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部的空间,比在外面看见的要宽敞数倍不止,是一间静雅古典的茶室,各类用具奢靡无比,是谢盈的喜好无疑。
镜禧、朝雨与谢盈三人沉默围坐,卞荆则瘫在矮榻上不省人事,整个人缩成一团。
明明是个半大的少年人,昏睡的姿态却像是抱着尾巴的小狗。
“各个城门都有甲士把守,走是走不了的,神仙来了都没用。你说有出城的办法,总不可能是从地下走……难道是要从天上走?”镜禧显然比朝雨冷静得多,稍稍一想,便猜到了谢盈的打算。
“嗯。”谢盈点点头,没有多说。
他对面前这个陌生的青年修士心存防备,设想中他只要救下卞荆与朝雨即可,可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又是什么来路?
镜禧并不在意谢盈的打量,他点点头,继续说:“既然从天上走……无非是御剑、驱使灵兽,又或者乘坐灵器。御剑是不可能逃脱的,至于灵兽,除非是御门的风流雪,否则根本走不远,那只能是乘坐灵器了。”
“啧,速度够快且能直接跨越城门的灵器……想来,只有谢家的飞舟吧?你是谢家什么人?”
谢盈闻言,一阵烦闷,心说朝雨刚才都叫了我的名字,怎么又问,于是敷衍道:“谢宸之子,谢盈。”
镜禧眨了眨眼睛,见谢盈再无下文,缓声问道:“……谢宸是谁?”。
“……”谢盈彻底没话说了。
你不认识我就算了,我一个少主之子,还有二十几个兄弟,一般人不知道名号很正常,可你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有点过分了吧?灵居界受六大世家统领,世家少主一共就六个,掰掰指头都能记下来,这会没听过吗?
谢盈不知道的是,镜禧还真没听过。
他数十年来不是在净宗,就是往云栖峰跑,偏偏两个地方都闭塞的要命,别说谢家少主,你问镜禧当今的谢家家主叫什么,他都未必能想起来。
眼见谢盈面色僵硬,朝雨想要开口缓和气氛,却被谢盈摆手制止。
“谢宸是谁不重要,我是谁也不重要。现在,你们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谢盈说着,伸手指向了卞荆。
矮榻之上的少年正处于晕厥与昏睡之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在镜禧的术法压制之下,卞荆恢复了往日黑发黑眸的模样,没有显露任何异常的特征,可他身上那些蓝紫色的浓稠血液,以及挥之不去的苦涩香味却骗不了人。
卞荆身上一定出了问题。
朝雨不明白谢盈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从御灵城离开吗?直觉告诉她,谢盈的问话绝不简单。
镜禧对形势的判断显然胜过朝雨,他立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你既然能决定飞舟的起落,想必不是一般的谢家子弟。可从言行来看,你似乎又在极力掩藏自己的身份与行迹……我猜,你在谢家的权势,并不允许你掺和今日之事吧?”
若是谢盈在谢家的身份足够贵重,他做事何必如此小心,连出行的马车样式都换成了最常见的模样,可要说他的手中没有一点权力,也不对,谢盈至少能决定飞舟的起落,这不是一般的谢家人能做到的事。
那结果就很明晰了,谢盈在谢家的权势,很可能不上不下,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迫使他不得不蛰伏,积蓄力量。与此同时,谢盈做事必须更加小心,任何重大的决定都必须经过反复衡量。
今日在御门发生的一切,不仅涉及诸多世家与圣地,连镜禧这种隐在暗处的世家血脉都牵涉其中,千丝万缕难以厘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卞荆是一切迷雾的中心。
一旦东宫家或是御门发现了谢盈的所作所为,知晓卞荆是借他的力量逃离御灵城,说不准会因此对谢家施压,将所有的损失与怒火倾泻到谢盈的身上。
届时,谢家未必会保他这样一个血脉天赋平庸的子弟,说不准还会主动推他出来承担罪责,以平息此事。
世家子弟,平日里说起来甚是尊贵,可在整个家族面前,不过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罢了。
“是又如何?”谢盈反问道。
此话一出,镜禧心中便有了底。
无非还是争权夺利的那一套,这个谢家出身的小子,估计已经猜到了卞荆的真实身份,此时冒险帮忙,不过是想要在日后获得千百倍的报偿。
毕竟卞荆是元钺与东宫高晴之子,更是深受渡落山的庇护,日后会成长为怎样的存在,简直难以想象。
有这样一个出身显赫、血脉尊贵之人的支持,谢盈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得到极其强力的帮助,哪怕他想要的是整个谢家。
“如何不如何的,我倒不想管。这小子的状况,我也可以如实告诉你,我甚至可以准确地判断,他到底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到渡落山。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想清楚。”
镜禧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看着谢盈的眼神格外复杂,柔和中不乏冷冽的意味。
“你真的想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出选择吗?得与失的算计,对于世家出身的人而言,是融在骨血当中的。当抛开所有的感情,无论什么选择都会变得明晰。可这不一定就是好事。”
谢盈想要知道卞荆的状况,以此来决定是否助他出城。若是卞荆能活着回到渡落山,谢盈便陪着赌一把,压上自己的前程。如果卞荆此行必死无疑,他何必为一个死人搭上自己?
开玩笑,东宫家可不是那么好对抗的。
镜禧自认为猜到了谢盈的顾虑,因此劝他遵循本心。
谢盈能够提前安排飞舟,并及时出现在御灵城的街面,便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这足以说明他对卞荆还是有一点情谊在的,要是这种情谊最终变成了冰冷的利益交换,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也许最终的结果不会变,谢盈依旧会甘冒风险,送卞荆离开,可一旦此举不是出于本心,而是精密考量之下的结果,卞荆与谢盈,他们终此一生都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生死关头,说这种话其实有些古怪,却是镜禧极为在意的一件事。
他很想知道,两个依附权势而生的世家子弟,真的有可能为了情谊放弃利益吗?
就如同当年的元钺与祁钰和,他们真像世人所说的那样,是能够相互托付性命的挚友吗?
马车内陷入了寂静,朝雨左右看看,不敢插话,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眼下的局面,不仅仅关系到他们几人的性命,冥冥之中还牵动了诸多未曾降临的命运。
“前辈,你错了。我不是那种事到临头才下注的人。”谢盈沉默半晌,摇了摇头,轻笑道,“卞荆,我是一定会帮的。”
“眼前能够看清楚的利益,固然诱人,但绝不足以让我得到想要的一切,只有那些看不清方向,寻不到踪迹,难以抓在手里,甚至要拿命去换的东西,才有真正改天换地的力量。”
“所以说,计算得失很重要,但赌还是要赌的。”
“我也不赌别的,就一样。”谢盈盯着昏迷不醒的卞荆,眼神中满是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日我身陷囹圄,卞荆一定是能帮到我的那个人。”
闻言,镜禧“噢”了一声,他微微坐直,随即换只手继续撑着下巴,说道:“你对他这么有信心?但据我所知,卞荆的修行速度极慢,参加御兽大典时只有灵窍境的修为。而经此一役,他元气大伤,要想恢复并且在修为境界上有所进益,没个十年八年的恐怕不行。”
“你说的这个‘他日’,可能没那么快到来,可你助卞荆逃离此地,东宫家的责难立即就会降下,你确定你扛得住吗?”
说到此处,马车突然猛烈地颠簸了两下,似乎被一道强劲的术法所击中。
显然,是东宫家的追兵正在迫近。
外面的动静不小,谢盈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沉声道:“此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东宫家我自有办法应对。”
“别的不必多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谢盈越说越快,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
“卞荆是为了救我,与东宫烆……”朝雨急急地解释道,她以为谢盈是在问卞荆受伤的始末。
谢盈不等朝雨把话说完,就厉声打断,双目紧盯镜禧:“不,你不明白,让他说!”
“我……”朝雨想要辩驳,但看见谢盈一脸紧张,只好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镜禧。
镜禧看看谢盈,再看看毫无知觉的卞荆,顿了顿,才恍然道:“噢,你是在问这个。”
他突然醒悟的神情不似作伪,但其中有几分真切,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们在说什么?”朝雨越听越糊涂。
镜禧抖了抖肩,轻声解释道:“他不是在问卞荆为什么会受伤,他是在问……这小子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得益于谢家的血脉天赋,谢盈对修士体内灵力的感知,较常人更为敏锐。
“你们进入马车多久了?恐怕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吧,可卞荆体内的灵力流动却快了数倍不止。”谢盈语气严肃,“这种情况与重伤昏迷可没有半点关系,反而更像是修士突破时的动静。以眼下灵力奔涌的状态,即便不借助外力,他的伤势也能够很快恢复。”
“换句话说,卞荆早该醒了,他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之所以仍旧昏迷不醒,是有人施了术法,还是一种极为强悍、几乎媲美秘术的封印术法。”
谢盈说着,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车内陈设的各类茶具、烛台纷纷从桌面滑落,点燃的盘香也砸在窗边的幔帐上,很快将其点燃,升起小股的浓烟。
“是我做的。”镜禧点头承认。
谢盈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一旦体内的灵力失去控制,卞荆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这个嘛。”镜禧摸了摸下巴,“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对于卞荆身上正在反噬的灵种血脉,镜禧不打算过多解释,这件事能不谈,还是不谈为妙。
“轰!”一声巨大的轰鸣从上方传来,三人抬头看去,就见一柄雪白的长槊已经破开了马车顶部,锋锐的兵刃闪烁寒光。
“没时间了。”谢盈豁然起身,走到角落按下一道机关,数道防护阵法被立即驱动,将马车重重护住。
“我最后问一句。”谢盈来到镜禧面前站定,看着这个一身檀香味的青年修士,“你怎么证明,你是要把卞荆带去渡落山,而不是别的地方?”
此话一出,朝雨愣住了。
是啊,这位突然出现的镜禧君,的确救下了卞荆,可是他与渡落山毫无瓜葛,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疑心病都没救了。”镜禧想起卞荆第一句话也是打探救人的缘由以及自己的底细,不禁有些头疼。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打算解释。你如果要一件信物作为证明,不如将此物拿去。”镜禧把手掌在袖中一探,紧接着抛出一样金灿灿的物件,直入谢盈的怀中。
拿起来细看,谢盈发现这是一个手掌大小,做工极为精致的金色浑仪。
他抬头望向镜禧,讶异道:“这是……元家的信物?怎么会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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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御兽大典(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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