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温凉躺在竹榻上,双目紧闭。
明渡冰冷的眼神,鹿眠倒地时无声的呼唤,宗门惨遭屠戮的尸山血海……梦魇永无止境地轮回。
这具身体本就灵肉未谐,此刻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煎熬,痛不欲生。
子夜。
一股不寻常的寒冷,在一瞬间直刺他神魂深处。祝温凉猛地蜷缩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转为骇人的青紫,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睫毛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了细碎冰晶。
是至阴火。
这潜藏在他体内百年的旧疾,在他此时神魂最不稳定的时刻发作了。
往日凭借高深修为尚能勉力压制,如今神魂与肉身皆如风中残烛,如何还能抵挡?
肉身承受着折磨的同时,神魂被抛入了一片炼狱,恍惚间行走于茫茫尘世。
他成了一个凡人女子,在战火余烬中,徒劳地用手挖掘着倒塌的废墟,寻找自己的孩子。直到双手鲜血淋漓,指甲崩裂脱落,他木然跪在天地之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他成了一个化形不久,灵智初开的小妖,被正道修士戏耍,追杀至力竭。最终被一剑穿心时,胸口满是彻骨的痛与茫然不解。
他成了一个魔族士兵,麻木地冲向仙族剑阵,被凌厉的剑气撕碎。意识模糊间,眼前浮现的是故乡血色的月亮。
然后,他回到了百年前的天行宗。
他成了一个外门弟子,在护山大阵崩碎、魔气涌入的瞬间,被魔将气刃拦腰斩断。他的上半身在血泊中挣扎爬行,徒劳地伸出手,无声求救。
好疼。
真的好疼啊。
众生悲鸣,山河碎裂。
仙,未必全然正义;魔,也并非尽皆该死。那挥剑斩杀小妖的修士,脸上快意何其扭曲,与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又有何本质区别?所谓的正与邪,又有何清晰的界线。
也许这就是当初他把明渡带回宗门的原因。可是后来……明渡又做了什么?
“好冷……”无意识的呻吟从他唇间溢出,他的身体蜷缩得更紧。
一道黑影出现在他床边,是明渡。
他显然一直守在不远处,此刻脸上毫无血色,胸口的伤依旧有淡淡的魔气逸散,看向祝温凉的眼神充满了痛楚。
“师尊……”
眼见祝温凉浑身结霜、痛苦蜷缩的模样,明渡心如刀绞,再顾不得其他。俯下身伸出手臂,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滚开。”
祝温凉甚至没有回头,蜷缩背对着他,吐出了这两个字。
明渡的手僵在半空,离他的身体只有一寸之遥。
祝温凉瞥见了那只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以及明渡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神。一丝极其微弱的的刺痛掠过心间,随即被更汹涌的寒潮淹没。
过了许久,明渡才缓慢地收回了手,他不敢违逆,一步步退至角落。他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眼睁睁看着榻上那人独自在痛苦中挣扎颤抖,然后再次陷入死寂的昏迷。
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明渡才动了动,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天色大亮时,他捧着一只瓷碗重新走进房间。碗壁被他用灵力细细熨帖过,温度恰到好处,不会烫口,也不会因冰冷而加剧不适。
祝温凉一直在半昏半醒的折磨中煎熬。他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明渡小心地将药碗端到他面前。
祝温凉抬起手,用尽全部气力一挥。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漆黑药汁四溅。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瓷器的碎片。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于是,自那以后,他只能像一抹游魂,守在清安居的院门外。
他将自己隔绝在祝温凉的视线之外,却又寸步不离。
每当深夜,祝温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呻吟时,明渡的身影会瞬间出现在窗外。
他的手猛地按在窗棂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没有勇气将其推开,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任由尖锐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
直到那一夜。
祝温凉体内至阴火再次猛烈爆发,寒气之盛远超以往。他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那血液泛着诡异的、细小的冰碴。
一直守在院外的明渡冲进屋内,再不顾得什么,看到祝温凉蜷缩在榻上,气息微弱,浑身覆盖着一层更厚的白霜,唇边还挂着那带着冰碴的血迹。
“师尊!”明渡扑到榻前,不顾一切地将灵力渡入他的身体。
“别碰我!”
祝温凉在意识模糊中激烈地挣扎起来,可无奈这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又怎么挣得动。
明渡只是死死抱着他,声音嘶哑,“恨我也好……杀我也罢……求你,活下去……”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因得到些许灵力补充而暂时稳定却依旧昏迷的祝温凉轻轻放平在地上。
明渡站起身,用堕尘毫不犹豫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顿时涌出。
以血为墨,以地为纸,开始绘制共生血契。
每画出一个比划,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气息也衰弱一分。大量的失血和灵气的消耗,让他摇摇欲坠,但绘制符文的手却一直未停。
“以半魔之血为引,以吾之魂为媒……分汝之痛,承汝之伤……契成!”
他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整个血契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那光芒如同拥有生命,一分为二,如同丝线般缠上二人心脉。
刹那间,一股极致寒意顺着那血契汹涌冲入明渡体内。
明渡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液落地的瞬间,竟也凝结成了带着冰碴的暗红冰晶。他的脸色灰败如死,眼神涣散,身体晃了晃,无力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而榻上的祝温凉,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渐缓,周身骇人的寒气迅速消退。
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祝温凉悠悠转醒,下意识地看向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躺在他身旁的明渡身上。他身下是狼藉的血迹,汇聚成一个复杂的符咒,触目惊心。
共生血契?!
鬼使神差地,祝温凉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他腕口的新伤。
就在这一瞬间——因血契的连接,他们的灵力与神识,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祝温凉的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无数陌生的的记忆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了他的脑海......
记忆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合拢。
-
最先浮现的画面,是一片下着雨的村落,和地上软烂的泥泞。
小明渡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跟着明亦荷来到了这个名叫半溪村的地方,在荒僻的角落找到一间被废弃的茅屋。这里原先是村里乞丐暂时落脚的地方,如今似乎被废弃了。
茅草屋顶破烂不堪,露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墙壁是泥坯垒的,风一吹,便有簌簌的土屑落下。屋内什么也没有,角落里是一堆早已腐烂的稻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息。
讨厌下雨天。
屋外电闪雷鸣,屋内便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破烂的衣裳黏在身上,真难受,难受得他想脱下来,可是又怕冷,下雨好冷。
他抱着膝盖,蜷缩墙角,睁大眼睛听着那永无止境的滴水声。
雨什么时候能停?他在心里许愿让雨快些停。可雨越下越大,茅屋的地面都攒起了一层水。
明亦荷背对着他躺在烂稻草堆上。
贱人,她把茅草堆占了,明渡就躺不下了,只能坐在湿泥地上,泥巴都被泡化了,真脏。
终于,明渡慢慢闭上眼睛,在寒冷和潮湿中睡着了。
恍惚间,雨好像停了,有孩子成群结队地跑到茅屋附近,屋外传来清脆的笑闹声。
“看!就是他们!那个女的来路不明,那个小的是野种!”一个小女孩尖着嗓子,伸手指着躲在门后小明渡。
“我爷说了,这种来路不明的,就是村里的晦气!打他们那是为村子除害!”
孩子们在她带领下,嘻嘻哈哈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土块,用力朝他扔去。
“野种来,晦气到!”
“克死爹娘没人要!”
“滚出我们半溪村!”
石子砸在身上,很疼。明渡没有还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目光冰冷如蛇信。
他不能还手,每一次的还手都会遭到更猛烈的围攻,如今明渡已经学会了隐忍着,只是用眼神阴毒地盯着他们。
在他脑海中,这些人面目可憎的脸被他一点点撕碎,他们的骨肉被他一点点剥下来,剁成一块一块。
直到那些孩子哄笑着散去,他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被扔过来的石子,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狠狠砸去。
明亦荷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沉默地出去,不知用什么方法弄回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坏的时候,便整日蜷着,用冰冷空洞的眼神望着屋顶,对明渡不闻不问。
大多数时候,小明渡需要自己寻找食物。
他在村边的泔水桶里寻找些许残羹冷炙,在山野间挖掘勉强可以果腹的草根野果,亦或是与野狗争食。
村口常有野狗徘徊,它们同样饥饿,同样为了生存而露出獠牙。
那一次,他远远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撕扯着不知谁丢弃的半块已经发馊干硬的饼。
饥饿感如同烈火,烧得他的胃都在抽痛,明明只是一点肮脏的馊饼,他的口水却不受控地分泌了出来,他盯着那野狗。
野狗也弓起背脊,呜呜咆哮,警惕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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