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荆早就听见谢盈的脚步声，并不惊讶他会推门而入。

朝雨则不同，她一见到门外的身影，整个人都坐直了，眼神警惕且戒备，像是受伤的小兽遇见了正在捕猎的天敌。要不是卞荆还安稳地坐在边上，她恐怕已经破窗而逃了。

“御门的人走了？”卞荆装作没听见谢盈的问话，一脸无辜地问道。

“当然，本少爷出马，有办不下来的事吗？他们没想把事情闹大，两句话便糊弄过去了。”谢盈轻哼了一声，转身将房门合上，继续道，“倒是你小子，藏得够深啊。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桩桩件件都出乎我的预料。”

卞荆双眼格外清澈，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殷勤地给谢少爷看座。他还想顺势倒杯茶，但看谢盈已经自己取出了茶具，依旧是那种金贵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茶盏，便识趣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还有这位姑娘，上回在石亭之中，你可没这么拘谨啊，倒显得我才是那个半夜潜入的人。”谢盈倒了三杯茶，先推了一杯到朝雨面前。

“我不是来找你的。”朝雨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不知道谢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的，”谢盈将第二杯茶推到了卞荆面前，看他缩着脖子一声不吭，不禁觉得好笑，“你见到我，怕是逃都来不及。”

一听这话，朝雨愈发紧张，下意识看向了卞荆。

谢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你别看他啊，看他有什么用。放心吧，卞荆这小子别的不行，嘴那叫一个严，关于你的事情他是一点都没漏。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姑娘究竟是在隐瞒什么？为什么那天，你们要装作互不相识？”谢盈问得直接，心中的思绪却百转千回。

以当下的情形看，卞荆与朝雨显然早就认识。

仔细回想，早在前来御灵城的飞舟之上，就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与卞荆同行，应该就是面前之人。他们一同前来御灵城，却没有一同参加大典。

但这也说得通，卞荆彼时还不是御兽师，自然无法通过城门的身份核验，他是求助自己才顺利进入的内城。

可怪就怪在这里，明明早就认识，那天他们在河边的石亭相遇，却没有半点熟稔的意思，显然是在刻意回避。

朝雨沉默以对，卞荆则低头喝茶。

见没人说话，谢盈也不急躁，反而自顾自地开口：“要是没记错，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如果是寻常的友人，大可以直接介绍，你们却同时选择了向我隐瞒。”

“这就有几种可能。第一，你们参加御兽大典的目的不可告人，不可宣扬，也就不可透露。当然，这一点姑娘你已经证明了，半夜在御门行刺，确实有胆气。但还有一种可能，你们不是在掩人耳目，而是单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的关系。”

“这听起来是有些奇怪，但姑娘你恐怕不知道，你看向我的眼神，比被御门弟子追杀时还要惊恐三分，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啊？”

闻言，朝雨心中一凛。

她过去听闻谢盈行事荒唐，挥金如土，不管是修为境界还是做事的才干，在同辈兄弟中都很是平庸，却没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敏锐细腻，凭借只言片语就将事情猜到了大半。

这与谢盈在世人眼中的模样可大不相同。

“可为何要提防我呢……”谢盈把手指按在杯沿上转了一圈，皱眉道，“难道姑娘认识我？这怎么可能，我谢盈别的本事没有，见过一面的人却绝不会忘，此前与姑娘从未见过。”

朝雨发出一声冷笑。

“难道是忌惮我的身份？”说着，谢盈转头看向了卞荆。

是这小子把我的身份告诉了她？

“你看我干嘛？刚刚还说我嘴严呢。”卞荆瞪大眼睛，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嗯……都不是，这就怪了。”谢盈盯着朝雨，突然眯起了眼睛，“让我想想，姑娘明明要避开我，却在石亭中现身。石亭……我当时说了什么惹姑娘现身？”

“似乎是在说……东宫家？”

“够了。”朝雨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咬牙说道，“谢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

“哇哦，如果没记错，刚才是我替姑娘解的围吧？你这可不是道谢的态度啊。”谢盈笑眯眯地应道，用手肘推了推卞荆。

卞荆心想，你们吵归吵，别把我扯进去啊，推我干什么。

“的确不是道谢，是威胁。”朝雨点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毕竟，你隐瞒身份参加御兽大典的事，也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吧？”

谢盈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了轻佻的模样，笑道：“行。那我洗耳恭听。”

“那个，你们聊。我出、出去看看。”卞荆对左右二人露出一个假笑，起身就想走。

“不行，你坐着。”“大半夜你出去干什么？”

朝雨和谢盈异口同声，一人一只手就将卞荆拽了回来，按在座位上。

卞荆：“……”

在谢盈越来越讶异的目光中，朝雨将自己的身份、过往以及来到此地的目的和盘托出，甚至包括她从未提起的在东宫城的经历。

“你就是东宫家当年送来的那个人？”谢盈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他总算明白，朝雨为什么始终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被送来结亲的小姑娘。

当然，结亲还是好听的说法，实际情况是，谢家家主谢宸想让谢盈尽早拥有血脉天赋更强的子嗣，他与东宫家达成了隐秘的交易，让后者私下挑选并遣送一位适龄的东宫家女子来到谢家。

既是私下的交易，便不会有任何仪式与名分。朝雨像是牲口般被人精挑细选，然后送入谢家，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成为谢盈的一个侍妾，但即便是她，也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居然是被谢盈以一种近乎凌辱的方式赶出谢家。

“谢少爷贵人多忘事，你我只见过一面，记不住很正常。”朝雨撇了一眼谢盈，见对方失态，自己反而稳住了心神。

谢盈点点头，神情恍惚，似乎是想起了昔日的情景，缓缓说道：“嗯，是我错了。原以为见过一面的人，自己绝就不会忘记，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桩事。当时年少，行事无状，言语粗鄙，有冒犯的地方，我给姑娘道歉。”

谢盈做事也是干脆，对着朝雨直接郑重一礼，双手举杯：“以茶代酒。”

他想道歉，朝雨却不愿接受，她指尖一弹，凌空打落谢盈手中的杯子。

“不必道歉，我也不会接受。你与东宫家有血仇，怎样做事都不为过。而我因你一番话，回到族中所遭受的酷毒惩戒，也不是你一句道歉就能了结的。你怨你的，我恨我的，没必要假惺惺地和解。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妨碍我。”

朝雨仍记得那天在石亭中，谢盈说起往事的哀伤神情，他的母亲死于东宫家女子之手，便绝不可能真情实意地给自己道歉。

他此时的行为，与其说是做给自己看，不如说是做给卞荆看。

从始至终，谢盈都没有在意过自己，他所感兴趣的，只有身边这个沉默不语的黑发少年。

谢盈看着被击落在地的茶杯，并不气恼，抖了抖袖子坐下，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姑娘似乎信不过我，不如这样，我把自己参加御兽大典的目的同样告诉你。”

“你会说真话？”朝雨满脸怀疑。

“你今夜是被当成刺客追杀的，巧了，御门之中的确有刺客，但不是你，而是我。”

“你？你是为了杀人来的御门？你要杀谁？难道是……家主？不可能，你根本杀不了他。”

谢盈极有可能因为母亲的仇怨想对东宫家动手，毕竟御兽大典的机会千载难逢，平日里东宫族人极少外出，谢盈就算有心也找不到时机。

可是，家主东宫烆是灵霄境修士，还有侍女与甲士的重重护卫，谢盈孤身来到御门，他怎么可能杀得了东宫烆。

“……这就无可奉告了。”谢盈耸了耸肩。

二人说话间，没有注意到卞荆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你刚才说……在东宫城给你漓涣岛信物的人，叫什么名字？”卞荆突然颤声问道，引得二人当即转头，俱是一愣。

朝雨从未在卞荆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震惊中带着怀疑，讶异间夹杂恐惧，黝黑的双眸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他紧盯朝雨，似乎在等一个解释，又像是想听一句否认。

在与卞荆初见之时，朝雨曾经提过，她的姐姐是漓涣岛弟子，走投无路时，她可以凭借这一层关系寻求漓涣岛的庇护，这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为此，朝雨还受赠了一枚信物作为身份的凭证。

可是她从未说过，这个所谓的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

被卞荆身上诡异的气势所震慑，朝雨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说道：“她叫高晴，东宫高晴。她其实不是我的姐姐……”

卞荆立即打断：“高天的高，晴朗的晴？”

朝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迷茫地回道：“是啊，你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字。她当年……”

“别说了。”谢盈察觉到卞荆面色不对，猛然一把攥住朝雨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关于东宫高晴的事，灵居界流传甚广且众说纷纭，但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谢盈听闻朝雨突然提到这个名字，虽然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东宫家除了她，没有第二个漓涣岛弟子，既然朝雨获得了信物，必然是她给的，也只能是她。

可这事跟卞荆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如此反常？

都说量变引起质变，我是量变引起变质...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御兽大典（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