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琼浆华丹

杳闻宁沉静片刻,走到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国师魏子?”

田小佃想起他带禁军想要查抄人院时,门口的羽林卫曾说过这是魏子大师闭关的地方,为此他还去请示了陛下。

“知道,听闻高祖平定十四道时,魏子因认其为天下霸主,从蓬莱仙山而下,协延年之方以供奉天子,高祖欣然,从此魏子留在朝中专为负责帝王的身体,至今已历经三朝,他本人更是声称已修成仙人,与天地同寿。”

“不错。”杳闻宁说道,“你私下入勤政殿的时候颇多,可有注意到皇帝服用的琼浆与华丹?”

“琼浆与华丹?”田小佃问,“你是说他每日晨间都会服用的丹药和乳液?”

杳闻宁看向他,说:“经历人院一事,田统领,你应是知晓所谓乳液是何物了。”

田小佃垂下的眼睛中尽是阴霾,要他如何接受,他发誓效忠的君主,竟然用如此惨为人道的方式为自己续命,而且长姐还因此成了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多日来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

每日面见陛下,看着陛下的嘴便能令他想起那充满腥气的乳汁,想起长姐所受的非人的折磨。想起那天在人院认出长姐的瞬间,他怎不知,翻江倒海得何止是他的胃。

还有此时,他为了长姐不得不与朝廷的心头患林霜合作,听着她知道的每一件事,一字一句间,逐渐将他的心目中陛下高大伟岸的形象一点点撕碎。

一面是为他呕心沥血与他相依为命的长姐,一面是从众多人中一眼看见他的伯乐。他该怎么选?他只能逃避,一遍遍地将错误怪哉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国师身上。

“那孩子呢?”田小佃压下心中的酸楚,强装认真地问道,“你莫非是说我那刚出世的外甥也与陛下有关?”

哪想杳闻宁似是不着急,依旧品着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既知晓了琼浆的来历,难道就不好奇那颗丹药吗?”

听到“丹药”二字,本来在一旁好好写着药方的张廷玉突然一颤,笔下墨渍晕开成一片。

杳闻宁淡淡地扫过来一眼:“看来,张大人是知道些什么啊。”

颤抖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张廷玉认命地放下笔,说道:“好吧。”

他从药箱中小心地拿出一个巾帕,又言:“所谓丹药,以剧毒之草加之难以克化之珍石,说是激发人体沉静脉海,实则有损自身。我张廷玉只爱良药,丹流肖小,素来不喜。可这——”

张廷玉展开手帕,只见是一颗被分解的丹药。

“既无草药,又无玉石。”

“其物黏腻,似是一体。虽有香草,也难掩其血腥之气。”

“这些细碎,是分离出来的杂物。”

“这,是一根极细的毛发,两寸长,韧性佳,以其长度和质地来看,不是动物,是人类。”

“什么意思?你是在说他们用人血做丹药?”田小佃不解。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在拆解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完好的白物,质地疏松,遇火则燃,却无异味。”

“可人的脂膏尚有连接,偶有白油,以火燃之,定有特殊气味。”

田小佃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随着张廷玉的描述,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室内安静的可怕,杳闻宁没有去看巾帕上的东西,只是一个劲咬着茶杯的边缘,敛下的睫毛衬得她更加深沉。

“那些女人来到院子里时多有身孕,婴孩却无下落。丹药中发丝粗细不似成人,白物更是不常见,我瞧着却有些像胎脂。加之血腥之气,观丹形质,弹性尤甚,好似活物肠衣。”

“故依我之见……”

张廷玉看了一眼她,又望着抿着唇的田小佃,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

“此药由襁褓之命蒂截断,并存蒂中血为芯,再以血泥混香草,包裹其芯。”

“什么?!”田小佃果然坐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这药是……”

田小佃为官伴君多年,斩过的刺客贼子不计其数,哪怕是战场上都有不歼老幼,不残妇女之兵礼,这些人怎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同胞?!

高大的男人此时手扶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咬着牙,看向一旁的的杳闻宁:“这一切……都是魏子做的,是他蒙骗陛下,是不是?”

被问者不言,不应。

新生为人,为家为国,以婴入药,可见人心利熏,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一国之主应有的所作所为吗?

田小佃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倔强地再问:“你说,是与不是?”

杳闻宁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起身,略过临近崩溃的田小佃,说道:“答案已在你心中,何必再来问我。”

此一言,似蚀骨剜心的匕首,毫不留情撕破了他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壳。

是啊,这一切,或许在高志临终前自白……不,或许早在他得知人院门前是羽林卫的时候他便应该看透了,只是他田小佃不愿相信罢了。

田小佃抬头望天,长长地出了口气,而后沉重地坐了下来。

他尽量用平稳地声音问道:“那长姐的孩子……是否已经……”

那可是他的外甥,“入药”二字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那时,我尚不知人院所在。”杳闻宁说道。

“稳婆!鱼儿说过给我姐姐接生的有一稳婆!还有那些羽林卫,你们可有问过他们?”

杳闻宁说:“我们抓了个粗使,据他所言,他们不常与那边通信,只是选中有母乳者,或有身孕。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们便将以黑布包裹婴孩,趁夜色由乌眼带走。”

田小佃问:“带去哪里?”

“不知。”杳闻宁摇头,“那人只道有次窥见它们起飞后面向东南方。”

“可人院原本的地址便是在城中西北,东南而去,这范围太大了。”田小佃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张廷玉,“你这丹是从哪里来的?”

张廷玉道:“宝阁。”

“宝阁?”

田小佃一愣,是他想的那个宝阁吗?

“那个财大气粗,号称天下奇珍皆在库中的拍卖行?”

“不错。”张廷玉点头,“里面的一个妇人给的我……说是御贡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效。”

他把“延年益寿”四字咬的极重,眼睛却瞥向一旁的杳闻宁。

田小佃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她,问道:“什么意思?”

“是我。” 杳闻宁向后靠在椅背上,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突然,田小佃像是想到什么,脚下连着退了两步,指着杳闻宁,声音颤抖:“你……人院还有丹药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杳闻宁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向书架走去。

田小佃看着她的后背,觉得这是她心虚地表现,心中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大步上前,追问道:“对,是你救了那大娘会武的女儿,是你带着百姓们毁了人院,是你安排宝阁中的人给了张廷玉丹药,你什么都知道……”

大掌擦着杳闻宁的鼻尖,拍在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跟着抖了三抖。

田小佃眼睛通红,直视着杳闻宁淡漠的脸,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无所不知,你高高在上,怎么就不能救一救我的长姐!”

他看杳闻宁,便如看罪魁祸首。

“世人为林霜建龛立相,奉你成佛,而你却见死不救?!就因为她是我田小佃的长姐?还是你想借此事来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杳闻宁!你党豺为虐,处心积虑可是要使君臣不和,祸乱朝廷?!”

田小佃地吼音歇斯底里震耳欲聋,似乎将全部的愤怒对准了眼前杳闻宁。

巨大的声响惊起一片栖息的鸟儿飞离树林。

张廷玉掏了掏震痛了的耳朵,将手中的丹药放到桌上,继续写着剩下的药方。

杳闻宁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淡定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了眼气喘不止的田小佃,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若发泄好了,便坐下看看这个。”

而后也不等田小佃回应,自顾自地走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房间中安静极了,只有杳闻宁翻动书页与张廷玉执笔划过纸上的微末声响。

而田小佃,像是被定住了身形,手撑在书架的棱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刻钟过后,田小佃猛地抬起头,时间搓了两下脸,利落地走到杳闻宁对面坐下。

一份文书被推到了田小佃面前,上面赫然写着“证人李胜男”几个大字。

接着看下去,这份证词详细阐述了朝佑十六年三月十一日晚,她偷溜后山玩耍,突然远远看见村中起火,下山途中,偶遇礼部尚书之子马世杰站在高处眺望村落,她躲在树后,亲耳听到他们在说放火屠村一事。

田小佃不解,问道:“而后李胜男化名荔娘潜伏在马世杰身边伺机报复,这些事情我从马府管家的口中已经得知了。”

“再看一遍。”杳闻宁说,“仔细看。”

“朝佑十六年三月十一日,晌午后我趁家中人……”田小佃细细将这个时间砸么了一遍,惊觉道,“这日子!不是登基大典二十皇子之乱的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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