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朝雨是一点都没看懂。
自从镜禧取出那枚金色的浑仪信物交给谢盈,二人便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他们沉默地对视数息,相互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便忽然消散了。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像是读懂了对方内心的想法,开始自顾自地忙起来。
朝雨心中困惑,想要开口询问,可惜远处不断有术法朝着马车袭来,剧烈的摇晃一阵接着一阵,人在马车内几乎无法站稳,甚至差点把昏迷的卞荆从矮榻上摔下来。
或许是被车外的动静所惊扰,卞荆的眉眼开始隐隐抽动,就在朝雨以为他即将苏醒的时候,镜禧立即上前,伸手飞快地在少年后颈捏了一把。
只是轻轻的一下,卞荆的面容再次变得平静。
有了这次苏醒的征兆,镜禧不敢怠慢,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卞荆的身边,看着谢盈在周围走动,将马车上布置的阵法尽数驱动。
不得不说,谢家恐怖的财力在此刻显露无疑。他们乘坐的马车看似普通,上面镌刻的护卫阵法却一重接着一重,尽管阵法成形的瞬间就会被东宫家的修士击溃,奈何谢盈准备的灵石与符纸近乎无穷无尽。
他一挥衣袖,无数的符纸化作流光附着于马车的四壁,层层叠叠的符文像是附着在岩石上的厚实苔藓,将原先阵法破碎的裂隙瞬间填平。
紧接着,谢盈快步走到了另一个堆满木箱的角落,他也不挑选,随便找了一只箱子便抬脚踹翻。
一声脆响,木箱上的锁扣当即脱落,很快,大量流光溢彩的上品灵石如潮水一般倾倒在地面,亮莹莹的铺了一大片。可这样的光彩并不能持续太久,在谢盈的几道术法之下,满地的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尽数化为护卫阵法的一部分。
马车在御灵城的街面上一路疾驰,最终抵达了飞舟停泊的高台。
当镜禧与朝雨二人带着卞荆登上飞舟,靠在船舷往地面望去,四面八方的昏沉雨幕中,已经尽是身着白袍的甲士。
他们静坐在马背之上,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却没有继续追赶的意思,只是眼睁睁看着飞舟一点点升空,没入阴沉的雨云,最后消失不见。
谢盈并没有登上飞舟与镜禧几人一同离去。
他作为谢家子弟,当着东宫家的面放走卞荆,此时走或者不走,差别都不大。
留下,东宫家不会立即伤他性命,离开,该受的罪责他也一点都逃不掉,那还不如坦荡一点。
临别之时,谢盈将那件浑仪信物还给了镜禧,便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
心里有了底,信物有没有其实都无所谓。未来之事,谁都说不好,但谢盈已经下了注,他对此无比自信。
……
当初从双湖城来到御灵城,飞舟一共行驶了数日,这次直往渡落山的方向而去,到落地之时,却只用了整一日的时间。
不知是飞舟上人少的缘故,还是谢盈用了别的手段,总之这段行程的速度,只能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当日出的霞光铺满大地,飞舟已经落在了一片绿意盎然的山林之中。向四周远望,连绵的群山与晨光中静卧,如同坐化在岁月中的远古神灵。
“走吧。再前面就是渡落山的地界,飞舟无法靠近。”镜禧招呼一声,将卞荆托在肩头,脚下一踏便跃上了船舷,再一俯身,整个人便跃下了飞舟。
朝雨慌乱地上前,跟着镜禧的步伐在山林中穿行。她的身法在同境界修士中算得上出色,可与镜禧这样的修士还是没法比,因此追得颇为狼狈。
“渡落山……能随便进吗?”看着身侧葱茏的山林,朝雨忍不住问道。
在她的印象里,渡落山放在整个灵居界,都能称得上是一处禁地。山中的弟子极少外出,而山外的人若是没有准许,绝对无法靠近。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强闯进入渡落山,反倒是有人无故靠近而被斩杀的见闻时常流传,真假暂且不论,渡落山守卫之森严,从中可窥见一斑。
“怎么可能随便进。”镜禧的声音悠悠传来,衣袖翻动间隐隐有暗香浮动,“你们东宫城有六道封闭的城门,层层封锁之下,尚且有人能够闯入,而渡落山别说城墙,连道门都没有,可你见谁成功潜入过?是他们不想进去吗?不,是没人敢。”
“是因为此地的护山阵法吗?”朝雨追问。
“是,也不是。”镜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中颇为感慨,“这种地方,有什么样的阵法,有多少守卫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只要那位依旧居于此地,任何人在靠近时,都要在心里掂量清楚。”
“您是指……渡落山主吗?那、那怎么办,我们贸然闯入,会不会……”朝雨忐忑地问道。
她与卞荆初次相遇便是在渡落山脉附近,当时她被族中的修士追杀,根本顾不上自己身处何处,要是事先知道这是通往渡落山的方向,估计她也根本不敢靠近。
闻言,镜禧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身侧的卞荆,就像猎户在拍一头新猎的狍子,说道:“你放心吧,有这小子在,别说渡落山,你要去爬仙树所在的渡落峰,估计都没人会拦你。”
大约过了几刻钟,三人的面前便出现了一片阡陌交错的田野,各种庄稼在日光下随风摇摆,成群的鸭子排队走在田垄上,最后抖着尾巴挨个跳进池塘里,掀起阵阵涟漪。
要不是身处灵居界,这里与尘世的乡野并无分别。
“这就是……渡落山?”眼前的景象显然超出了朝雨的预料,说话的声音有几分飘忽。
“大差不差吧,这里是渡落山的入口,看见山脚的镇子了吗?那就是衡灵镇,它后面的那座山,便是渡落五峰之一的太衡峰。”
镜禧随口答道,但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此处,他双目正紧盯着极远处一个红色的身影,神色有些怔愣。
朝雨察觉异常,循着目光看去,就见到镇子最前方的一座石牌坊底下,站了两个人。
距离太远,看不清样貌,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身着正红色衣裙的女修,以及一位衣着简朴的老者。
那是谁?是渡落山的弟子吗?
镜禧单手扶住卞荆,另一只手在额头抹了一把,似乎在擦一些不存在的冷汗。
“要命,她怎么会来?这下完了。”镜禧心虚地嘟囔一声,但脚步并未就此停下,反而加快几分,往石牌坊疾速掠去。
朝雨并不知道镜禧心中所想,她忐忑不安地在身后跟随,心中除了对未知的迷惘,竟然还生出了一丝向往。
不知为什么,渡落山的风显得格外平静。它们徐徐地吹过山林,再穿过田野,最后从朝雨的脸颊划过,仿佛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在石牌坊底下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棠万里与薛牧山二人。
早在卞荆等人还未登上飞舟之时,他们就收到了多方的传讯,皆是关于御灵城内的战况。从东宫烆与连霏争斗,到卞荆施展规模庞大的还流秘术,甚至镜禧突然现身驱动城门的铜像,一切的动向都在最短的时间被送往渡落山。
得知消息的薛牧山自然是焦急万分,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卞荆怎么会出现在御门之中。不是说下山游历吗?逛着逛着就撞到东宫烆的面前去了?
该死的,这小子连御兽师都不是,他怎么会去参加御兽大典?
可不管形势如何危急,薛牧山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在衡灵镇口足足守了一天,这才等到飞舟落地的消息。
悬着的心算是落了下来,再怎么说,卞荆至少活着回来了。可薛牧山根本没想到,所谓的“重伤”,居然是这等棘手的情况!
灵种血脉的反噬,这玩意别说治疗,寻常人怕是听都没听过!
还不等镜禧走近,薛牧山便赶忙迎了上去。
“放、放下吧。我带他回去。”薛牧山抬手指了指双目紧闭的卞荆,对镜禧说道。
虽然神情毫无异样,可薛牧山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紧张的心绪。
对于镜禧,薛牧山没什么可说的,主要是没见过几面,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天天没事就往云栖峰跑。
镜禧与海棠万里的事,薛牧山心里清楚,可偏偏这事没办法拿到台面上说。还能怎么说,一个净宗的弟子,天天跟渡落山的女修混在一起,要是传扬出去,先不谈海棠万里是个什么名声,光是净宗就不会放过镜禧这么个败坏宗门声名的玩意儿。
加上海棠万里的往事,虽然知晓的人不多,但她在尘世与祁钰和的纠葛,薛牧山还是略有耳闻的。
祁钰和与镜禧,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偏偏长得还一模一样,这事提起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虽说修士不像尘世中人有诸多繁文缛节,可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于薛牧山这种心思直率的人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
还能怎么办,就当不知道吧。薛牧山在心里想着,从镜禧手中接过了卞荆,顺势对着青年修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镜禧浅笑了一下,抬手行了个礼。
光看他的样子,倒是进退有据,气度不凡,就算历经奔波,神态中有些疲惫,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朝气,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说起来,镜禧的气质十分独特,有一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矛盾感,明明行事举止已经足够沉稳,偏偏那双明亮的杏眼还透着未曾沾染世俗的纯净。
这大约是他从小在净宗长大的缘故。
一出生便亲缘尽断,被迫从凡尘中抽离,直至长大成人。
这样的经历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必然导致他与寻常人有所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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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归至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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