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余音(上)

【1】

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父,也就是张衾音的时候,刚满七岁。很多事如今想来像是隔了一层纱,已经记不清了,唯独那个冬天的雨夜,我永远忘不了。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夜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睁眼和闭眼感觉差不多,就像瞎了一样,只能听见耳边滂沱狂啸的雨声,夹杂着鬼哭一般的风。

我当时坐在街边一家铺子的窗户下面躲雨。冬天里土墙很冷,但我依旧紧紧靠着它,同时努力抱着腿往里缩,希望这样就能少淋一点雨。

可惜用处不大。那天有风,屋檐又很窄,寒风裹挟着雨一阵一阵往我的身上扑,仿佛一粒粒石子打在身上,比起冷,感觉更疼。

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种疼尤其明显。

又过了不知多久,感觉不太疼了,却有点困。好几次几乎要睡过去,却被一个响雷给惊醒。我是个觉很浅的人,平日里一点风声就能让我整夜睡不着觉,更不用说这种几乎能把人吓死的惊雷了。

比起我的难以入眠,我身边的人却睡得很好。

哪怕是仿佛要劈开天穹的惊雷,也没有让他抖动一下。我探手摸摸他露出来的小腿,感觉像是在摸石桥上的墩子,硬硬滑滑、冰冰凉凉的。他本来满腿都是土,很脏,这会被雨水一冲,倒是干净多了。

他是我爹,是个乞丐。不过他不让我叫他爹,他说他不是。

说起来,他这阵子总是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我们设法向药铺讨了些药渣吃了几天,也没什么用。不过,今晚他似乎一声都没咳过,不知是雨声太大我没有听见,还是他的咳嗽已经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越来越沉。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以后,就好像一层淤泥糊在身上,怪难受的。我动了动脚趾,感觉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是不是不该呆在这呀,但天这么黑,雨又这么大,去哪里好呢。

突然,又一道雷闪过,刺目的电光横贯了整片天空,一瞬间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能看见雨水如同无数的银丝从厚重的黑云中垂落。很快,电光一闪而过,眼前重归黑暗,沉闷的雷鸣才在耳边爆开。

我瞪大了眼睛,因为在那瞬时的电光之下,我看见就在我的面前,站了个人。

那人很高,撑着把油纸伞,一身红衣在雨夜里艳靡而诡异,就像市井传说中怨气深重的鬼怪。

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惜却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墙缩成一团,直冒冷汗。夜里太黑了,雨声也太大,我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到底是人,还是鬼呢?此刻眼前一片黑暗,我完全僵住了,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在浓郁的夜色中捕捉到一点影子,或者在下一次闪雷的时候看清对方的样子。

而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腿,力道不大却让人难以忽视。

我愣住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抱住腿拼命往回缩。

这是有人在用脚拨我的腿!我在心里大叫。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平日里那些店铺掌柜赶人的时候,就经常用脚面把我驱赶到一边去。他们倒没有故意踢我的意思,只是不想让我坐在门边影响铺子的生意。

那这个人是要做什么?难道他也是想让我挪地方?可是我们也没有挡他的路,像这样的雨夜,哪怕是坐在县衙门口,也不会有人管吧。

我有点想哭,但又不敢,只好僵在了那里。

“啧,可别是死了吧……”

我隐约听见面前的人说了些什么,却只听清第一句,后面的被雨声盖住了。

可能是我没有反应,他便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他的手掌很大,与其说是在拍我的脸,更像是在拍我的脑袋,或者在拍什么看家护院的大黄狗。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跟这个雨天格格不入。

“喂,没死就哼一声?”

他似乎凑近了我,虽然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了很多。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很好听,不像我爹,说话总像嘴里含了一口痰,带着浓重的乡音,讨好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在骂人。

“我们雨停了就走……”我胡乱地发出点声音,示意自己没死,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我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我担心他是官府或者监市的人,如果让他以为这里是两具死尸,那说不定会直接把我们拖出城去。

我本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却没想到下一刻,就被人抓住后颈的衣领给整个揪了起来,衣领瞬时紧紧勒住脖子,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就被人扛到了肩上。上半身倒挂着,感觉血都在往头顶涌。这人肩骨恰好顶着我的肚子,即便很久没吃东西了,还是让我有点想吐。

“呕……”我一边干呕一边咳嗽。

等等,他抓我干什么?难道这是个人贩子?

想到此处,我立即开始扑腾起来,四肢乱动,虽然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努力挣扎。

“你放我下去!呜呜,爹!”我抓住他身上的一块衣料开始乱扯,同时大声叫唤。

“行了别喊了。”他把我从肩头撕下来,按在怀里,同时用外袍紧紧捂住了我的腿,不让我乱踢,“他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听到这句话,我安静了下来。

哦,原来我爹已经死了。难怪他一整天都没有动弹。他就像是我们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的靠坐在路边,就没了气息,像一棵在冬日里冻伤的树那样死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饿,又或者是困,我没有再说话,耳边的雨声也渐渐远去。隐约中,身体暖和了起来,我一晕就睡了过去。

【2】

我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没有雷雨,更没有我爹的咳嗽声。就好像在一间生了炉子的屋子里睡觉,连脚趾头都暖得开始有些痒痒。

可惜好景不长,这间屋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淹了水。大量温暖而庞大的水流瞬间淹没了双腿、肚子和胸口,以及我的口鼻,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之后,我挣扎着睁开眼。

只见眼前一片明亮,暖黄的烛火映照之下,四面是陈旧而整洁的墙壁,样式简单的桌椅和木床安置在角落,中间立着张镂空的木雕屏风,也显得有些年头了。

而我此时正在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里扑腾。浴桶很大,水也很深,我的腿完全探不到底,只好两手死死扒住桶沿,不让自己沉下去。沾了水的浴桶内壁很滑,让我十分费劲。

“醒啦?”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红衣男子抱臂靠在浴桶沿上笑眯眯地看着我,“睡得跟死了一样,叫都叫不醒。”

这就是之前夜里碰见的那个人!我对他的这一身红衣印象深刻。想来就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并且把我丢进了浴桶。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吸了吸鼻子,掩藏自己的无措,硬着口气问。

“我?我叫张衾音,你呢,你叫什么?”他转身取了一套灰黑色的麻布衣服,随手挂在了一边的木架上。

“我……我叫四丫。”我瞥了一眼那衣服,回答他。

没想到他居然扑哧一声笑了。

“四丫?你怎么不叫大柱呢?”他笑得拍了一下木桶,可没笑几声,突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我,“四丫?你是女孩?”

我不懂他在笑什么,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他说他是在一个只长了四棵树的土坡上捡到我的,所以叫四丫,这没什么好笑的吧。难道他一直以为我是男孩吗?虽然我头发短了点,脸也有些脏,但是跟那些会扒拉鸡屎玩的男孩根本不一样啊。

我有点恼火,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僵在那里。

不过我后来才知道,让他惊讶的并不是我是个女孩这件事,而是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一个面容完好的小女孩,居然能在街头好好地活着。我没有被卖给大户人家做奴仆,也没有被拐进花街柳巷。跟在一个最后被冻饿而死的老乞丐身边,我四肢健全地长到了七岁。

可他那时似乎仍有些不相信,居然将手伸进木桶往我脸上泼了两把水。

我完全没想到他还能干出这种事,甚至没来得及闭眼就被淋了一脑袋。手也一下子没抓住,整个人又栽进了水里,几乎沉到了浴桶底。

不过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地想看我被淹死,我才在水里翻腾了两下,就被他抓住衣服拎了起来,像拎一只落水的狗,全身的衣服如同抹布一样湿哒哒地滴水。

我的眼睛进了水,一时之间很难睁开,只感觉突然有一只大手将我湿透的头发从脸上薅开。

“嗯……洗干净脸确实还像个女孩。行吧,你先洗澡,换好了衣服再出来。”他说完,手就是一松,我又被他丢回了浴桶,被温暖的水流包裹。

只是很奇怪,浴桶里的热水不知什么时候少了很多,我不用再四肢翻腾,也能踩到浴桶的底部站稳。

张衾音这时已经没了踪影,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好像都没有这样洗过一次澡。水很热,也很干净,真的很舒服,虽然爬出浴桶废了些力气,还险些把整个桶给摇翻。

我哆嗦着穿上那套新的麻布衣服,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此时大雨已经完全停了,天却还没大亮,只有一丝熹光笼罩在天空与群山交接的地方,灿烂得像是后面藏了一整箱的金子。

昨夜的雨像是要把整座城都浇透,那些电闪雷鸣现在想来就像是一场梦。

我爹呢?我看着天边尚未显现的日光,在恍惚中想到。

噢,我忘了,那人说他已经死了。

我想了想,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张衾音就坐在门外的一张桌子边上。说起来,他为什么总穿红色的衣裳?大晚上穿一身血红也就算了,此刻又是一身的粉红,衣摆处蝶戏花丛的绣纹,精细昂贵到我都不敢摸。

但说真的,勾栏里唱戏的姑娘都没他穿的艳。

“来啦。坐吧。”他还是笑吟吟的,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长条凳,坐在了他的对面,就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白粥,热腾腾的。

这是给我的吗?粥的香气让我睁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吃吧。”他一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我。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不会客气。连筷子都没拿,我双手捧着碗就是一大口,微微有些烫嘴的热粥下肚,让我的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四丫,以后跟着我怎么样?”张衾音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弄着竹筒里的筷子,“你如果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怎么活下去。”

他的语气很随意。

“师父。”我嘴里含着一口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甚至没有停下碗筷的意思。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得活下去。我爹死了,我一个人也很快就会死,而面前的张衾音就像那些一时善心泛滥的富家小姐,想要给我一口饭吃,那我为什么要拒绝?哪怕他们的善心往往只是一时,能让我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别说是师父,让我喊爹都行。

但很久之后,我开始后悔我喊的这一声师父。

师父,为师亦是父,此后的几十年我受到了庇护,得到了教导,甚至因此踏上了修行之路,可却永远失去了跟张衾音并肩而立的机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那时,我不喊这一声师父,他也还是会带着我,因为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能看着别人随意死去的人。

我常常问自己,如果他不是我师父,是不是很多事就会不一样?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那时在我心里,甚至还不如一碗粥重要。

张衾音似乎没有想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

“你家在哪?”他问。

“我没有家。”我摇头。

连吃的都没有,能算是家吗。我要什么家,哪里有吃的去哪里就好了。

“有别的亲人吗?”

我继续摇头。

“也难怪,人到了这个地步,有跟没有本身也没有什么两样。”张衾音耸耸肩,对我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那你爹死了,你准备把他葬在哪?如果没有好的地方,那明天去城外看看?”他又问。

张衾音就是这种人。

他不会看人的脸色,也极少顾忌他人的想法。哪怕一个七岁的小孩刚死了唯一的亲人,他也等不到天亮再问。怎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人呢?我曾经很困惑,不过后来也就知道了。恣心所欲、横行无忌,靠的不过是一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剑法,以及一个永远会接纳他的归处。

“好。”我点头,算是认可他的提议。

如果是一个普通小孩,可能此刻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可我不是,这个冬天,我已经见过太多冻饿致死的人,比起哭闹,吃饱是更重要的事。以后我还能为我爹哭,可却没有人会为我哭。

很快,一碗粥就被我喝完了,可我仍旧在碗里划拉着,想把最后一点粘稠的米汁舔干净。也许就是差了这么一口米汁,我爹才与我彻底分别,可惜他如今也喝不到了。

“吃饱了吧?”张衾音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额头,不让我再继续低头扒碗。

我咬着牙没吭声,胸口像是憋着一股气。

张衾音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变得认真。

“想哭吗?想哭就哭。”

听见这话,我沉默了片刻,随即眼泪就砸在了桌子上。一滴接着一滴,就像之前夜里屋檐下滴落的雨。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看着他哭。

“今天哭完,以后就不准再哭了。流血也比流泪有用。”他胡乱搓搓我的头发,就收回了手,“血流得多了,还能让人看见你的狠,可泪流得多了,就只剩下软弱了。”

【3】

第二天一早,张衾音就牵着我出了城。我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车上驮着一个棺材。

下了一夜雨的道路走起来格外泥泞,几乎是每一步都能带起一片泥水。黄泥浆在我布鞋上糊了厚厚一层,甩也甩不开。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新的鞋。

我侧过头去看张衾音,很奇怪,他的身上连泥点子都没有,那些浓稠的泥浆仿佛根本不敢沾他的身。

“怎么了?”他似乎察觉了我的视线,停下脚步问我。

“没事。”我看着地面摇头。

可他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打量了一下我糊成一片的鞋,突然伸手把我抱了起来。

“嘿,走个路能脏成这样。”他一手拽掉我的鞋丢上身后的马车,一手很轻松地就把我捞在怀里搓脑袋,“今年几岁了?”

“七岁。我自己能走。”我不太习惯有人抱着我走路,感觉很不自在。

“就这么点分量,你有七岁?”他似乎有些意外,单手掂了掂我,狐疑道,“那你这看着也太小了,我以为你最多也就五六岁呢。”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我动动腿想下地,却发现他抱得很牢,挣脱不开。

“算了吧,你走了一身泥又得洗。麻烦死了。”他把我挪了个位置,让我环着他的脖颈半趴在他的肩头,刚好能向后看见拖着棺材的马车。

棺材很沉,下过雨的泥路又很软,车轮便深深地陷进了泥里,拖出两道长长的车辙印。从马车的帘子里看进去,能看见黑漆漆的巨大棺材。

我趴在张衾音的肩头不动了,看着后面的马车平稳地行进,木轮轧过一个浑浊的小水坑,又轧过一个大水坑,溅起了小片泥水。

“人死了会去哪里?”我问。

“人死了不就是死了,还能去哪里。”张衾音好像是偏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发丝被风吹到了我的脸上。

“人死了……不是有轮回吗?比如变成另一个人?”我有些迟疑。

“就算有轮回,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他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丝毫没有同情之意,“现世尚且把握不住,有来世又能怎么样呢。”

后来,我选了一块平坦的林地安葬了我爹。整个过程很快,没有什么仪式,雇来的人手脚也麻利。我当时还小,不懂什么丧葬规矩,张衾音则是不在乎,而收了钱财来帮忙的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我爹,有这么一副用料贵重的棺材,我想他是满意的。

临走前,张衾音让我跪下磕头,我就结结实实在地上撞了几下。

那天的阳光很好,不见一丝冬日里的寒冷。

“当我的徒弟,以后就不能四丫四丫地叫了。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吧。”张衾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的反应,见我没什么抵触的意思,就继续说,“按理说要取个好听些的,可叫那些花花草草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叫俞粮。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饱更重要的吧?”

是,对这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吃饱更重要的了。我抬头去看他,见他一身红衣站在日光下,比眼前难得的晴天还要明媚几分。

那就叫俞粮吧。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师父,我们之后要去哪里呢?”我问。

“就哪里都去看看呗。”

【4】

后来的六年里,我跟着张衾音走过很多地方。我们去过繁华喧嚣的都城,也住过人迹罕至的荒村。他说寺庙要在烟雨迷蒙的时候逛,游湖一定要挑大雪天。他教我怎么煨红薯,也教我如何使剑。

那六年中见过的景致,几乎抵得过我后来的六十年。

我从未见过像张衾音这样的人,他懂得那么多,却似乎又什么都不懂。他光光是剑的起势就教了我十七种,却不知道一贯钱有一千文。

我就这么一路跟着他,吃喝玩乐,也学他的剑法,直到我十三岁那年。而那时的我,虽然称不上武艺高绝,对付几个拦路的毛贼却轻轻松松。

有一天,我刚把一伙扮作商队的盗匪全部打晕在地,正准备挨个丢进草丛,张衾音突然问了我一句话,那是他第一次提起渡落山。

“阿粮,其实你的天赋非常难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剑用得未必有你好。”他先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但是学剑却未必是最适合你的。”

“师父?”我疑惑地回过头,就看见他懒洋洋地侧躺在草垛上,绯红的衣袍上沾满了草屑,正捏着一块糖糕蘸蜂蜜吃。

那糖糕极甜,本就是豆沙馅的,我买的时候又特意让点心铺的伙计多加了糖霜,没想到他居然还要蘸蜂蜜。

“我之前跟你说了,我是个修士。我的师门呢,是个叫渡落山的地方,算是灵居界的修行圣地之一,里面不仅有我这种使剑的,也有一些炼器炼丹御兽的。”他一边嚼着糖糕,一边含糊地说,“你想不想学点别的,我可以把你带回去。”

“你不能教我吗?”我问。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为什么要去什么渡落山。

“不能,我只会使剑。”

“那我就只学这个。”我用力地把最后一个盗匪踹进草堆,就提着剑大步走到了张衾音面前,在他面前一坐。

他见我这个样子就头疼,皱着眉伸了个腰,也坐了起来。

“你干嘛一副我要把你丢了的样子。”他一脸的无可奈何,“说这个呢,主要是因为你继续跟着我有些浪费。你跟我不一样,我能看得出来你的天赋不止在剑,作为修士,多一门本事有时候就是多一条命。你在渡落山的话,能学到更多,你看你现在大字都不识几个。

再说了,你今年也十三岁了,往后跟着我,不方便的地方会更多,回山的话,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姐她们,都能照顾你。不过这个也怪我,我之前没想到你是个女孩,更没想到养个小孩要注意的事有这么多。”

“我不想学其他的东西,我跟着你学剑就好了,你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学。别的我不要,我也不用别人照顾。”我胸口有些闷,憋着眼泪看他,“难道我是个男孩,你就会一直带着我吗?”

其实我知道他说的不方便是什么。

前些日子,我一直肚子疼,疼得全身发抖,整张脸都是冷汗。看张衾音的反应,想必我的脸色一定好不到哪里去。他刚开始以为我中毒了,给我吃了几粒不知什么功效的丹丸,却不见好转。

“冯予惜还说这能解百毒呢,果然小丫头就是不靠谱。”我隐约听见他在低声说着。

实在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我提议可以去找个医馆看看,他才恍然,原来还有这种办法。

到了医馆,老大夫诊断说,我这是因为要来癸水才会肚子疼,至于为什么症状这么厉害,大概是这些天在溪水里泡得太久受了凉,以后再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泡在冷水中。

“啊?可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泡着的,也没事啊?”张衾音听得云里雾里,可能甚至没搞懂大夫说的癸水是什么,虽然那时我也不懂。他刚开始上山修行的时候,甚至是泡在浮冰的寒潭里练的,这才哪到哪呢?

没想到那位年逾古稀的大夫一听这话,就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惊得我俩齐齐一抖。他指着张衾音骂道:“她跟你能一样吗?啊?你是她兄长吧?有你这么当人兄长的吗?”

老大夫骂了几句,又看了我俩一会儿,可能是回过味来了,就喊过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久儿,你来跟他们说。”

那个叫久儿的小姑娘一过来,只看了张衾音一眼,两颊就飞上了红晕,便只敢盯着我磕磕巴巴地解释。而我们好不容易听懂了,就赶紧尴尬地抓了药离开。

“不是男孩女孩的事。”张衾音认命地垂着脑袋,似乎想了想,又抬头看我,“我得去办一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

“不能带着我一起去吗?”我有点难过。

他摇摇头。

“那师父,你回来之后,还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我吗?”

张衾音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道:“我在尘世逛得有些久了,也许要回山待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让你先在渡落山等我。”

渡落山。

我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觉得这个地方一听就很远,像是在天边,也许一去就很难回头。

于是我拒绝了。我说,我已经十三岁了,不需要什么人照顾了,就算他以后不回来,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最后,他起身离开了,没有带着我,不过也没有带我去渡落山。毕竟我很坚持,他也没有办法。

于是之后的两年,我一直是一个人,直到又一个冬天的雨夜。

【5】

那时,我借宿在一座城外的农户家里。这家的人很好,见我孤身跋涉,不但借了我一间屋子过夜,还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我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却不愿意收下银钱。

“粗茶淡饭,不值什么。”淳朴的农家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在喂奶,见我拿出钱财连忙摆手拒绝。

农妇告诉我,他们一家也曾流离失所,后来得了别人的帮助才在此地安居下来,所以也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哪怕是从未谋面的生人。

“不怕遇见歹人吗?”我问。

“家里没有缺口的碗都找不出几只,哪会有土匪惦记。”农妇羞涩地笑笑。

闲聊几句后,我便在偏房靠着炉火和衣而眠,一直到后半夜。

深夜的雨明显下得更大了,一阵一阵地拍击在窗户上,像是要破窗而入。我在这样的雨夜总是很难安心休息,风雨声总让我回想起多年前那个雷雨的夜晚,那一片冬夜里的黑暗。

“叩叩。”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就响了两下。声音夹杂在雨声里,很难分辨,但我跟着张衾音修行了几年,对这种异常的声音极为敏锐。

我几乎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这大半夜的,会是谁呢?这户人家应该早就睡了。我没有乱动,眼睛却盯死了门,同时刻意维持着睡眠时的呼吸节奏。如果是普通的窃贼,一定以为屋里的人还在熟睡。

“我知道你醒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伴随着瓢泼的雨声,无端地让人觉得潮湿阴冷。

“是谁?”我没有动,只是握紧了我放在身边的剑。我想好了,只要门一开,我就拔剑。这种时候找上门来,不会有好事。

那个人没再说话,门闩却突然一震,直接裂成了几片掉落下来。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如同树根的手缓缓按在了门框上。那几乎不像是一只活人的手,布满褶皱的皮肤下,骨节清晰可见,更像是一截干尸。

“我来接你。”那个嘶哑的声音又说。

“装神弄鬼。”原来是冲着我来的,我暗自冷笑,起身拔剑,右手一甩,剑鞘就对着那只手直直地飞去。

没想到,看似腐朽的手行动却极为灵活,它一把就截住了飞去的剑鞘,轻轻一捏,精铁打造的剑鞘便如烂泥一般出现了几个指印,竟是直接将它捏得变了形。剑鞘被随手一扔,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心里有些发紧。

我的剑鞘虽然材料普通,炼制手法却极为特殊,非凡力所能破坏,这人一抓便捏废了,显然不是我能对付的,也不知他有什么目的。

很快,大门被完全打开,暴雨中泥土的腥气便充斥了整间屋子,潮湿滑腻,像是什么在舔舐着皮肤。

一个佝偻的人影慢慢跨了进来。这人驼背,赤脚,全身干瘦,衣着破烂,像是一颗大肉瘤上套了个破布口袋。花白稀疏的头发被雨打湿之后黏成了几绺,如同蛆虫一般伏在他满是疤痕的头皮上。

他又往里走了一步,发出了一阵金属拖曳的声音。我才发现他的右脚踝上还套了一条锁链。锁链锈迹斑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你是什么人?”我警惕地站起身,缓缓往后退,一手掩在身后去探窗户的位置。

“我是古门的接引,来带你走。”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像是一口痰在喉咙里滚了一圈。

“古门?带我走?”我背靠墙壁,手很快就摸到了窗户的锁扣,只要往上一掰,立即就能跳窗离开。

“你敢逃,这家人就得死。”他察觉了我的动作,却不着急,慢悠悠地说着,离我更近了。

他越走越近,身上隐隐飘来腐朽的恶臭,不是食物腐烂的味道,更像是泥塘中挖上来的腥臭淤泥。

“你!”我捏紧了剑柄,暗道一声不好。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有八分的把握能远离这个人。说实话,此时的我,若是从张衾音的手中学了三分,那只有一分是剑术,其余两分则都是逃命的本事。

可这人要是拿这家人的性命做威胁,我便毫无办法。想到那个善良的农妇和她出生不久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不顾。

早知道我就不该在这借宿,现在好了,进退两难。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这几年虽然有的罪过一些人,但大多都是些地方的豪强或者占山为王的绿林,他们根本没本事追寻到我的踪迹。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时候惹到过这种人。

我镇静下来,沉声道:“要带我走,至少得告诉去什么地方吧。还有,既然跟这家人无关,就不要伤害他们,我猜你想要的不是一具尸体。”

我把剑横在了脖子上。

这实在是个极其愚蠢的举动。

如果是现在的我,至少还能想出三种对策,而在当时,我却别无他法,只能以性命反过来辖制他们。我赌赢了,却也输了。他们确实顾忌我的命,却不会被我这么简单地控制。

有些筹码,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是没有资格上赌桌的。

那人见我的动作,又是怪笑了几声,像是某种夜间出没的怪鸟。他停住了脚步,咧着一口烂牙笑道:“别急。对你来说不是坏事。至于古门是什么地方,你到了就知道了。”

听见这话,我还来不及反应是什么意思,就听身后的窗“嘎吱”一声,随即,一枚石子大小的东西就击中了我的后脖颈。

一瞬间的刺痛之后,我整个人开始发软,双腿站立不稳跪倒下去,眼前一阵发黑。

糟了。这是什么。

我双膝跪地,手掌撑着地面,想保持清醒,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方,却只能隐约看见那黑漆漆的驼背怪人身后的门外有一片火光,亮得吓人。

门外是什么地方?我模模糊糊地思索。

对了,门外就是正屋,是这间农舍的正屋,那个农妇和她孩子居住的地方。此时,那一整间的屋子都烧起来了,火势极大,像是要把天都映亮。

这样的雨夜,火是怎么着起来的?还是说,是谁放的火?

此时,我的眼前已经开始天旋地转,无暇顾忌其他,只能咬紧牙关转头四望,希望能看见脱困的机会。

只见屋外熊熊的火光映衬之下,我看见屋外站满了一圈的人,都是干瘦驼背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十几个,把屋子的四周都围满了。他们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魂一般映照在窗纸上,在明灭的火光下诡异地摆动。

原来有这么多人吗?我居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已经无法继续思考,眼前的黑暗几乎要夺去我所有的视野,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缓缓扭头朝身后看去。

果然,背后原本封锁的窗户此时已经完全打开,窗外是一片黑暗,临窗并肩站立着两个人,一样的形容枯槁、驼背干瘦。他们如同死尸一般一动不动,两张满是褶皱的脸上一片惨白,灰白而空洞的眼神正带着僵硬的笑意死死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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