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玉燳术散

卞荆偏头看向窗外,努力放缓呼吸,平复心绪,他不想在先生面前做出一副脆弱扭捏的情态,这不仅让他感到难为情,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毕竟,比打架输了更丢脸的,就是被打哭了。

但情绪往往不受神智掌控。尤其当它被长久地压抑在心中,一旦有了宣泄的出口,便如冲破堤坝的江水,滔滔不可阻挡。

泪水涌现,即将滴落脸颊的时候,卞荆伸手用袖子一抹,飞快地擦掉了眼泪,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他越来越红的眼眶,昭示着事情远没有结束。

很快,卞荆就陷入了不停用袖子抹眼泪的窘境,因为他怀里还抱着狗,一只手显然来不及擦两只眼睛的泪水。于是,袖子越来越湿,脸却根本抹不干净。

最后,卞荆崩溃了,他直接蹲了下去,将脸埋进小白狗的肚子里,低着头呜呜地哭。那姿态,就好像只要他看不见白埜,白埜也就看不见他当下的样子。

小白狗迷茫地动动四肢,意识到无法摆脱紧固,便开始用爪子不停抓挠眼前的黑发。

见此情形,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白埜,此时也出现了短暂的愣神。在过去所有与人相处的记忆里,从没有人像卞荆这样,蹲在自己的面前哭,还越哭越凶,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叶、叶先生,我、呜……”卞荆把脸埋在小狗毛茸茸的肚子里,闷闷地出声,可说出来的只有一连串意味不明的语句。

“嗯嗯。”白埜随意地应了一句,伸手轻抚卞荆的黑发。

悄无声息间,浅淡的青色灵力如云雾般从白埜的掌心飘出,不断逸散,将黑发少年的全身笼罩。片刻后,白埜收回手,青色的灵力消散,却有一团白光自卞荆身上渐渐亮起,微微闪烁,犹如披着一层轻柔的白纱。

这层白纱,就是卞荆自出生起,被施加的玉燳术。它紧贴着灵脉,几乎与之融合,除了白埜这种对玉燳术无比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它的存在。

玉燳术,这种由白埜亲自收集整合而成的术法,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封印灵脉中的先天灵气,从而抑制各种由血脉导致的先天不足或异常。

可它被施加在卞荆身上,目的就更加复杂。一方面,玉燳术作为一种强力的封印手段,可以完全掩盖东宫家分魂秘术的痕迹,也就完美掩藏了卞荆作为元家血脉的灵力特征;另一方面,玉燳术封闭了卞荆的先天灵气,这让他在人生最初的几年里,能够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尘世孩童,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来自灵居界各大势力的追袭。

可玉燳术对卞荆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它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卞荆对外界的感知,让他在孩童时期显得分外木讷寡言,常常深陷于内心的世界,仿佛对周身的人事物毫不在意,包括他幼时反应迟缓,念书吃力,皆来自于此。

随着卞荆年纪的增长,玉燳术的作用在不断削弱,甚至消散。或许是当年东宫高晴施术时实力受限,又或者是卞荆自身的禀赋超绝,总之,在渡落山的五年里,卞荆身上的玉燳术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在消退,即便是白埜,不细心留意也极难察觉。

要说最显著的变化,大概是这几年中,卞荆背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从起初十天半个月才能背下一册书,到后面随便翻看两眼,便能记在心中。五年过去,衡灵书肆中的三千余本书册,卞荆可尽数背诵,这还是他时不时懈怠玩耍的结果。

有意思的是,卞荆从未怀疑过有哪里不对,他将一切认定是熟能生巧,是自己掌握了背书的诀窍。如薛牧山所说,几年里只做一件事,猪也能学会数数。

以白埜原本的推断,再过五年,卞荆身上的玉燳术就会完全消失,届时,其承自父亲的元家血脉便再也掩盖不住,回到元家并追查当年发生的一切,几乎成了必然。这也是白埜最初决定在十年后开启妙箴秘境的原因之一。

可他没想到的是,卞荆下山一趟,经历云岩镇一行不过短短数日,身上的玉燳术就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解。于是,那些在以往本应该被术法所隔绝的情绪,很快在卞荆的心头堆积,让他不受控制地落泪。

身上笼罩的白光,卞荆根本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叶先生将手掌放到自己头上,过了一会儿,又挪开了。

叶先生的手掌很凉,覆上头顶的时候,似乎能将夏日里的暑气全部驱散。那种凉意不是冰块的冰寒或者地窖里的阴寒,更像是……更像是被一团巨大的树荫所笼罩,有清透的风,和树叶微微发苦的清爽味道。

“叶先生,我不想哭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卞荆闷闷地出声,他抬起头,双眼发红,眼睑、眉毛、额前的黑发都是一片湿润,仿佛洗了把脸。

他看见小狗肚子上被自己眼泪打湿的两绺白色毛发,便用袖子给它搓干。好在狗子并不介意,它仰头凑近,伸出粉嫩的舌头在卞荆的眼睑上飞快地舔了一口。

“叶先生,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一开篇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千年的精怪都一心想要修成人形,出生贫寒的书生指望着读书科举、出人头地,修道的一心成佛,练武的报效家国,好像没有一刻是荒废的。”卞荆蹲久了腿有点麻,干脆两腿一盘坐在了地上,抱着狗继续说道,“我从前听我阿娘说,城里有一个神童,五岁能写诗,走不稳路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而我比他还大几岁,却连学馆里先生的话都听不明白。我有时候就在想,读书这种事就该交给他那样的人,我该做点别的事。”

“后来,我到了渡落山。有人跟我说,能成为修士的,都是一生下来就有灵脉和神魂,是有天赋的人。本以为当一名修士,就是我该做的事,可是现在看来,我也并不合适。我修行起来比别人慢得多。叶先生你说的那个人,一定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吧。”

白埜看着窗外,在书斋的屋檐之外,能看见一片清澈的穹顶,晴朗到没有一丝流云。

他听见卞荆絮絮叨叨的话语,最终摇了摇头。

“不。那个人的确一生下来,就有必须要做的事,但那并不是他想做的。”

“那他想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过你这样的日子。住在一片被山林环绕的地方,闲暇时可以种花钓鱼,夏日暑气重的时候,就找一片树荫睡觉。世人都觉得他修行的禀赋万中无一,可他最厉害的是钓鱼。”

“钓鱼?”卞荆疑惑地问道。

“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跑到尘世,跟一个八旬的老者比试江钓。那个老人几乎钓了一辈子的鱼,技艺之高超,当地人几乎把他当成半个神仙来敬仰。”

“然后呢,他赢了吗?”

“赢了。不仅赢了,还受赠了一杆的钓竿,可惜他有个师弟调皮,钓竿没几次就被玩折了。”白埜顿了顿,继续道,“你心中烦闷的事,从外恐怕寻不到答案。你跟任何人诉说,也都是一样的结果。多学多看,以待来日吧。”

白埜说的道理,卞荆其实也懂。毕竟他不在渡落山修炼,还能去哪里呢?

可是这一句多学多看,难道叶先生也希望自己下山去历练?卞荆心中暗自揣测。如果关上月这个便宜师尊没骗自己,那么学好术法下山走一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叶先生。我决定独自下山看看。”卞荆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严肃地说道,将关上月的意思复述了一遍。

“哦?什么时候去?”

“学会了这个召雨术就去。”卞荆拿出了一个小册子,信誓旦旦道。

白埜瞥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这哪里是什么召雨术,这是沟通天地灵气的一种法门,召唤风雨不过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作用。而这法门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是给普通修士修习的,而是天生灵种与生俱来的、用以驱使天地灵气的术法。

那本小册子上写的灵文,之所以格外潦草、难以辨认,是因为书写它的,不是修士,而是一位天生灵种。这位灵种并不认为册子有任何用处,毕竟这种法门不会的人永远学不懂,能懂的生灵又不必学。

比起术法,它更像是一种随手的记录,用来打发漫长而枯燥的岁月。

说起来,让卞荆上陵隅峰,是白埜思虑许久之后才做的决定。因为关上月的身份很特殊,修为境界也足够高,她能够看透卞荆身上的一切,知晓他日后必然背负的命运,可以说是作为师父最好的人选。

可白埜没想到,关上月不仅没把卞荆带上陵隅峰,还给了他这样一门术法。不能说不合适,只能说,她把白埜交给她做的事,又一把甩了回来。

教小孩?你自己教吧,我没兴趣。

看着卞荆手中陈旧的书册,白埜几乎能想到关上月会说些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更不会因为关上月违逆他的意思而感到气恼。毕竟,在整座渡落山上,几乎人人都受到了来自白埜的馈赠或庇护,唯独关上月,白埜对她有所亏欠。

不过这些,此时都不重要。

“什么时候能学会?”白埜淡淡地问。

卞荆一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很快!我很快就能学会!”

白埜这个亏欠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涉及到大背景的设计,现在也不好说太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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