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岁除之夜(下)

就这样,几人东拉西扯着,逐渐到了半夜时分,夜色愈发浓郁。

桌上的残羹冷炙早就散尽最后一丝热气,而说着要守岁的卞荆也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这还没到后半夜呢,薛牧山暗笑着摇头。

他站起身把小孩抱到屋内,轻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就又回到后院。此时院子里已经只剩下元戟一人,她一身黑色衣裙独自坐在石桌边,哪怕有灯笼与烟火交相映衬,也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她人呢?”薛牧山没想到自己走开一会儿,海棠万里就不见人了。

“走了。估计是知道我们还有事要谈。”

元戟的一句话,让薛牧山立即想起了之前的传音。

他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周围的天空漆黑一片,星辰暗淡,偶有风声。

薛牧山想了想,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手掌大小的金色符纸,向空中一扬。金色的符纸一离手,立即逸散成细碎的粉末,带着闪光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冬夜里,无声无形的屏障将整间院落罩住。

这是摄声阵,布下之后能避九耳。不仅能阻隔声响,还能挡住隐秘的窥探术法。

“说吧,你们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就你们元家人手一个的那个玩意儿,怎么会突然不受控制?”薛牧山形容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浑仪的名字。他之前就想问了,只不过元戟神色有异,也就硬生生憋到了现在。

他是知道这东西的,以前元钺也是时时拿在手里把玩,相互嵌套的铜环闪闪发亮、精致小巧,比其他修士拿在手里的什么折扇拂尘要看着有意思多了。

薛牧山刚开始还问过元钺,这到底有什么用,可他那时不肯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元戟重新拿出了那颗金色铜球,此时它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样子,在元戟的掌心缓缓运转,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是浑仪,算是件灵器。与天上星辰对照,便可用它测算天时,辨别方位,甚至破开迷阵。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驱动它需要元家的血脉之力。因此除了灵器,它也是辨别元家血脉的信物。”

“既然是这么精巧的灵器,为什么会失控?这跟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联吗?”薛牧山皱眉。

“它不是失控。你听我说。”

“这是我拿着它的时候。”元戟将手心伸到薛牧山的面前,示意他仔细去看,片刻之后微微倾斜手掌,浑仪就滚到了薛牧山的掌心,“而到了你的手里,它就会停止转动。这便是最简单的验证元家血脉的办法。”

正如元戟所说,在她手里缓慢转动的浑仪,在离手的那一刻便逐渐缓慢下来。在薛牧山手里还不到几息,就已经完全停止,即便在手指上注入灵力去按压,那些铜环也如同锈蚀一般纹丝不动。

“你再回想一下,它在元钺手里又是怎么转的。”见薛牧山用手指去掰,元戟无奈地开口。

“这还能有什么不同吗?这不是差不多吗?”薛牧山翻来倒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不对,他的那个好像要转的更快。”

元钺以前总喜欢在大晚上爬上房顶,拿着他那个金色浑仪对着月亮看。明月清亮地映照着,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不断旋转的铜环的倒影。那影子,可以说是在飞快的变换,远没有元戟手里的这枚悠然。

“浑仪以血脉之力催动,同时也会反应血脉的强弱,转得越快,血脉越强。我与兄长虽然是孪生子,继承的血脉之力却完全不同。浑仪在他的手里,要转得比我快上数倍不止。

而作为元家历代血脉信物,它们已经传承了上千年,期间除却损毁的几枚,从未有出过问题的记载。”

这么一说,薛牧山就回过味来了,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白天那会儿,它转得跟个陀螺一样,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而是……”

“而是卞荆的血脉之力太强了,甚至要超过他的父亲。浑仪一触碰到他,自然就会开始疯狂运转。”元戟冷静地接话,她抬眼跟薛牧山对视,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到了冰面上,带着一股寒气。

“既然是这样,难道还有什么问题?血脉比他爹强总不是坏事吧。你们天赋秘术的强度不就是跟血脉有关吗?”

怎么,哪里不对吗?薛牧山察觉到了元戟冷静的神色下似乎带着一丝不安的情绪,心里也有点突突的。

薛牧山虽然不是出身世家,但却多多少少对所谓的天赋有所了解。元、令、周、谢、祁、东宫这六姓家族之所以被称为世家,究其根本并不是因为人数众多,或者势力庞大。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真正将这些人联结在一起的,是他们口中所谓的随血脉传承的天赋秘术。六大世家所传承的秘术各不相同,却都是血脉愈纯,术法威能越大。而世家嫡系,往往是家族中血脉最为精纯的一支。

“本来是这样没错。他若只是强上一两分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来……你知道的,元钺的血脉之力已经是极为罕见,如今卞荆比他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物之反常者为妖,我担心要出事。”元戟有些忧心忡忡。

在这之前,元戟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想按照母亲的意思设法将孩子带走,至于回到元家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她并不想多管。即便白埜指明卞荆是渡落山的弟子,元戟也还在权衡,是不是要寻找机会。

可她现在的想法完全变了。自从见了浑仪疯狂运转的样子,她就感到了一丝慌张。她忽然觉得,不应该把卞荆带回元家,而是应该让元家人离他远一些,他的血脉天赋也需要被完全隐藏,最好再无人知晓。

元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却是一团迷雾,不知是坦途,还是深渊。

“唉。”薛牧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有点烦。一天之内,这已经是第二回有人跟他说卞荆不对劲了,偏偏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真的对这种玄而又玄的言语无可奈何,一个个光说谜语不说谜底,让人提心吊胆,偏偏又不得不信。

他自己就根本什么都没感觉到,不过他也没这方面的天赋也就是了。看来有空还是得把卞荆带去让山主瞅瞅。

薛牧山这边暗自盘算,却被元戟的一句话打断了。

“你记得祁钰和吗?”

祁钰和,祁家嫡系,是元钺的至交好友,两人年岁相仿,一同长大,即便后来被不同的宗门接引,却一直未曾疏远。

“当然。你兄长最后一次下山不就是为了他的事吗?”薛牧山怎么会不记得。如果说百年前的灵居界英才辈出,如同浩渺银河中的繁星,那么祁钰和与元钺就是耀眼到将夜空割裂的璀璨流星,纵使一瞬即逝,也再所有人心里刻下了一道光。

不过,可惜的是,祁钰和天生小腿残疾,无法行走,纵使能御空飞行,却难以脚踏实地。

“我突然想到,祁钰和当年,据说就是继承了祁家从未出现过的血脉之力。”元戟皱着眉回想,手指在骨杖上来回摩挲,“与元家不同,祁家的血脉信物是一面巨大的千佛白玉壁。”

“据说白玉壁上面雕刻着千尊佛像,另有无数的亭台楼阁、山水花草,都在成片的祥云中若隐若现。平日里,这白玉壁上的佛像面容皆是庄严而朦胧,难以看清。可每当祁家有婴儿出生,白玉壁上雕刻的祥云便会褪去,现出佛像的面容。

出生的婴儿血脉越是纯净,显出面容的佛像便会越多。不过就算再多,也不过就是几十座。直到祁钰和出生的那个夜晚,据说那天,整面白玉壁祥云尽散,千尊佛像眉眼清晰可见,入目皆是庄严宝相,一片灵光大亮。”

元戟顿了顿,继续说:“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

这种异于常人的血脉吗?确实有点像,却也有点勉强。想到祁钰和与元钺最后发生的事,薛牧山的心里也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吧,我也只是恰巧想到。毕竟这种异常强大的血脉之力,也没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追寻。这样,这件事我之后也会留意。”元戟明白他们在这谈的再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至于卞荆,反正我也带不走他,现在又有了这事,想来待在这也不算是坏事。只是关于他的血脉,还是谨慎为好。”

薛牧山点头,他明白元戟的意思,在搞清楚这种异常的血脉之力是否会有问题之前,这件事需要被隐藏。

“最后还有一件事。当年传言,东宫高晴是母子二人一同**,现在既然孩子还活着,那她也一定没死。我问了山主,他没有要跟我说的意思,想必你也不会说。算了,这原本也不关我的事。只是东宫家也听到了风声,未必不会找上门。”

“东宫家?”

“是啊,你不会以为这些年盯着他们母子二人的只有元家吧,东宫高晴的身份特殊,她的失踪本身也不是一件小事。况且,这都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追索他们的人恐怕还有更多。远的不说,东宫高晴与我兄长结为道侣,算是毁了与令家的婚约,加上她本是离涣岛弟子,宗门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管,这样粗粗一算,也至少有三四方的势力牵涉其中。”

薛牧山听得头大,根本不想思考这些世家之间的弯弯绕绕,摆手说道:“我是不操心这些,横竖她不在这,没人会向渡落山要人。东宫高晴的行踪如今恐怕也无人知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元戟听完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的:“你说得对,当然没人会向渡落山要人。但若是东宫高晴的行踪暴露,你们留得住卞荆吗?”

她这话说得隐晦,实际上的意思是,万一东宫高晴被其他任何一方势力所控制,对方以此来要挟卞荆下山,渡落山要如何应对呢?

到那时,就算白埜有心想要庇护这孩子十年,甚至以妙箴秘境作为筹码,恐怕也没有办法,毕竟什么都困不住一颗想要离开的心。

就像当年元钺执意下山一样。

明明一切的迹象都隐隐透露出诡异,为了查明祁钰和身陨的真相,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前往了石壁城。

“好吧,多谢提醒。我会留意她的。”薛牧山无奈地点头。

他其实不擅长考虑这些,一来这种暗地里的争斗离他太远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二来渡落山的聪明人很多,不说白埜,海棠万里的心眼恐怕都能装一筐子,真有什么大事发生,总会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的。

但元戟如此明白地要求他谨慎行事,又让他不得不认真对待,多听多看。毕竟孩子是放在他的身边,那么他就是最后的一重屏障,要护卞荆周全。

“那就这样吧。”

元戟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开。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该说不该说的话也说尽,是时候离开渡落山了。

“砰——!”

只听天边一阵巨大的声响,一朵金红的烟火在黑夜中绽开,随即便是无数的各色烟火升起,映亮了大片天空。

鲜艳的光华映照在元戟冷白的脸颊上,似乎驱走了几分眉间的阴郁,她看着天边的烟火,嘴角也似乎有了一分笑意。

“我走了,留步。”

她朝薛牧山微微颔首,也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背手踏空离去,黑发黑衣在空中轻扬,像是一滴墨融入了夜色,转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薛牧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挥手撤去摄声阵,伸了伸懒腰,准备回房睡觉。

管他的呢,以后的事现在发愁也没用。

“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啊。”

接下来是一个小番外,主要讲张衾音和俞粮的过往。但你要说它是番外吧,其实也有很重要的正文相关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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