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如远行客

虽然叶先生身为修士,不至于从木梯上摔下来,即便摔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卞荆依旧本能地伸手扶住了木梯,仰起头看对方修剪花枝。

白埜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一点点理顺相互交缠的枝条,即便白木香细小的尖刺反复勾住衣袖,他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急躁,反倒更多了几分耐心。苍白纤长的的手指在绿叶与繁花中穿行,如同在抚摸心爱之人的发丝。

若是单看他这整理花枝的模样,恐怕会以为他对这株花喜爱到了极点。

可是,白埜对于冗余枝条的修剪,又没有半分的停顿与犹豫。

细碎的风刃一刻不停地在他的指尖绕行,瞬间将枝叶分离,丝毫不理会枝头正在盛放的花朵。那些精致的、散发着淡雅香气的白色小花,似乎一旦生错了位置,就不会再得到任何怜惜,哪怕它与主枝上的花朵毫无分别。很快,被剪除的枝条成片成片地从屋檐上坠下,在廊道边摞成了一堆。

脑袋一歪,卞荆躲过一丛向自己“袭来”的枝叶,看着它们落在脚边,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叶先生一定养过很多年的花草,他似乎本能地知晓哪些主枝值得保留,哪些分枝必须被剪除,动作流畅得仿佛是在胡乱修剪。叶宅中各种花木的繁茂,足以佐证叶先生在种植一道上难以匹敌的本领,不管是被掐了花苞的梅花,还是那棵嫁接过的橘子树,都在一年比一年生得更好。

“叶先生,如果不剪会怎么样?它枝条长得太多,难道就会死吗?”卞荆看着地上的小白狗兴奋地在枝条间转来转去,蹦跳踩踏,漫不经心地问道。

木梯上的白埜一声不吭,似乎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嗯?”卞荆疑惑地抬头,却看到叶先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那翠绿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在日光下通透如玉,又似盛着万顷碧波。

“不修剪的话,书斋里太暗了。”

白埜扔下一句话,转头继续整理檐上的枝叶。即便迟钝如卞荆,也能品出这句话里的一言难尽,仿佛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对哦,廊道后面就是书斋,白木香层层叠叠的枝叶从屋檐垂落,会遮盖掉书斋大半的窗棂,届时屋内一片阴暗,恐怕白日里读书都要点灯。

看来是自己想得太多。

“叶先生。”

“嗯。”

“我这次下山,去了一个叫云岩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青山坳的村落……”

卞荆扶着木梯,仰头跟白埜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经历的事情。

他从幻境中遇见的人讲起,说村里的猎户王斯年,也提到教书先生乔安,最后将祁相之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没带太多的情绪,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祁相之掠夺青山坳的婴孩生魂以供养白石,又设计制造了一场令千万人丧生的水灾,只为了在灵居界揭示祁家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卞荆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后脑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言语间抑制不住开始反复,“我起初觉得他泯灭人性,才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可他在失去至亲后,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只为了报复家族,似乎又不是书中说的,以无情为道的人。”

“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他的心里,尘世的普通人与灵居界的修士是完全不同的。可是……修士与人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修士虽然有天生适合修行的灵脉与神魂,可这东西不该作为区别……尘世能诞生有修行资质的人,修士也会生下毫无禀赋的后代,就像飞鸟不会生出游鱼……”

卞荆越说越快,语句也越来越破碎,几乎没有完整连贯的语意,可白埜却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灵脉与神魂并不能决定性命的贵贱。修士与普通人是一样的。”雪发青衫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总结了少年想要说的话,手里动作不停。

“嗯!”卞荆重重点头,表示认同。

“你觉得祁相之的做法罪大恶极。”

“嗯!”

“你想要知道整个灵居界,与祁相之一样想法的人,究竟有多少。如果大部分的修士都认为凡人的性命如同草芥,可以随意毁杀,那么又该做什么来改变这一切。”白埜语气很淡,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一丛枝条修建完毕,一步步从木梯上走了下来。

卞荆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还没有想那么远,可叶先生所说的,确实是他想要做的,于是顿了顿,依旧肯定地点头:“……嗯!”

“你在想,为什么我会说得这么准。”白埜瞥了少年一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伸手将他头上的花叶拂去。

“嗯?!对啊,叶先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概是因为……不久之前,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跟你截然不同,他祖祖辈辈都生在灵居界,恰好是那种生下来天赋就高人一等的修士。”白埜慢悠悠地说着,理了理衣袖,往书斋走去。

卞荆赶忙从花枝里扒拉出小白狗,跟着往前:“啊?那他跟祁相之不是很像吗?他为什么会……”

“因为他的眼睛看得很远,不仅仅停留在灵居界,还看到了尘世,不拘于眼下,亦思索昔时与来日。在他看来,修士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活得更久。”说到此处,白埜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少见的笑出了声。

“但活得久,不代表就是好事。他说普通人遇到苦难,苦痛不过百年,转瞬间一切消弭。人生于天地之间,不过远行客罢了。修士就不同了,为长生所困,为大道所苦,千百年未必得解。而尘世数百年一过,世事更迭,不论是吃穿住行,还是词曲歌舞,都变得越来越好,能见到岁月滚滚向前的痕迹。反观灵居界的一切,腐朽陈旧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这番话与白埜的言语习惯截然不同,寥寥数语,卞荆几乎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洒脱恣意、不受拘束的人。

“那后来呢?他做了什么?”卞荆追问。这样一个人,不可能默默无闻地随波逐流。

“后来,他极大地限制了修士在尘世的行动。甚至可以说,如今修士不得随意在尘世使用术法的规矩,就是他一手建立的。他的威望很高,于是向往追随他的人也愿意维护这一套规矩。”

“有人不遵从会怎么样?比如祁相之这样的人,他们在尘世随意杀戮,又该怎么处置?”

“那时候,敢不听话的人很少。如果有,也很快就没有了。”

哦,不听话的都被杀了,这个我懂。卞荆点点头,继续问:“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就死了。这也是为什么,祁家如今敢向尘世伸手。”白埜说着,推开书斋的门,走了进去。

卞荆闻言一愣,顿在了原地。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叶先生说那个人死了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一阵紧缩。

死了?就这样结束了?

“这世间永远都有秉持道义的人,但时势变迁,所谓的良善与正义,并不是总能占上风。”白埜的话从屋子里传来,带着感叹的意味,“你现在心有困惑,想不明白没有关系。许多道理本也会随着岁月而改变。总归从心而行,你觉得什么是对的,去做就好了。”

“可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卞荆快步跨进书斋,走到白埜面前,“叶先生,那些世家出身的修士都很强,我连他们制出来的怪物都打不过。”

“这次下山,差点就回不来。”黑发少年瓮声瓮气地说着,也不知道突然生了什么气,“我不像你说的那个人,我没有那么强的禀赋。我只是一个从尘世来的修士,修了五六年依旧是灵光境,你说的那些我做不到。”

白埜很诧异:“我没有说,要你跟那个人一样啊。”

“但先生你的意思就是我该做点大事。你觉得我该去改变这一切。”

“我没有这么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你自己的意愿。”白埜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卞荆怔住。

叶先生说的对,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从云岩镇回来,我就一直在生自己的气。我对幻境里的怪物心生畏惧,更怕自己拖同伴的后腿。赵瀞辞他们能凭借一己之力对抗神像,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他们的身后。

我痛恨祁相之的所作所为,却没有实力查清这背后的一切。我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同门的师兄弟,害怕产生恐怖的后果。

我更气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敢去做。周樟宁身为世家嫡子,尚且敢于拼一把,承担灵器蜿蜿带来的损伤,继承飞绝峰主之位。而我连陵隅峰都不敢去,只想跟薛先生待在一起。

一想到关上月那令人发寒的气息,卞荆至今心有余悸。他从未遇见过关上月那样的人,明明样貌十分普通,但她靠近的时候,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肯定有问题!

偏偏自己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卞荆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他从下山一直压抑至今的情绪,在白埜的面前,终于克制不住释放出来,连眼睛都红了。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了。

emmmmm...我觉得这篇文,主线很散的原因,有一个就是我自己的想法也在一直变。大纲?不存在了。物理学,不存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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