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短暂对视,都是在打量对方,但是一个是看人的眼神,而另一个,就像是在看一个被自己修好的物件。
那人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周濛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下移,看到他手上还拿着一枝白梅。
她认得这支白梅,短短的半枝,原本是她放在书案上的。这是她昨日从街上捡回来的,兴许是谁家的小童折下来又扔了。因为觉得好看,她就随手放在了这方常用的书案上,梅香幽幽,熬夜查药方的时候也没那么困了。
那么,他方才是在翻她的书案吗?
这书案很乱,到处都散着她写的药方,因为怕被风吹散,还压了一本白门药典在上面,另有一把匕首半埋在纸间,和几条被这把匕首切开、混在纸堆里的暗红蜈蚣干。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翻了就翻了吧,这满满一桌子的药方,正好说明了这些日子她为了救他,有多么辛苦。
周濛觉得嗓子有点发紧,她伸手摸索着抓住了小苦的手腕,脑袋朝他靠了靠,“这是……”一开口,她觉得自己激动得嗓音发抖,声音也大了些,赶紧轻咳一声,压低了又说,“这是你们那位少主吧?”
昏睡时的他,安静而脆弱,此刻的他,仍然安静,也没有表情,但就是和之前判若两人。
周濛认人,本来就更关注人与人神态气质的差别,这人醒来后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身上的那股疏离和冷淡,一恢复意识就猛烈地向外散发,简直与生俱来。
那人又眨了下眼,眼神偏移,转而打量小苦。
小苦无法体会周濛这种面盲人士的苦恼,觉得她问得矫情,更懒得理她,嫌弃地把手腕从她手中抽了回来,然后弯腰蹲下身去,与坐着的那人平视,明明一心狂喜,却又赔着小心问道,“您醒啦?”
那人没说话,小苦发现自己居然跟他说汉语,真是昏头了,他换了鲜卑语又问了一遍,可那人还是不说话。
小苦顿生困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惹来那人微微挑眉。
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啊,怎么不理人呢?
接着,那人自己撑着书案,似乎想站起来。
小苦赶忙过去搀扶。
周濛先一步走到床边,“你快把他扶过来躺下,完了就赶紧去通知石大哥吧,”这么重要的时刻,石斌跟他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她边吩咐小苦,边把被子拉开,在一边候着方便那人躺入,“我再给他检查检查。”
她早就看到了放在床头案上的五根银针,十成十是他醒来以后就自己把胸口的针给拔了,针灸的时辰不够,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得再确认一下。
那人很听话地被小苦重新扶上了床,他动作不是很利索,一番折腾才靠坐上床头,坐好后才发现自己衣襟半敞,马上拢得严严实实。
男病人见到女医会尴尬,这很正常,以前跟着师父四处看诊的时候经常遇到,所以,面对这种细节,周濛很熟练地装作自己没有看到,低头摆弄手里的银针。
小苦给他后背垫了好几个软枕后,就急吼吼地去后院找石斌了,周濛收了针,怕他介意自己的触碰,找来了一方丝帕,特地覆在他的手腕处,防止直接接触。她的动作很刻意,浑身都写着“你看,我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
手搁着丝帕搭上他的脉搏之前,她还体贴地打了个招呼,“我替你看看脉,没问题的吧?”
她态度这么良好,面带微笑,可这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还发现,他的目光与她相触以后,竟滑向了她的嘴唇。
周濛一愣,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因为多少觉得有点受到冒犯,轻咳了一声缓解不自在,但还是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你醒了,这是好事,但你刚刚自己提前把灸针拔了,我得确认下没有什么问题,才能让你继续休息啊。”
她双眉微微一抬,询问地再次朝他看了过去。
对上他微冷的目光。
周濛又是一愣,“诶,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话呀?”
那人眉头蹙了蹙,手竟然从丝帕底下抽了回去。
周濛眨眨眼,这么戒备的吗?旋即恍然大悟。
设身处地地想想看,自己一觉醒来,见到的是全然陌生的处所和人,能不冷淡和害怕么?她竟然忘了自我介绍了。
她指指自己,试着用前些日子学来的鲜卑语,生涩地说,“我,是,你,的——”
她本来想说“大夫”,但这个词她不熟悉,有点印象但是想不起来怎么发音,突然就卡了,这一卡,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很快,身后传来明显的响动,是厚沉的皮靴疾行踏动地板的声音,这脚步声一听就是石斌来了。
她回头,果然就见石斌出现在门口,他那张木雕般沉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欣喜的样子。
他到了门口就不再靠近,探头朝里边看来,紧绷的表情突然一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像是怕惊扰到床上的人,他用鲜卑语轻唤了一声,“少主?”
那人的目光也被石斌吸引了过去,他再一眨眼,冷淡的目光变了一变,露出些许疑惑来,眉头蹙得更深。
周濛想起小苦跟她说过,他们是不认识的,那这下他们之间可得有的说了。
她抿抿唇,人家主仆相认,她就显得多余了不是,于是知趣地退到了墙角,又不敢完全放心他的身体状况,秉承着不打扰的原则,她小声对小苦交代,“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到后院叫我?”
小苦已经被石斌的情绪感染得眼圈发红,草草点头,就转头加入这头的对话中去了。
周濛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去后院的凉棚里接替石斌继续守着熬药。
她坐上小马扎,心情很好,人她救回来了,也醒过来了,这令她对接下来的疗程信心倍增。
除了给她的千两黄报酬之外,这个人……对周劭的意义应该也不小吧。
她付出这么一点辛苦,都想要得到相应的回报,周劭呢,北境这么凶险,他比自己辛苦百倍,孤家寡人的,又没有靠山,每一步走得都很难吧,肯定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点支持,这一次,她终于有了支持他的一个小小的机会,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救这个人了,要是他知道她为他做的这些,会夸她的吧?
北燕亡国后,中山国的军队接替着去了北境,然后北匈奴就撤军了。也不知道周劭现在在哪里,石斌他们都来安陆这么久了,他怎么也不给她来封信呢?关于这个人……他难道就不该对她交代些什么吗?
走之前他说他会安安分分地待在卢奴城当他的城防郎官,她现在对这个话怀疑极了,他是不是已经去了别的更危险的地方,所以才忙得连给她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
她不仅没收到过周劭的信,连小六她都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道他是在继续忙着给中山王后采购药材,还是周劭那边又给他派了别的任务。
总之,还是得找个机会把小六找来见见,要不然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药需要红泥小灶煨火慢熬,她掀盖看了看,汤汁浓稠如墨,散发着极其腥苦的药味,那味道猛地窜入鼻腔,她差点干呕起来。
“啪嗒啪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周濛将将抬头,就看到小苦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那人出了什么意外吧?
“周姑娘,你快去看看吧,少主他听不见了。”
周濛忙把盖子盖了回去,水汽热烫,手腕不小心被燎了一下,心也随之一沉。
***
周濛回想起他醒来以后的种种反应,比如一声不吭,问话不答,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会去看她的唇型,原来,这些都是因为他听不见声音了。
不光听不见,他的声音也哑掉了,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眼睛是好的,双目有神,目光也会跟着人移动。
周濛替他把完脉,顺手收起覆在他手腕上的丝帕,她以前没有往五感受损这方面想,现在有意识地探查,才发觉脉象中的不对劲来。还是怪她经验不足,忽略了这种毒对人五感的损伤。
她回身对石斌说了诊断的结果,每说一句,石斌的脸色就越沉一分,周濛忙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既然眼睛能够恢复,那么其他的应该也能,只是需要时间。”
石斌沉吟,小苦突然小声插进话来,“唔……那,那脑子呢?”他小心翼翼瞧了那人一眼,讨好地笑笑,又对周濛用更小的声音问道,“脑子没毒坏吧?要不要再看看?”
周濛一时有些想笑,能想象被质疑的那人会是什么表情,她却没否认,故作深沉地答他,“脑子的问题呢,很难查出来的,不如这样吧,你们以后就多来陪他说说话,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告诉我如何?”
她努力憋着笑,石斌一下子就看出她在开玩笑,凉凉地觑她一眼就不再理她,奈何小苦是个老实人,居然信了,目带怜悯地朝他望了过去。
周濛心虚,正好她还有事,不用留在这里承担后果,她用手拢拳掩住唇边笑意,“药差不多已经煎好了,我去拿药了啊。”
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是瑞儿,一番兴奋的询问自是不用多说,得知他目前不能听、不能说,也需要休息,探望了片刻就离开了。
因为听闻元符公子对周濛很是爱慕,瑞儿探病的时候,格外关注他对周濛的态度,但是他对谁都很冷淡,对周濛也没有特别,醒了没一会就又开始昏昏沉沉,于是大家就都散了,她只好把这份探究的心思暂时搁置了起来。
夜里,周濛仍然要熬夜研改药方,只是不方便再与那人同居一室了,她把书案上所有的东西一卷,全部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醒来的第一夜,很平静地过去了,小苦负责守夜,没有听到他半夜有不适的反应,似乎睡得挺好。
白日里,他大部分时间仍在睡觉,周濛的日常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他醒来而有什么不同,只在他短暂醒着的一两个时辰里,石斌会过去与他说说话,据石斌说,他通过看唇型,能够“听”懂大部分鲜卑语。
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周濛自然是没资格打听,但是想来也不过就是说一些他中毒昏睡以后发生的事情。
这一天,周濛在院子里用小石碾磨药,突然听到身后的屋顶上有动静,她倏地回头,果然看到一个轻巧的身影,是从后院掠上屋顶的,这身影她可太熟悉了。
她将手中的匕首、石碾齐齐一扔,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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