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个月,无论是赵丰还是周濛的哥哥,都没有消息。
周濛也消停了不再挑衅,每天不是吃就是睡,瑞儿和她逐渐熟络,偶尔会给她带去一些与她有关的消息,不久前,她得知,凉州战事已经结束了,那么赵丰应该快要回来了。
与此同时,她发现周濛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以前她以为她是因为被送来的时候被下过药,加上年纪小,身子弱,所以会有些虚弱,需要休息,但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她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比以前更加嗜睡,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性情也越来越阴晴不定。
有好几次,她从梦中醒来像是变了个人,恰好被瑞儿撞上,她眼神阴狠,暴戾发狂,有一回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砸完又哭着求瑞儿能不能把她绑起来。
不过她也不总是这样,当她彻底清醒下来,又会恢复到往常的模样,是个活泼,想法又有点奇怪的姑娘。
傍晚时分,周濛刚醒,满头大汗,她用手拭去眼角渗出的一点黑血,这样程度的出血已经是常态了。
瑞儿单纯,对她的确不算坏,甚至也会关心她,言语之间,她听出来瑞儿知道她曾经被下过药,怀疑她现在的虚弱和当初的药有关系。
的确有关系,但她自己知道,当初她们给她下的并不是药,而是蛊。
她从小炼毒,自己就是用毒的行家,知道这不可能是毒,以当龙寨的手段,最有可能的就是蛊。
当龙寨明面上以药材为生,但赖以生存的其实是蛊,当龙寨地处云梦泽的深山之中,不同于南疆的苗蛊,当龙寨的蛊术自成一家,以蛊为药,对很多不治之症都有奇效。
但是以蛊为药太过骇人听闻,所以他们的蛊药买卖有特殊的渠道,并不被常人所知,就连在当龙寨长大的周濛也知之甚少,否则,她也不会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无能为力,她只知道越是厉害的蛊,中蛊人身上越是不会有肉眼可见的标记,世人传说的中蛊之人舌下或者眼瞳下会出现黑线,这些她都没有。
这种蛊应该有强烈的致幻效果,每次她昏睡过去,那个血腥的梦就会出现,这个梦她做了半年,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被它影响的时候就特别暴躁,甚至还想……杀人。
她觉得自己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要困死在这里,司马氏收买当龙寨给她下蛊,如此处心积虑,想杀她是显而易见的事。
又是半个月过去,大宅那边又来了消息,说是赵家老太爷亲自发了话,说春雪院的那位不能当外室养着,必须娶进门。
春雪院的那位,可不就是周濛。
消息是瑞儿带来的,她告诉周濛,老太爷说必须把她娶进门,做大做小他不管,总之赵家子孙没有养外室的,既然婚书签了,三书六礼也可以省了,但婚礼必须办,就等姑娘十五岁及笄生辰那日办,婚事必须体面周到,不能让人瞧了赵家的笑话。
“谁稀罕他们的名分,”听瑞儿说完,周濛冷笑。
她还发现瑞儿对这件事的想法非常矛盾,她既觉得强掳周濛来做外室这件事不对,又觉得二夫人不过是为了儿子,二公子喜欢她,作为一个视儿子为命的母亲,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何况,药是周濛娘家人下的,二夫人可能压根不知情。
如今二夫人还答应明媒正娶,哪怕是妾也是良妾,可见还是厚道的。
瑞儿不知道的是,赵家老太爷从两房中反复协调,大房的赵景转了些铺子和田地给司马氏,就这样,她也是勉强才点了头,答应纳周濛入门当妾。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周濛更没法知道,她也不关心,做妾还是做外室对她没有区别,司马氏最终的目的,是把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弄死她。
可她已经没法自救,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哥哥周劭还是没有消息。
又过了几天,瑞儿陪周濛吃过午膳,扶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院子精巧,但是不大,周濛也没力气走动,站都没法站得太久。
阳光落在少女的脸上,苍白中透着灰败之色,和几个月之前鲜活灵动的样子判若两人。
之前她的身体还没有这么虚弱,像只被囚的小兽,时不时要闹出点动静,三番五次地主动挑衅,换来毒打后,强烈的愤怒,还有身体的疼痛反倒让她保持清醒,只要醒着就能短暂摆脱噩梦,比浓郁的熏香更为有效。
那会儿的她还会生气,现在,她哪怕醒着,都恍惚觉得还在梦里,越来越难以摆脱,就像溺水却无法获救。
那个梦一直都在重复同一件事,就是那次灭门屠杀。
时间久了,她已经很难分清梦境和现实,如果这梦境中发生的事是真的,她回顾自己的父母家世,父亲曾是中山国世子,在她两岁时死在漠北的战场,至今祖父祖母叔姑健在,而母亲出身平民,生在当龙寨,死在当龙寨,从来没有大富大贵,这屠杀绝不可能是发生在她的家人身上,而且那所宅子,她一点也不熟悉,宅子外的匾额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雾,无论她怎么努力想看清,都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这梦境若是假的,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出现,该是怎样厉害的蛊,才能够对人的意识产生这么强大的控制力?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凉州终于传来消息,赵丰已经交付了押送的货物,开始往荆州返程了。
距离周濛的十五岁生辰只有不到一个月,也就是说,赵丰只要快马加鞭,就能在她生辰前赶回襄阳,在生辰那日与她完婚。
周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她觉得自己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前一夜她又入梦了,醒来七窍流了很多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染得枕巾一片嫣红。这一夜,她差一点就失去对意识的控制,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中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被精怪附了身,想要夺她的舍。
梦里的屠杀照例发生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一群军士悍然闯进那座宅子,有个官差打扮的人先说了一些什么,应该是唱念旨意,周濛都能看见他嘴巴在动,但什么都听不见,然后那官差大手一挥,军士们提刀就砍,整个宅子近两百口人,无论老小,不到一个时辰全部杀光。
如果是官府灭门,不是应该先抓起来,审问定罪再择期行刑?如果是暴匪灭门,又为何全都是官差的打扮,她还查看过地上的刀,上面的确烙着南晋朝廷的印记。
半年前她刚入梦的时候,就去寻找过主人家的模样,一对普通的四旬夫妻,相貌周正,除了富贵,并没有给她特别的感觉,主君死之前还在凉亭下棋,那位夫人死的时候,正在回廊上,她听到她说,要去给她女儿院里送件衣裳。
她女儿的院里她也去过,没有见到那位小姐,只有几个丫鬟坐在门廊边说笑,这位小姐的书房里有很多书,都是一些读书人的典籍,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识字并不罕见,还有一沓信件,都是一些玲珑瑰丽的闺中对诗小作,和主君书房的信件一样,一概没有落款。
屠杀只持续约摸一个时辰,在她下一次入睡的时候,整个循环才会重新开始,每次开始的时候,宅子里的时间都不相同,在固定的运行轨迹中,有时候略早,有时候略晚,等人全部杀光以后,梦还是会继续,官兵杀完人就走了,她会和那些尸体一直待着,直到醒过来。
时间最长的一次,现实中的她睡了一天一夜,宅子里不知过了多久,那里没有黑夜只有白天,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尸体上都开始生蛆虫。
周濛的心病不是因为和一宅子的尸体待久了而感到害怕,她不怕尸体,从小炼毒解毒,见惯人死后的各种惨状,她在旁边吃饭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让她不舒服的是那个宅子本身。
从进入那座宅子起,她就觉得异常烦躁,虽然她没亲眼见过杀人,但是也不会因为目睹杀人而产生滔天的怒火,彷佛那就是她的家人,随后,和怒火一起产生的并不是简单的仇恨,而是怨毒,暴怒地想要毁灭一切。
这些情绪都不是她自己的,但是又实实在在产生在她的意识中,几乎让她醒不过来。
最初的几个月,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宅中人和物的细节上面,而最近几次入梦,那宅子本身给她的存在感日益强烈,它似乎是活的,有意识,会呼吸,甚至觉得它会盯着她看。
有一回,她想从一个侧门跑出去,几个面无表情的丫鬟跑过来把她拦住了,后来,她入梦后再去那个侧门,原来的那个门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堵白墙。
最近它的能量越来越大,凡是她在里面做过的事,它都会或多或少给她回应,这种感觉并不友好,就像在戏弄一个不甘心的猎物,虎视眈眈地等待时机,直到将她耗到筋疲力尽——
事实上,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那股强烈怨气像黏糊得令人窒息的液体,疯狂地蚕食她的意识,她知道当她的意识彻底失控的时候,就是死期,又或者,会变成一个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
***
春雪院的大丫鬟陆续被调回了赵家大宅,留下了很多护院和粗使婆子,将整个宅子看的水泄不通,生怕婚前人不见了。
周濛的身体一日日衰败,消息也被送到了司马氏那里,司马氏什么反应都没有,照例做出一副好吃好喝地养着她的大度模样,还在赵丰的院子里,张灯结彩地给他布置纳妾用的新房。
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困在春雪院的周濛还是没能等来哥哥救她。
六月十九,襄阳城赵府二公子纳妾。
傍晚时分,赵府下人来春雪院迎亲,周濛一身婚服被抬上马车,到婚房里坐着的时候,几乎已经人事不省。
当夜,新郎猴急地结束了前院的酒席,回到洞房,看周濛靠着床柱睡着了,娇艳无匹的一张少女脸庞,腮红浓重,妆容浓得有点过分,但是无所谓,他见过她粉黛不施的模样,比现在更美,这样的绝代佳人,什么模样不美?
在凉州耗费了大半年,终于等到这一天,美人已经是他的了。
纳个妾没那么多讲究,丫鬟婆子被赵丰急急地赶了出去。
宾客不多,司马氏没怎么应酬,回到卧室的时候,碰到山翠回来交差。
“夫人,按您的吩咐,两日前我已经把东西放进水里,看着她喝下去了。”山翠微笑道。
司马氏坐在妆台前,一件一件卸下沉重的赤金头面,轻笑了一声,“这事务必给我烂死在肚子里。”
山翠称是。
司马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听说周濛之前已经快要断气,将死之人,还不是任人摆弄,她只不过最后给她一个痛快罢了。
解决她的法子是当龙寨的人给的,当初当龙寨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她,自然不想让她活着,以免日后招来什么报复,前些日子,那边又送来一剂什么蛊,说是这蛊喝下去,就能给她一个痛快。
只是蛊这东西,到底没有下毒见效快,两日前下的,今天还没死,要不然婚事都不需要办。
也无所谓,婚事办来只是给老爷子一个交代,毕竟拿了大房那么多田产铺子,换一场婚事也不亏什么。
当外室兴许还可以留她多活几年,好好羞辱一番,可惜已经行不通了,既然纳进门,还是趁早弄死的好。
她不是还有个哥哥么,原先她还有几分忌惮,怕他找过来不依不饶,如今半年多了,当龙寨说他去西域送一批药材,现在西边那么乱,要么已经死在路上了,要么就是对这个妹妹也不怎么上心。
他们的父亲,中山国故世子司马规早就死了,死得又不光彩,不罪及儿女就不错了,如今他儿子不过药铺一个送货郎,半寸靠山也无,不敢来找麻烦也说得过去。
总之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成事了,周濛一死,就给丰儿娶个闺秀,再纳了云光和山翠,他很快就会断了对她的念想,谁也找不出她的错处来,当龙寨让她放心,高明的蛊术就算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是那丫头自己身子弱,她可什么都没干。
她想着,心情大好,从妆台的小匣中随手挑出一个成色不错的玉簪,朝身后恭敬伺候的山翠递了过去,“这几日前前后后辛苦你了,赏你的。”
山翠得赏,一脸喜色,正伸手去接,却一下没拿稳,“叮”的一声,玉簪在地上碎成了两节。
“不好了——”
一个婆子疯了一般闯进了司马氏的院子,沿路的丫鬟却拦都不敢拦,吓得退到两边,她浑身都是血,脸上沾血的地方还高高肿着,渗着黑色的脓液,像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只有一脸的惊恐。
“夫人,不好了!”婆子的哭喊声就没停过。
顾不得看一眼摔落的玉簪,司马氏先惊后恼,毕竟客人才刚散,“大半夜的,你哭丧呢!”
婆子跪倒在她卧房门口,浑身发抖,“夫人,二公子院子里出事了……”
一听到“二公子”两个字,司马氏心里一惊,忙问,“什么事!”
“二夫……二夫人疯了……”
“瞎说什么呢,想清楚再说话!”山翠柳眉倒竖,厉声斥道。
“不,不是,”婆子跪行两步,膝盖擦过的地方拖出两道红中发黑的血痕,“是二小少夫人,二小少夫人她疯……疯了……,正在院子里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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