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岁除之夜(中)

听见这些话,元戟并不吃惊。能猜到父亲亡故,倒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只是这份漠然,有点出乎她的预料。

一般孩童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探知欲,且难以克制,而卞荆却仿佛除了眼前的事,别的都不想搭理。这份心性若是在阅历丰富厌倦世事的老者身上,还算合适,可出现在他这样一个八岁的小孩身上,未免有些怪异。

他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元戟盯着小孩头顶的三个发旋有些愣神。

“那客人怎么称呼?你也是修士吗?”卞荆的问话打断了元戟的思索。

倒不是他真的想知道面前的女人叫什么,而是大半天没人讲话,感觉有点冷场,身负“招待客人”重任的卞荆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谈话延续下去。

“是啊,要不然呢?普通人可没那么容易进渡落山。你别看这儿平平无奇,门槛高着呢。”元戟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姓元,算是跟你薛先生同辈。只不过我不是渡落山弟子,我是从眠月宗来的。眠月宗,有听过吗?”

听见这话,卞荆抓了抓后脑的头发,一头本来就算不上柔顺的头发显得更乱了,发丝往各个方向翘起,看得元戟只想伸手给他顺顺。

卞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是第一次听说眠月宗,就问道:“眠月宗,是跟渡落山一样的地方吗?”

“不完全是,但也有点像。我们那的弟子更多,宗门内有更多的规矩,修行的术法跟渡落山也截然不同。”元戟拣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说给小孩听。

“比如都要穿黑衣服吗?”卞荆问。那天一行的黑衣人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每个人的气质都阴沉如水,像是幽深洞窟中从未见过日光的深潭。

元戟一怔,随即失笑道:“对。眠月宗弟子更多在夜间出行,穿黑衣会更方便。”

卞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伸手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客人你姓元,说的是这个‘元’吗?我来这里之前,阿娘跟我提过,好像是个很大的家族?”

“是的,很大,人也很多,多到根本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同宗的人。”元戟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卞荆的说法,“人多了就会有些乱,会生出事端。不过也有好处,有时候一个姓氏就能解决许多麻烦事。”

“比如呢?”卞荆开始有了兴趣。

“比如你日后下山历练,若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亮出元家信物,就算不能得到助力,也能让针对你的人忌惮三分。”元戟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茶盘上。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由几个金色铜环同心嵌套而成的镂空铜球。每一道铜环上似乎刻有不同的花纹,正以不同的速度缓缓旋转着,相互独立却又相互影响,看起来精妙异常。

“这是什么?”卞荆第一次见这种会自己转动的器物,觉得有些新奇。

“这是元家所制的浑仪,也是元家的信物。转动的铜环上有不同的标记和纹样,是在模拟周天星辰的运转。送你了。”元戟手指一拨,铜球就骨碌碌地从茶盘的一边滚到了另一边,在卞荆面前停下。

“给我吗?”他有些吃惊,这东西虽然是铜制的,但上面精细的工艺一看就价值连城,就这样送给自己了吗?既然是家族的信物,可以随便送人吗。

“不行,您还是拿回去吧。”

“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今日我两手空空地上门,怎么说都是失礼的。你就当是替薛牧山收下了,左右不过是个小玩意儿。”

卞荆此刻仍在看那转动的金色浑仪,也就没有看见元戟眼底的一片柔和。

说起来,元戟的长相本身无疑是清新秀美的,只是因为修行的功法,以及眠月宗漆黑的衣着,让她显现出阴郁的气质。而她眉心的一点黑痣,又像极了异兽的尖细瞳孔,仿佛成了她的第三只眼,平添几分诡异。

“可是,如果是信物,我拿着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呀,我又不是元家的人。”卞荆抬头看看元戟。

本身能有别的用处的东西,就这样沦为观赏的物件,未免有些可惜,何况它做工如此精致,一看就耗费了不少心力。

“你不说你不是,别人又怎么知道呢?拿着吧,万一哪天真遇上什么事,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元戟看着小孩黑黑的眼珠子,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他顺了顺头发。

“……”

元戟的手太快,卞荆没躲掉,只好僵在那里,像是一只因受惊而呆滞的小狗。

感受着元戟手掌抚过头顶,卞荆的眼珠不自在地飘了飘。他很少被人这么摸头发,以往不管是阿娘还是薛先生,都更喜欢逆着头发搓他的头,就好像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毛躁,他们才开心。

胡乱地想着,眼神一转,他便注意到了那个在茶盘里转动的浑仪,它转着转着似乎慢了下来,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慢,只是片刻,最里面的一圈铜环就几乎已经停住了。

“欸,它不转了!”卞荆伸手一指,终于找到机会挣脱“魔爪”,趁着元戟转头去看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她的手离自己的脑袋远一些。

元戟白皙纤长的手指一勾,金色的浑仪就滚回了她的掌心。很快,原本几乎要静止的铜环又缓缓恢复了先前转动的速度,以一种恒定而有序的节奏运行。

“你拿着它,它就会转了。”捏在手里抛了两下,元戟就把浑仪往卞荆怀里丢。

“啊?!”

见到金色的小球突然往自己飞来,卞荆连忙伸手去接,生怕砸在地上摔坏了。

不知是元戟抛得准,还是卞荆手脚灵活,总之,浑仪准确无误地落进了小孩的怀里。

可就在卞荆刚想松口气的时候,异象突生。

“滋滋。”

浑仪不知为何发出了一阵突兀的声响。像是金属摩擦声,又像是什么怪物尖细的嗓音。

接着,那原本几乎已经停止的几个铜环,突然开始发了疯一般加速转动起来,其中最快的一圈几乎瞬间就转出了残影。高速转动的铜环瞬时化身成一柄柄细小的刀刃,眨眼间就从卞荆前襟铰下了几片碎布。

浑仪疯狂旋转,速度已经快到无法用肉眼看清,抖动的同时,也在他的胸口处不断挪移,眼见着离卞荆的脖颈越来越近。

“把它扔了!”元戟急忙喊道,疾言厉色,吓得卞荆一哆嗦。

见小孩反应不及,她右手飞快地掐诀一指,浑仪便从卞荆地怀里飞出,像一颗从天而落的陨星,“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不远处的地面。

即便如此,浑仪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仍在飞速转动,一圈圈的铜环不断地削起地面的尘土,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听着令人牙酸。这要是削在人的皮肉上,恐怕跟凌迟没什么两样。

元戟看着疯魔一般的浑仪,不可置信地看向卞荆,而卞荆也一脸的惊魂未定。

如果说在元戟手中缓慢运行的浑仪能让人想到周而复始的日月星辰,那此刻不受控制的它就只能让人想到天崩地裂,山川倾倒。

“你有没有事?”元戟吐出一口气。

卞荆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这时,听到声响的薛牧山和海棠万里从膳房里走了出来,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愣了片刻。

院子里一大一小的两人正直直地站立着。卞荆胸口的衣物不知被什么利刃切割得破烂不堪,如果不是冬日里穿得厚,此刻怕是已经伤到了皮肉。元戟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孩,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的不远处,又有一个像是陀螺还是什么的东西在窜动,尘土飞扬,劲还挺大。

搞什么啊?

看到小孩被割碎的衣襟,薛牧山觉得自己额角的筋都开始跳了,他几大步走到两人面前,沉声问:“怎么回事?”

元戟缓缓转移视线,看向薛牧山。薛牧山被她的神色一惊。

“没什么,就是一个小物件,大概是坏了。”元戟定定地看着薛牧山,缓缓开口。她神色平静,眼眸却有一丝抑制不住的颤动,显然她的内心并不是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

就这么一句?没看见小孩的衣服都快被铰烂了吗?虽然他不觉得元戟有什么伤害卞荆的意思,毕竟论起来那也是她嫡亲的侄儿,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未免有些过分。

这傻孩子连魂都快吓跑一半了!

薛牧山皱眉,刚想说什么,耳畔却飘来了另一句话,悠远空灵,是元戟的传音。

【待会再说。】

薛牧山反应很快,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且元戟不想让其他人察觉。

想来她也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薛牧山只好隐去心头的一丝凝重,松开眉头微微笑了笑,假装轻松地拍拍卞荆的肩膀,像是要把小孩吓飞的魂给拍回去。

“好了好了,没事就行。正好饭菜也好了,上桌吧。”

……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房檐下的几个红灯笼散发着出喜庆又热闹的光,映亮了整片院子。衡灵镇的天空偶尔升起的小片烟火,更添了几分年节的气氛。

四人正围坐在院子里的破旧石桌边上,一起吃着这顿在尘世被称作“除夕宴”的晚餐。

说是一起吃,其实主要是卞荆一个人吃。三个大人除了偶尔喝点茶水,闲聊几句,就是轮流往他碗里夹菜。那一整只母鸡,基本上都进了卞荆的肚子。

细想其实有些怪,除夕宴多多少少是带点“团圆”的意味在里面的,但在座的不论是薛牧山,还是元戟,又或者是海棠万里,互相之间都算不上真正的亲人,却又因为种种关系,牵扯在一起。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这个。元戟和海棠万里平日根本不过这种尘世的节,这次来也只是凑巧,特别是海棠万里,她就是来陪客人凑个热闹。薛牧山则是因为卞荆来了这,才想到这天晚上准备点正经饭食。

毕竟这是卞荆离开母亲之后过的第一个年节,孤零零的想想也有点可怜。

虽然薛牧山上山时,同样年岁尚小,但他至少还有年龄相仿的师兄弟玩闹在一起,不至于太孤单。卞荆就不同了,他一来就在这个破烂书肆呆了几个月,偶尔有几个聊的来的也陆陆续续上山去了,只留他一个人背那些书。

这地方,薛牧山有时都会觉得太冷清了。何况卞荆一个小孩呢。

“师伯,我之前只知道您在这清修,却不知道您还有这手艺?恐怕连师父都没尝过。我以后得多来几次。”海棠万里高高地夹起一片肉,对着灯笼仰头看去,只见肉片切得极薄,肌理清晰,几乎能透出灯笼的红光来,显得柔软可口,肥而不腻。

“可别。”薛牧山知道海棠万里不会吃这些,一筷子就把肉片撇下来,重新放回盘子里,“不吃就别玩。我的手艺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净宗的斋饭确实不错,让你三天两头就往外跑。”

薛牧山才不想这个师侄天天往跟前凑,他本就是为了清闲才独居在山下,要是这云栖峰峰主总是来回晃,说不定就有事会找上门。噢,说独居也不对,他现在还有个小孩要养。

海棠万里没想到一句话还能扯回自己身上,顿时后悔开口,也不知是谁说给薛牧山的,只好做了一个讨饶的手势,生硬地转头给卞荆夹了一筷子肉:“来,小荆多吃点。”

卞荆惊恐地看着海棠万里一筷子夹起半盘肉,让面前本就满是饭菜的碗顿时雪上加霜。

“哼,我也懒得说你,也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横竖云栖峰上也没几个人,往外跑也就跑吧。只是注意点行迹,别搞得人尽皆知的。这回有了新弟子,多少也看顾一下,别随便扔给哪个徒弟就算完事。”薛牧山顾忌着同桌的还有卞荆和元戟,随意叮嘱两句也就没再说了,他本来也不是爱叨叨的人。

“新弟子?嗯……您说的是赵瀞辞吧?”海棠万里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

这次云栖峰总共就来了两个新弟子,一个已经十四岁了,做事颇有条理用不着操心,另一个却是个八岁的幼童,想来能让薛牧山特意提醒的,也就是他了。

薛牧山夹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喝酒,没有接话。

一旁的卞荆却蓦然抬头,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赵瀞辞的名字。他连嘴里的骨头都忘了吐,就这么直愣愣地抬头去看说话的人。

海棠万里没想到卞荆会有反应,看见他的神色,不由得掩嘴笑了。

“怎么,你认识他?”

卞荆点点头。

“你师父之前下山去接的就是他们俩,一个地方来的。”薛牧山用筷子指指卞荆,又往云栖峰方向一指,算是解释。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海棠万里用手指轻抚鬓角的头发,微微点头。

赵瀞辞刚上云栖峰,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一副乌发雪肤的好样貌,而是因为他是俞粮亲自带进掬风榭的。

说起来,俞粮作为张衾音的亲传弟子,是海棠万里的师姐,实力不俗,却在云栖峰,甚至整个渡落山,都显得身份尴尬。究其原因,无非是她的名字并不在问樵书上。

她曾是古门接引的弟子,却半路被张衾音带回了渡落山。在这里的几十年,即便一身剑法皆传自张衾音,却终究是名不正。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极少于人前露面,平日里深居简出,更不用说带新弟子上山这种惹人注意的事。不过,如果是张衾音吩咐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在她心里,再没有比师父吩咐的事更重要的了。

正是因为这样,由她亲自带上山的赵瀞辞就显得格外不同,连海棠万里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他还好吗?”卞荆咽下嘴里的一口菜,主动问。

他挺想知道赵瀞辞的消息,毕竟上山前,赵瀞辞还是个衣来伸手的富家小公子,凡事都要有人陪着,从来没做过什么杂活,这样一个人上了山,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你指的是哪方面?如果是吃和睡,我看是还不错,好像都长个儿了。如果是修行,那只能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学什么都比别人要顺上十倍不止,尤其是学剑的时候,就像天生该有柄剑长在他的手上。”海棠万里回忆了一下这个还没拜师的新弟子,感慨道,“只能说是天生的剑修。明明长得柔柔弱弱,像个小女孩,使起剑来却比谁都凶。”

“在你们这种修剑奇才扎堆的地方,都能得到如此的称赞,这小孩难道是天生的剑坯?”听了老半天都没有作声的元戟突然开口问道。

如果说灵居界修剑的灵气有十分,那么云栖峰能独占七成。海棠万里虽然在这不算是顶尖的剑修,但拎出去却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能让她赞叹的天赋,想来也没有别的。

听见这话,海棠万里笑了,眉眼弯弯,有几分狡黠。

“您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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