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周濛睡着后,又来到了那座宅子,一颗心顿时跌到了谷底。
她以为她濒死一次就解脱了,原来没有,哪有那么简单。
宅子里的面貌又变了,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荒宅,满地尘灰,金玉满堂的主厅里面蛛网遍布,杂草快有一人高了,雕廊画栋也早已寸寸腐朽,后院那汪湖也干涸了,变成了一滩淤泥池子。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转了一圈,想要找个去处,觉得有个地方莫名地熟悉,她跟着感觉找路,仿佛是一种指引,有条路比别的地方干净得多,连杂草也很少,在这宅子里,她闭着眼睛都能认路,走了一段,她就知道要去的是哪里了,是府上一个小姐的院落,就是女主人临死前要给她去送衣服的那个女儿。
以前每次来这个小院,这位小姐都不在,这一次,小院已经换了一个样子,没有随其他地方那样破败,而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明明是在宅子里,却更像是一间山里的农家小院。
从风格来看,是一座南方的小院,打理得非常洁净,散养着几只鸡鸭,还有一条黄狗,院子里没有农具,但小小的花圃打理得很好,墙角堆着许多的瓶瓶罐罐,像是药材。
起居室整洁干净,和以前这位小姐住过的那个小院天差地别,那里镶金堆玉,这里连东西都不多,一床一几一蒲团,外加一个衣橱,差不多就是全部了,连给女儿家梳妆的地方都没有。
再往里走是书房,书房却是满满当当,书多得快要塞不下,周濛记得这位小姐以前的书房里只有寻常典籍,而在这里,半数都是她不认得的书,书上的文字非常奇怪,并且看样子还不止一种。
母亲过世之前,带她去过很多地方,异族文字见过一些,但没有在这里找到过相同的。
另外一半的书她就很熟悉了,都是寻常的医书,在当龙寨生活十来年,向夫人和其他长老的房里就有很多类似的。
她对医书没有兴趣,要不然也不会对医理一窍不通,除了医书,其他的她又看不懂,只好又回到小院里,瓶瓶罐罐都是空的,她只好逗逗黄狗打发时间,按照之前的经验,只要熬到天亮自己醒来,就可以离开这个梦了。
没能等到自然醒,没过多久,她就被瑞儿推醒了,瑞儿身边站着两个粗壮的护院,她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护院把她抬出来,送到一个僻静的厢房,依然只有瑞儿留在身边。
从地窖出来的第一天,她换了衣裳擦了身,赵景没有露面,但送来的饭食都极其丰盛。
周濛挨个尝了尝,没毒,和瑞儿一起吃了精光。
她伤还没好,半躺的姿势,吃得有些艰难,她突然问到,“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瑞儿筷子一放,没好气道,“别想逃。”
周濛微怔,她误会了,“我才没想逃,我这么重的伤,肚子上一个大洞,我怎么逃。”
瑞儿只当她是狡辩,又郑重劝道,“大公子是个好人,当初二公子要强纳你,他就是不同意的,等你伤好,他肯定会让你离开这里。”
周濛不动声色,“那你呢?”
“我是赵府的下人,虽说二夫人没了,但是赵府还在,大公子不会不管我们,我自然听他的安排。”
周濛咬着筷子,眨了眨眼,“那夜,你亲眼看到赵丰弑母,就没什么想法吗?”
瑞儿不解,“什么想法?他明显是神志不清了。”
周濛沉沉“嗯”了一声,继续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司马氏和山翠都是赵丰杀的,而司马氏的娘家肯定不会追究赵丰这个外甥,山翠是家生子,多拿些钱帛安抚一下就行,还有,赵丰动手的时候神志不清,现在也早已半死不活了,以赵家在襄阳的势力,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是不是这样?”
瑞儿听她说了一大串,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她醒过来第一天,伤还没好就已经开始在想别人的事了,而这件事她在地窖反反复复想了三天,她点头,“难道不是吗?”
虽然有很多不公平,山翠这种丫鬟在主人眼里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不过,赵家以前不是没死过下人,哪一次不是不了了之,世道如此,人命微末如同草芥,他们能怎么样呢?
周濛叹气,笑了一笑,“你还真是天真,”她开门见山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今夜你如果不逃就会死,你怎么说?”
瑞儿想也没想就摇头,“我不逃。”
“不怕被赵景灭口?”
她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为什么要灭我的口?我是二公子杀人的人证,为二公子脱罪,对大公子有什么好处?”
她隐在嘴里不说的另一句话是,赵景和赵丰两兄弟,已经不合很多年了。
赵景嫌弃赵丰不学无术,四处惹祸,赵丰则看不惯赵景管东管西,表面上谦谦君子,私下里对他和他母亲都很不尊重,母亲操劳生意,为赵家挣了那么大一份家业,他白白拿钱还有什么不满?
现在二公子成了这个样子,大公子为什么要包庇他?
周濛摇头,兄弟不和才不是重点,她干脆挑明,“你亲眼看到了赵丰弑母,而赵景又是赵家最重名声的人,为了他的前途,你觉得他能让这件事这么轻易的过去吗?”
瑞儿想反驳,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赵景只要不傻,肯定不想让赵丰背上弑母的罪名,而现成的替罪羊就是周濛。她因为被逼为妾,新婚之夜重伤赵丰,再杀了前来报复的司马氏,这是作案动机,她出身当龙寨,当地人都知道那地方在深山老林,邪门得很,她没有点阴私手段谁信?赵丰中的邪毒就是罪证,官府本来就偏袒赵景,况且赵景还有证据,他只用留下云光,再让瑞儿彻底闭嘴就可以高枕无忧,云光的全家都在赵府,她可比瑞儿好控制多了。
周濛原先的打算是,只要瑞儿能够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让赵景有所忌惮,他就不会那么快地把自己交给官府,她就有几天时间养养伤,想想对策,这样一来,瑞儿也保全了性命,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策。
瑞儿沉默了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却是来了一句,“你别危言耸听,大公子最是仁厚,我不走。”
周濛有些急了,本想把其中利害再跟她说说清楚,瑞儿却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赵府守备森严,我逃不出去。”
***
这一夜,周濛在万分的忐忑中入睡,安全起见,瑞儿没有睡在原来的床上,而是移到了榻上,万一半夜有人行凶,也不至于当场毙命。
周濛在农家小院的梦境中无所事事了很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又黑又冷又潮湿的地方。
又回到地窖了吗?入睡前,她记得自己是在赵府的厢房,床褥干燥而柔软,还是说,之前被抬出地窖,还在厢房吃了顿好的根本就是一场梦?
“哗啦”——
一盆水泼在她的脸上,冲进鼻腔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呛得她不停咳嗽。
周濛很快看了看身处的环境,这里虽然暗,但是有火光的,而且很臭,又骚又臭,四面都是大腿粗的铁柱,一面墙上零星几个金属样的东西,像是刑具,这是大牢?
一个官差模样的男人站在火光前,证实了她的猜测,他狞笑着看她,“醒了?醒了咱们就好好玩玩。”
说着,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正打在她的大腿,过了一会儿疼痛才蔓延开来,火辣辣地疼,她感觉那里的皮肉应该已经翻起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景居然这么急不可耐,连夜就把她送官了?
这么快?那瑞儿呢?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又是一鞭子,这次从手臂斜着拉到脚踝,疼得她一个激灵。
她调匀呼吸,在下一鞭子打下来前赶紧求饶,“官差大哥,别打了,求求别打了。”
这鞭子的力道太狠,是将人往死里打的架势,再这么下去,她很快就得没命,她得先让自己活着,弄清楚怎么回事吧。
下一鞭子只停顿了一息,就落到了她的腰侧,那里还有伤,她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官差笑起来,“才三鞭子就撑不住了,还以为有多大能耐。”
太疼了,必须想办法,“你们要什么口供,我全都招。”
“你招什么招,还需要你招?杀人偿命,等死吧你。”
说着,又是一鞭子,周濛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周濛醒的时候,全身已经麻木,但是随便动一动都能感觉到疼,皮肉粘在衣服上的那种疼。
鼻尖传来淡淡的女子幽香,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温柔的身影,定定神才看清楚脸,她迷茫道,“柳烟姐姐?”
女子的丝帕轻轻拂过她的脸,脸上也有伤口,还沾满了血污,这么擦无异于杯水车薪,原本是多么水灵美貌的少女,竟成了一个血做的人,她蛾眉紧蹙,低声说,“阿濛?你还好吗?”
她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遍体鳞伤,一点也不好。
“怎么会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周濛想抬头,但是身体太疼了,叫柳烟的女子叹了口气,“算了,你别动,听我说。”
周濛轻轻“嗯”了一声,柳烟是安陆城天青阁的舞姬,她和天青阁的女孩有些小生意,所以有些交情,但也不深,最多就是能借借几两银子的水平,没想到她等人来救等了这么久,盼来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她。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半年前,你突然就不见了,起初我没多想,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最近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直到昨日我才打听到你在襄阳,你在赵府的事也传开了,说……说你在赵府犯……犯了点事,就托了袁大人的关系,进来看看你。”
袁大人八成就是江夏郡守袁思,柳烟算是袁思的相好,她托他的人情并不奇怪。
牢房的枯草脏臭不堪,她也没嫌,跪坐了下来,继续轻声细语说道,“楼里的姐妹们也都知道了,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听说司马氏的上半身都被扎成肉泥了,楼里的姐妹和周濛都认识了好几年,小姑娘从来都是娇娇柔柔的,就算再恨,也不至于那样残忍。
“姐妹们手里还有点首饰,如果你是含冤下狱,大家打算凑笔银子帮你去荆州州府伸冤,赵家在襄阳一手遮天,总不能整个荆州都是他们赵家的吧?袁大人也答应帮忙,只要州府下令重审,我们就有希望,我时间不多,就问你一句,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濛听得鼻头酸得不行,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愿意救她的,居然是这些小姐妹。
柳烟见她一张脸委屈得皱成了一团,心里就明白了。
小姑娘泪水直淌,她也有些动容,以前在天青阁碰到周濛,柳烟总夸她的皮肤水灵,又白又细又滑手,现在她浑身皮开肉绽,得是挨了多狠的打啊,就算这次能安然脱身,也必然留下一身除不去的疤痕,小姑娘家家的,太惨了。
柳烟心里不好过,拭了拭眼角。
周濛缓过一阵哽咽,瘪着嘴说,“不是我杀的,但与我也有关系。”
虽然她并不觉得是自己杀了人,可是赵丰也不完全是罪魁祸首,他行凶的时候形状癫狂,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控制着失去了理智,结合当时的状况,她觉得和那个怨灵不无关系。
可是这些说出来谁会相信?说她和赵丰都被一个怨灵控制了吗?而且,那个怨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或许正在和她进行融合,将来某一天就和她合二为一了也说不定。
周濛心里更是涌起万分悲戚,柳烟好心来帮她,她不想骗人,“当时我和赵丰都被什么东西影响了神智,这个东西可能与我有关,所以,我不知道……”
柳烟打断她,“是不是有人给你们下蛊了?”
舞姬平日里接触三教九流,对当龙寨的蛊药生意多少知道一些,若是周濛身上发生了怪事,跟当龙寨的蛊术肯定脱不开关系。
周濛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联想到了蛊术上面去,“赵丰如何我不知道,我身上应该中过蛊,就是半年前我刚被送来襄阳的时候。”
“那八成和赵府也脱不了干系,”柳烟有些郑重地点头,“好,我知道了,既然还有隐情,就不能轻易定你的罪,案子必须重审,不能这么把人冤死了。”
周濛心头一暖,刚要道谢,柳烟又神色凝重地问,“阿濛,你哥哥到底去哪了,你知道吗?我们去你家问过,当龙寨的人说他大半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提到哥哥,周濛更难过,嗫嚅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为了一批货去了西域。”
“西域?”柳烟一惊,眉眼又是一片哀戚,这半年凉州战事不断,通往西域的商路断绝,普通的商户早就放弃西北的生意,最近还敢走货的,要么是有通天的本事,要么就是要钱不要命,周劭连妹妹危在旦夕都没有丁点消息,实在反常。
她不敢说实话,只怕周濛更加伤心,劝慰道,“凉州的路已经通了,兴许就要回来了,你别担心,到时候你哥一定有办法,姐妹们先帮你挺过这段时间。”
知道牢里饭食不是人吃的,她留下一篮小菜给周濛,临走前,她嘱咐道,“这里我已经帮你打点了,以后狱卒应该不会再打你,你好好休息,等我的消息。”
***
地牢里不见天日,感受不到日夜交替,周濛醒了睡,睡了醒,只能从送饭的次数判断时间,她果然没有再挨打,吃食也不再是馊烂的潲水,不说好吃,但勉强能够果腹。
大约两天之后,柳烟又来了。
她摘下帷帽的刹那,周濛觉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柳烟坐到周濛身边,低着头,替她擦了擦脸,“阿濛,我已经雇了人去寻你哥哥了,你再耐心等等。”
她觉得情况可能不是太妙,“那州府那边……是不是……”
柳烟抿唇,轻轻摇头,眼睛垂了下来,“袁大人试过了,州府不同意重审。”
“是赵家?”
柳烟点头,“嗯,赵家在背后很是强硬,还有司马氏的娘家也来了,阿濛,这回你碰上硬茬了。”
原来还有司马氏的人,本来两家就有仇,现在因为她,司马氏死了,赵丰残了,赵家的好处再也吃不到了,司马氏那些人不恨她才怪。
“你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再查查看,或许还有转机。”柳烟问道。
这世道虽然不平,但高门再横,也有王法,现在只能自己找证据翻案。
周濛想了想,“原本还有一个人证,她能证明不是我动的手,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被赵景灭口了。”
柳烟眼睛亮起来,“叫什么名字?我马上托人去找。”
“叫瑞儿,是在赵府伺候我的丫鬟。”
柳烟愣了愣,确认道,“你怎么知道她会为你作证?”
“可是她也不会替赵景去做伪证的,赵景手中有个人证叫云光,”她把云光的情况说了,“赵景有云光一个证人就够了,没必要还要打瑞儿的主意,灭口倒是有可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柳烟神色越来越复杂,叹了口气,“你说的瑞儿是不是一个瘸了腿的丫鬟?”
周濛怔愣,柳烟越来越黑的脸色让她有些发慌,后背生凉。
“你是不是被人算计了,”她沉重地说,“那日给你定罪的时候,赵景的人证就是这个丫鬟,你说的云光就是那个疯疯癫癫被吓傻了的家生子吧,她几天前就已经坠湖死了。”
柳烟的话劈头在她脑中炸开了花。
柳烟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大概,那个叫瑞儿的应该是已经取得了她不少的信任,然后又背叛了她。
周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瑞儿有问题,她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下大狱的那天夜里,是因为瑞儿的反水,她才会这么快入狱吧,难怪赵景这么着急,云光死了,瑞儿成了唯一的人证,原来他早已没有后顾之忧。
柳烟满面愁容,叹着气离开了。
周濛靠在满是血污,还有干涸便溺物的墙上,觉得浑身无力。
回想这几个月来和瑞儿的相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在石风阁最后的那段时间,她噩梦缠身,七窍流血,人不人鬼不鬼,春雪院里人人避之不及,怎么偏偏就是她那么胆大,愿意做云光和山翠的替死鬼,天天来给她送饭?就是从那时候起,她觉得瑞儿是个老实的丫鬟,她总是很沉默,偶尔还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有些同情,对她还算照顾有加,轻易得到了她的信任。
还有,心狠手黑如赵景,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立刻杀了瑞儿,连云光都死了,却一直留着她,以赵景的手段,宁可一个人证也没有,也不应该留一个不确定的人证活着。她还以为赵景不杀瑞儿是在等机会,等一个把瑞儿的死也算在她头上的机会,所以,从地窖回到厢房那天晚上,她猜测就是赵景下手的机会,可是她全猜错了,错得离谱。
可笑那一夜她还想过如何保瑞儿一命,还觉得瑞儿天真,可人家转头就把她卖了。
天真的是她自己才对。
大约又过了三四日,柳烟没有再来看她,挨打渐渐成了平常,鞭抽、棍打、烙铁烧,却始终给她留一口气不死,周濛想,为什么不打死她呢,要是能解脱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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