里,盖好盖子。
“谢谢。”她轻声说。
老妇人冲她露出笑容,许是太久没笑过的缘故,她脸上的肉被堆在一起,厚嘴唇嘟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很是狰狞。
野上没再停留。
破旧的小巷里,白衣女孩怀抱着一个小铁盒子离开,身后一家店铺里忽然传出爆炸的声音,火光很快淹没了店铺破败的招牌,半条小巷被波及,安静阴沉的老街被一片红色所包裹。
一块破旧的铁招牌在烈火中被烧得赤红,然后片片掉落,上面“储物”的字样渐渐淹没在火焰里。
当天傍晚,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
房间很小,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木床,床头的木头上有一块一块白色的划痕,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床单却是雪白,看起来还算整洁。木床边有一个老旧的木制衣架,上面空空如也。靠门口的方向有一张小写字台,旁边是配套的椅子。此时野上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对着桌上的台灯,端详着手里的注射器,旁边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翻开的本子。
那是支再普通不过的注射器,透明的针管,长针头上套着小盖子,里面装着澄黄的半透明液体。野上将它拿起来对着光,只剩一半的液体在光线下反射着清澈的颜色,没有半分杂质,与野上三年前看到的注射器别无二致。
这不可能。
野上皱眉。无论里面装的是什么药物,在空气中这样放置三年都不可能保证没有变质,更不用说像这般纯净无暇。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得到这管药物的那个下午。
彼时的野上还只是个初中生。那个下午,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后,野上意外看到本该在单位工作的父亲竟呆在家里。见她回来,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将她叫到房间,称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她。
那天父亲说了什么野上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自己保证不会跟任何人吐露这件事后,父亲拿出了这只注射器,在她左臂静脉上开始注射。不同于以往打针时的感觉,液体注射进身体后是极度的疼痛。野上弥生子哭闹着打断了父亲注射的动作,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
那种疼痛对当时的野上弥生子来说太过难以忍受,她在自己的小床上哭了很久。对她而言,给自己注射这么疼的东西的父亲是最坏最坏的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报复。
第二天,她借口不舒服拒绝去学校。父亲关切得看了她的情况,虽然很不舍,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工作。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野上弥生子偷偷跑去父亲的书房,在里面翻了一个上午,最后在书柜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了还剩一半药物的注射器。
离家几百米的一条小巷上有一家专门帮人储物的杂货店,由于小巷的治安实在不好,父母从来不许她去那条小巷,她却因为一时好奇同朋友一起去看过一次。她把注射器连同写满了自己当时感受的日记一起送到了那家店铺里,只想着让父亲再也找不到它。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后果然一脸焦急,只是为了不让母亲和哥哥看出异样一直表现得像平时一样。野上自然知道他会问自己,所以故意呆在客厅,同哥哥和小猫芥末呆在一起。
那本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母亲在厨房忙碌,哥哥与抱着小猫的野上弥生子一起看电视,父亲则坐在一边,欲言又止。如果时间这么继续下去,野上弥生子觉得自己应该会在过两天之后,主动将注射器交出来——她从来不是个会一直生气的孩子,也不是会一直让家长为难的孩子。
一天还是两天呢?野上弥生子窝在沙发上考虑着。让父亲感到焦急也好,可那个东西或许真的很重要呢……算了,明天吧,明天就把它拿回来交给父亲。不过一定要父亲道歉才行。
那时的野上弥生子没有想到,这个“明天”,居然等了三年之久。
那天晚些时候,森山组的人冲进了她的家中……
暴力,虐待,凌辱,监禁,杀人,受伤……
12岁的野上弥生子从没想过她未来三年的生活会充斥着这些东西。在这三年时间里,原本普通的生活已经遥远地像上个世纪,她忘记了很多当初或快乐或痛苦的回忆,唯独没有忘记那支教会她何为疼痛的注射器。
然后,在生活刚刚稳定下来后,她迫不及待得取出了它。
野上一直看着这只注射器。她一直怀疑这支药物到底是什么,父亲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森山的人一直对自己囚而不杀,她总觉得与这只注射器有关。
日记已经被她翻了很多遍,当时的只字片语中没有半点关于这药物的记录——即使是在疼痛中记下的东西,她也认真遵守着和父亲的约定,没有将此事写出来分毫。她努力回想着当时父亲的话,却发现自己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又或者,当时父亲压根就没有告诉自己这是什么。
这种药物不能拿去化验,她很清楚这一点。
那么想要知道这是什么药物,还有一个办法。
野上摘掉注射器上的盖子,将手臂伸出来,握拳。缠着绷带的右手在左臂处拍了拍。消瘦苍白的胳膊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针头扎进了静脉中,澄黄色的透明液体渐渐流进野上的血液。野上眼睛微闭,感受着那种剧痛再次流遍全身。
她顺手扔掉已经空了的注射器,静静等待。比起三年前,现在的她感知更加敏锐,她在等自己的身体做出反应。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除了浑身上下散架一样的疼痛,野上感受不到自己身体有其他任何反应。
野上知道,这次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反应了,却也没有多失望。三年时间,她的耐心实在好了不少。想到第二天早上的“拷问室半日游”,她上个闹钟,匆匆洗洗便睡下。
野上弥生子醒来时是在午夜时分。
她睁开眼睛看着洁白的天花板,用了一会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就在刚刚,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她还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从小在普通人家长大的野上,父母宠爱,哥哥关怀,从不知忧愁为何物。像每个晚上她放学回来后的样子一样,梦中的自己坐在餐桌前,看着爸爸妈妈边**边一起做饭,哥哥在一边温习功课,猫咪芥末蹲在她脚下轻轻蹭着毛,一切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是她12岁之前每天晚上都经历的日常。
但就是这么平常温馨的梦境,给野上的恐惧几乎是难以言喻的,她颤抖着坐起身来,大口呼吸。湿热的汗珠顺着额头滴下,落在被子上,也落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发凉的触感。
野上保持坐在床上的姿势不动,她用了很长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那种忽冷忽热的感受。
自己似乎在发烧。
这个想法让野上感到惊讶。异能力者体质一般都不错,普通的感冒发烧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即使是在被监禁的三年,带着浑身的伤,她也没有生过什么病。
或许是因为注射进去的那管药品。
野上立刻想到原因,却没法继续思考下去。头晕乎乎的,感觉很奇妙,似乎灵魂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柔弱的女孩身上。
野上环视周围的景象,月光下,室内的摆设隐约可见,无论是桌椅还是衣架都与白天无异。
自己确实是在一个小旅馆里。可是……
梦境的内容太过真实,现实便显得虚幻。她犹豫着,将视线放到自己缠了厚绷带的双手上,然后缓缓解开绷带。
带着血渍的绷带一圈一圈散开,落下,最终全部掉在床上。月光下,一双残破的手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手,手背上的皮被尽数撕掉,露着鲜红的嫩肉,手心里伤痕累累,肉全被什么东西咬掉,留下一片齿痕,两个大拇指上的肉被啃食得最为厉害,都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在绷带被扯下的过程中,有新长出来的嫩肉也随之一起落下,血从手心渗出。就是这么一双血肉模糊露着骨头的手上,十个指甲突兀得跟肉连在一起,样子十分不协调,倒像是后来粘上去的一样。
只要一个微小的动作,这双手就能给她带来钻心的疼痛。
野上愣愣得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然后缓缓将脸靠在双手的手心里。
良久,淡红色液体在指缝间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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