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你不恨吗

卞荆召来的这场雨,滂沱地下了一个时辰,便直爽地结束了,一如夏日里最常见的暴雨,噼里啪来地来,去时亦不拖泥带水。雨后的万物涤荡一新,风中都带着清凉的香气。

这场雨并没有到达渡落山脉最北边的陵隅峰,却在阴云开始汇聚的那一刻,就被关上月察觉到了。

陵隅峰是一座山体中空的高大峰峦,其表面覆盖着古老而葱茏的山林,自数千年前便少有人迹。山峰的内部,有一个巨大而幽深,直通地下的洞窟,围绕四周的高耸山壁因为多年的风化与侵蚀,形成无数的石室,一个个楼阁便依托着石窟凌空悬挂而建,以孔洞与重重的回廊相连,足有六层之多。

层层悬空的楼阁最上方,有一个方形的露台。站在露台往上看,就能看到一条自东向西的巨大裂隙,从山顶一直贯通到山脚,几乎将整座陵隅峰劈成两半。明亮的光线透过裂隙照进漆黑的山体之中,落在石壁上,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白色光带,亦是整座陵隅峰内唯一的光亮。

这道天光越亮,洞窟内就越显得黑暗。

关上月此刻正悠闲地坐在这露台的阑干上。她一手摇扇子,一手的指尖在膝上轻叩,偶尔晃晃脑袋,像是在听无声的曲子,丝毫不顾及自己空悬的双脚之下,那道看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山外起了风,石壁顶端的巨大裂隙之外,一丛丛油绿的树叶哗哗作响,湿润的凉风顺着裂隙飘进来,吹开光上月鬓边的黑发,也吹向地底的深渊。

感受到风中不寻常的气息,关上月摇扇的手顿了顿,随即失笑。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阴冷的吼声自地底深处传来,裹挟着尖啸的风声从洞口而出,在山体内不断回荡,令人心神颤动。

【白——埜——】

随着这声吼叫,极深的地下出现了隐约的震颤,像是有庞然巨物在不断翻滚,颤动一阵接着一阵顺着山壁蔓延,连关上月所在的露台都开始隐约抖动。

面对如此诡异可怕的动静,关上月像是没听见,又或许是听惯了,依旧神情放松地坐着,轻轻摇她的那把折扇。扇面带起的微风将她鬓边的长发不断吹拂,比起身处空寂的陵隅峰,她的样子更像是坐在茶馆听戏,自得其乐。

【不对,不是他的气息——是谁在外面!】地底的声音变得有些疑惑,声量小了几分,但依旧在山体内久久回荡,萦绕不去。

这两句话用的都是灵文,这种几乎丧失了字音的文字传自上古,拥有十分奇特的语调,整个灵居界能够辩认的人极少,能听懂的更是寥寥。灵文已经久远到连白埜都感到了些许陌生,此刻回荡在陵隅峰的话语却不显半分滞涩。

【到底是谁——难道是谁挣脱了白埜的——不、不是……关上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地底的声音愈发急躁,声浪从地底激荡而出,带着一丝疯狂的意味。

“你不是闻见了吗?有什么好问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关上月轻声说,她不动声色地一挥折扇,便有淡金色的灵力自扇面飘出,幽幽地覆在四周的石壁上,连续不断地震颤顿时消失,整座峰峦重归寂静。

挥手间,她便镇压了地底的躁动。

【那是灵种的气息!白埜怎么可能允许有灵种在世间自由行走!他忘了自己立的誓吗!】

关上月摇头笑了笑:“他当然没忘。他连自己都没放过,千万年来自囚于山中,不曾离开过半步,遑论其他。”

【那外面的是谁,你又怎么解释?我就算不认得他,却不可能认错气息,这不是你们人能有的!】

话语中,一股不加掩饰的傲慢与鄙夷溢于言表。

关上月轻哼一声,嗤笑道:“您倒是高贵,对吧,天地孕育,万古长存,可那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只能呆在这。要我说呀,少操点心吧,管不着的事就别嚷嚷了,费不费劲。”

【你……】

“别你了,我得出去一趟。”关上月收起折扇,从露台上站了起来,她背着双手,足下一点,就往山顶的裂隙而去,身姿轻灵飘忽,还不忘补一句:“看在我陪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给个面子,先别折腾,我去去就回。我要是心情好,回来就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你竟敢——】

关上月言语随意,似乎习惯了这么说话,可地底的生灵却被轻佻的言语气得直喘粗气,满腔愤怒无处宣泄,隐隐又有震颤从地下传来。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要换做是个人,被山主囚于此处千万年,早就认命不愿折腾了。看来,你们的确与人不同。” 关上月叹口气,在空中顿住了身形。

她用折扇的沿边在左手腕处狠狠一划,如注的血流很快涌出,四散在周围的岩壁上,形成一道道反复的符文。随着鲜血的疾速流失,关上月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见一丝血色,如同冬日的新雪。

【……你就不恨吗?】

“你问过很多次了,累不累啊。”关上月神情淡然。

【呵,但你一次都没有回答我。】地底的声音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变得从容不迫,【你跟我不一样,你作为人,人该拥有的东西,你也想要吧?什么父母、孩子、挚友,修为和地位,又或者——自由?可惜你一样都没有,这是因为谁?】

【我与白埜之间的恩怨,说到底是我与他的事。你呢?你不过是他用来囚禁我的一把锁,一把用起来损耗最小、最顺手的锁。他立下的誓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抛掉自己的身份、名字,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就在这荒芜的山里消耗岁月,我不信你毫无怨言。】

“今天话有点多啊,往日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说。”

【我这是替你不平啊。陵隅峰主说的好听……这里囚禁的只我一个吗?我看不见得……谁能想到世间还有一件圣物,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随着四周石壁上的符文光芒愈加强盛,来自地下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断断续续,听不分明。

“我走了。”关上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收手之后随口招呼一句,就离开了陵隅峰,往衡灵镇而去。

……

最后一缕落晖消散在山巅的时候,关上月披着昏暗的天色来到了衡灵书肆。

她支着下巴,仔细端详笼罩住书肆的吉光阵,决定还是不要强行闯入了。

倒不是破不了阵法,就是有点费劲。

她四下里转转,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子,放手里掂了几下,随即甩手一抛。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曲线,很快落入书肆的后院。

此时卞荆正在院子里泡脚。几个时辰前,他被雨水从头到尾都浇透了,虽然很快换了衣裳,但按照阿娘自小的道理,他还是烧了一木桶的热水用来泡脚驱寒。

他完全没去想,自己一个灵窍境修士还有什么寒可驱的。区区一场雨,能让他受寒才是怪事。

就在卞荆一边泡脚,一边望着院里的树发呆的时候,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从天而降,恰好落在他泡脚的木桶里,往他的脸上溅了一束不大不小的水花。

卞荆:“……啊呸呸呸呸呸。”

谁啊,怎么乱丢石头!

“汪!汪!”一直趴在卞荆腿边的小白狗嘬嘬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开始冲大门口摇尾巴。

“师尊?”卞荆回神,也察觉到门外的气息。

【出来。】一道简洁的传音飞来。

闻言,卞荆也顾不上擦脚,直接光着湿漉漉的脚丫子,就这么往大门走去。等他看见关上月背着手站在街面上,多多少少猜到了她的来意。

“我还想着,明日再……”卞荆挠了挠头发。师尊居然来得这么快,谁告诉她的?难道是薛先生?可他不是不信吗?

“做的不错。”关上月不吝赞赏。以少年的资质,短时间内学会那个术法并不奇怪。但这个短时间,她最少也是以半年来估量,没想到,卞荆却在短短十数日就学会了。

这事,多多少少有些骇人听闻了。

“嘿嘿,那是师尊教的……”卞荆说了一半就噎住了。他习惯性地想说一句师尊教的好,但一回想自己这便宜师尊除了一本册子啥也没教,不免有些尴尬。

“准备什么时候下山?”一点寒暄都没有,关上月直接问道。

“呃……我……”卞荆觉得地面有点硌脚,好像踩到小石子了。

这么突然地问,感觉很难回答啊。

“两个选择,一,跟我上陵隅峰,半年之内不准离开。二,三天之内下山去。”面色苍白的关上月,在昏暗的天色中如同游走的幽魂,眼神直直地看向卞荆,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怎么这么急……”卞荆不禁一阵茫然。而且,之前不是说好了,下山游历一番再上山吗?

仿佛知道少年心中的想法,关上月哀叹一声:“唉,形势变换太快,我也没办法。你凑活着选吧,反正留在这养鸡是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养鸡……”

“别打岔,快选。”关上月用折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速度快到他无法反应。

“那我下山。”卞荆捂头道。

“行,你回去吧,尽快收拾,明日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关上月说完,化作一缕流光直入云霄。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卞荆在茫然之余,又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劲,可他说不上来。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渡落山的东北方,有无数入云的仙车正徐徐驶来,声势浩大,几乎遮天蔽日。

而那一辆辆样式华贵的仙车,幔帐上绣满了东宫家的纹饰——两朵相互交错、燃着烛火的白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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