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洛阳城郊,棠苑。
这些日子以来,洛阳的天越来越暖,棠苑的花也越开越多,裴述却常常在白日里醉得不省人事。
“醒了,醒了!公子,他醒了!”
随从火速来报,好不容易才在后花园上十个凉亭中找到裴述。
锦衣的公子散发而卧,不知已经在这亭中睡了多久,被随从唤醒的时候,醉意已经消了七八分,眼神清明地朝来人看去,声音里却透着初醒的迷茫。
“谁?”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随从面脸喜色,声音高亢,“玄时公子啊!玄时公子他醒了!”
玄时公子……是谁?
裴述愣了一瞬,脑子才重新开动起来。
玄时,是元符的表字。
他猛地坐起身来,日光下眼睛还有些花,他理了理胸口的衣襟,上面还有不小心洒上去的酒水,他素来喜净,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忙道,“更衣,先给本公子更衣!”
沐浴、更衣、熏香,束发、整冠,一套流程下来,裴述踏入东偏院的时候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站在院门口的时候,裴述还有些不敢向前,他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半个月之前,他从上谷郡接回了这个人,如拓跋延平所说,那时的他,真的只剩一具活死人的躯体了,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那么微弱,他的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永远提不上来。
可是,带着这么个活死人,刚回到洛阳,府上的人就来报说,一位自称叫梅三娘的女子已经等候多时,说有法子能够救活他带回来的这个人。
裴述将喜将疑,梅三娘,他当然知道她,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可能为他这个表弟解毒的人。
他立即亲自见了梅三娘,然后,年过四旬的清冷女子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来替元符大公子解毒的。
裴述没有理由拒绝她,就在自己的棠苑给她找了一间最为幽静舒适的小院,将带回来的表弟送进去救治。
在等待结果的这半个月里,裴述几乎日日都要靠饮酒才能入睡,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心神不定到这种地步。
不是为了偏院里那个随时可能会死去的表弟,而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表弟”,竟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弟的。
在上谷郡,他第一次看到病榻上的胡人男子的时候,他就认了出来,这人绝不是元符。
他是洛阳城中为数不多见过元符的人,而眼前这人的面容虽然与他有七分相似,但骗不过他的眼睛。
这人的轮廓更深更凌厉,肤色也更深,身材健硕,手上有厚厚的武茧,裴述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他是元致。
传说中早就被宫中被烧死的那个北燕世子,原来没死,好一个李代桃僵,他逃了出来,那么死的那个,便是元符无疑。
原来他一直想要救的表弟,早就死了。
裴述揉了揉额角,觉得有点晕眩,可他马上冷静下来,想起了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的姨母,镇北王妃晋陵长公主自尽之前,曾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嘱咐他,配合中山王救下从漠北逃出的表弟。
姨母她……裴述不是没有想过,北燕灭国一战中,她是最不可能受到伤害的人,可她却自尽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姨母早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元符已死,而她拼命也想要保下的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元致。
可那是元致啊,他带着黑羽军两万骑兵,就可以横扫漠北,他是南晋朝廷眼中,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
裴述纠结了半个月,凭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他的母亲深受陛下宠信,他没必要与朝廷做对,更没必要大发善心,把这么一个恐怖杀神留在身边。
拿元致冒充元符,身份一旦被人揭穿,他和他的家族会是什么下场?
原本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反正元致也要死了,谁都不会追究他的过错。
可是,他还是允许梅三娘救了他。
直到今日,他亲耳听到,自己这个“表弟”不仅没死,而且已经……醒了。
***
因为朝廷对北燕十分敏感,所以府上的人都刻意避开元符的姓氏,不称他“元大公子”,而是叫玄时公子。
裴述一改往日的风流落拓,难得收拾得仪表堂堂,和司马婧相亲的时候都没穿得如此妥帖。
他站在卧房门外,朝随从又确认了一遍,“玄时他……是真的醒了?”
“是,梅大师把完脉刚走,说是已经大好了。”
居然还大好了……
裴述紧了紧拳头,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替他拉开了门。
房中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这是他府中卧房特有的味道,仔细问,才能闻到一点药香,和他想象中满是药味的房间大不相同。
梅三娘替他解毒,难道都不用给他服药的吗?
正这么想着,他绕过屏风,目光立刻就锁定在了站在窗前的一个人身上。
他披着一件白色的锦袍,墨发披散而下,身材颀长,一手扶着窗棂,正看窗外的春景,外头正好是一园子的海棠花海。
裴述难得地感到拘谨,他手一抬,对随从说道,“下去吧,院子里不必留人,都退远些。”
随从很机灵,立刻就走了,窗边的人听到了动静,终于转过了身来。
他面色苍白,眉眼神色极静,看到裴述的一瞬间,眉眼舒展,竟是淡淡的笑意。
裴述也不禁一怔,突然感觉无法将眼前白衣的男子与漠北杀神元致联系在一起,若不细看,他真的以为是元符回来了。
他还很有礼,冲他点了点头,“裴公子,别来无恙。”
他这话说的没毛病,他和元致虽然不熟,不过,在两人少年时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裴述挑了挑眉,旋即笑起来,“听闻玄时已经大好,裴某心下十分欣慰。”
“一应仰赖裴公子的关照。”
“哪里哪里,都是自家人,玄时何必与表兄如此客气。”
元致低头微微一笑,“裴公子句句不离玄时,可你明知我并不是玄时。”
“哦?是吗?”
裴述佯装惊讶,一抬头,却与元致相视一笑。
此时的他已经不感觉紧张,绕过屏风在座位上坐下,抬头就见元致也跟了出来。
他的行止斯文,甚至称得上儒雅翩翩,就连元符本人,都未必有他这般气质高华,哪里有一丝一毫像个武将?
“世子殿下可真是个妙人,”裴述将视线一收,斜斜往靠垫一歪,恢复了平日里最舒服的模样。
“当年漠北一见,公子之聪慧,至今让在下印象深刻,我与公子不是敌人,还是坦诚为好。”
元致也缓缓落座,他动作流畅,除了有点虚弱,行动上已经全然没有病痛的痕迹。
他说话的声音轻、慢,而且低沉又柔和,丝毫不见激愤之色,裴述没想到一个经过如此大起大落、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心境还能有如今的沉稳。
“与世子殿下相比,我只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而已。世子既然快人快语,那我也省了诸多弯弯绕绕,世子当初来信说要来洛阳,如今身体也大好了,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侥幸逃生,还不敢说有什么打算,”元致转头又看了看窗外,眉眼温柔,“只见如今洛阳春色正好,便知能活着已是难得。”
他脸色越是温柔无害,裴述的脸色就越是暗沉,他半个月前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算计,他说他没有打算?信他个鬼。
“继续做你的元符大公子?”
元致很认真,点点头,“儿时我就听玄时说过洛阳繁华,我却从未到过洛阳,漠北苦寒,我一直对南方心生向往,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不妨也做一回这洛阳城里的富贵闲人。”
裴述毫不掩饰地冷笑了起来,也不说话。
“看来裴公子不信,”元致笑道,“不信也无妨,一个活着的假元符,和一个死去的真元符,公子不是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
“好了,转过来给我看看。”
与此同时,巫山峡谷樱霞峰,旖月小心翼翼放下手里的刺针,对眼前身穿露腰装的少女说道。
转身前,周濛又多看了一眼正对着自己腰间的铜镜,铜镜里,她腰上那一枚铜钱大的红色剑疤,已经被一朵盛放的蔷薇图所取代。
这是旖月刚刚为她纹上去的刺青。
“疼吗?”
周濛摇头,“像蚂蚁爬,一点不疼,月姐姐手真巧。”
她脸上绽着轻松的笑意,脸上却消瘦了许多。
半个月前,旖月带着她来到了樱霞峰,在她和梅三娘的一再坚持下,夜雪才成全了她的心愿,给她种下了念君蛊的母蛊。
“怎么样,身子还利索吗?”旖月不放心地问道。
她记得她种下念君蛊之前还在自己怀里大哭了一场,这才醒过来不到两天,心情倒突然变得十分很不错。
“好得很,”周濛笑道。
“梅长老那边也来信了,子蛊已经种在元致的体内,是死是活也该有个结果,估摸着再过几天就能收到洛阳的来信。”
旖月很平静地说道。
自从周濛为了念君蛊再次回到樱霞峰开始,她就越来越喜欢和旖月待在一起。和成天幽怨叹气的雪婆婆相比,她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能保持极端的平静,这让周濛感到难得的心安。
旖月知道,她决定救人是周劭在信中对她的嘱托,可她也不确定,若是周劭知道妹妹是拿自己的命去救了那个人,他会不会气得发疯。
“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我试过了,也算对哥哥有个交代。也谢谢月姐姐你一直支持我,尊重我的决定。”
旖月心中几分无奈,似笑非笑瞥她一眼,这话太肉麻了,尊重支持谈不上,她只是清楚一点,现在周濛想做什么,她已经劝不住了。
过了几天,洛阳的信件果然如约而至。
看到了师父在信中亲笔写,说元致已经醒来,周濛的心却没能如愿平静下来。
蛊虫种下并不是尘埃落定,担心才刚刚开始。
虽然元致体内的毒慢慢会被念君蛊子蛊吸收,但是,念君蛊子蛊的控制问题仍然是个难题。
原本按照夜雪的说法,种下子母蛊之人必须结成夫妻,可师父这一次告诉她,她并不赞同只有这一种解决方法,她说她前些年走访湘西苗寨,发现用母蛊宿主的血液供养子蛊也是一种可行的做法。
也就是说,如果她不愿意与元致行夫妻之实,她就需要不断为他提供自己的动脉血,来阻断子蛊想要反噬宿主的**。
好在这件事并不太急,雪婆婆和师父都说,通常子母蛊刚刚种下的第一年都会很稳定,如果真要供血,那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除了蛊虫的控制问题,还有元致这个人,活下来的元致会做什么,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况且,她也不打算告诉元致,是自己用蛊虫为他解了毒。
母蛊对她自己的反噬风险,从长远来看,甚至比子蛊对元致的反噬风险更大,何况母蛊还无法找到万全的取蛊之法,所以为了不使自己反被元致或别的有心之人要挟性命,她最好的办法就是隐瞒这一切来保护自己。
而远在洛阳元致身边的梅三娘也是这么做的,信中,师父告诉她,说元致并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怀疑。
元致或许会感念梅三娘的救命之恩,但是对她,恐怕不能再拿救命之恩去要求他的回报。
这几日旖月告诉她,已经坐稳成都的叛军首领祁英,下一步就会带着周劭和十万大军一道沿长江顺流而下,攻打荆州。
近百年来,荆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么,万一到时候周劭攻不下荆州,元致……他会为哥哥解围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