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余音(中)

【6】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疼,尤其是眉心,如同被人用凿子狠狠凿过一般,疼痛几乎要从骨头缝里钻进去。我睁开眼,使劲地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手脚也无法挪动,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箱子里。

不,与其说是箱子,更像是个极小的棺材。

我的手脚并没有被绑缚住,但却无法做出什么动作,周身的空间很小,所有的大关节都无法弯曲,不管是用手敲击还是用头去撞,能使出的力道都极为有限。

我尝试性地大喊了几声,没有什么结果。

这是被人关起来了,还是干脆被活埋了?

下葬好歹也找个大点的棺材,这束手束脚的,未免也太憋屈了。我用额头“砰砰”撞了两下面前的木板,有些无可奈何。

不对,再想想。

我深吸几口气,闭上眼开始思考。

首先,我此刻应该不是在地下,折腾了这么久,我的呼吸仍旧顺畅,说明这箱子尚未密封,也没有被掩埋。如果真的被埋了,这会儿我早该憋死了。

更何况,他们费这么大劲,十几个人来抓我,难道只是为了把我杀了?这也太扯了。

就像他们之前自己说的,应当只是要把我带去那个叫“古门”的地方。既然如此,关押我应当有很多种办法,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么一个木箱里,还如此逼仄,几乎是刚好够我躺平,就不怕我真的憋死在这吗?

关在木箱里运送,应当是一种有特殊目的的手段,但我此前从未听闻过“古门”这个地方,对他们的目的更是无从推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木箱跟我的身量如此匹配,少一分我躺不下,多一分我就有了腾挪的空间,多半是为了运送我而量身所造。那么,他们所做的这些事,便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换句话说,他们早就盯上我了。

就算这样,我也没有更多的头绪了,事发突然,几乎没有一点征兆,而我也想不起什么时候曾遇到过这种干瘦驼背的人。

我懊恼地又撞了几下,仍旧毫无用处。

这十几个人,相貌都长得差不多,驼背干瘦,苍白阴冷,应当就是他们的共同特征,那么这也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这一股势力共有的特征。相貌古怪,实力却又深不可测,除了我师父,我这些年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又是从哪里知晓我的呢?

等等,我师父。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伙人极有可能就是张衾音说的修士,是从灵居界来的!

可就算我的猜测是对的,对我的处境也毫无用处。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我强迫自己冷静,努力想想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却突然感觉木箱的重心似乎转移了。

虽然说,自我从昏迷中醒来,一直平躺着,但之前的重心是隐隐偏向双脚的,而此刻,我能细微地感受到,重心开始向上半身偏移,脑袋的一侧逐渐开始低于脚的位置。

这木箱正在移动!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木箱里没有任何光亮,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这让我自然而然地觉得是被安置在了某个密闭的空间,完全没有想到这木箱正在被运送。

我平缓气息,闭眼仔细感受箱子位置的细微变化。太平稳了,几乎没有颠簸,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晃动,应该不是在马车或者船上。

这肯定不是普通的手段。

就在我飞速思考的时候,忽然,面前的木板像是从外部被什么东西大力敲击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随即便清脆地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被这变故激得浑身抖了一下。

而就在缝隙裂开的那一瞬间,声音和光都出现了。

我忽然就能听见外面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也能看见一线鲜艳如血的天空。

发生了什么事?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阻拦去路。”

就在我的身侧,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开口,像是有砂砾划过他的嗓子,音色粗糙得让人浑身难受。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说话的就是之前的那些驼背人。

“把人留下。”

不远处,一个人冷漠地应答道。

那人的声音很冷,却让我非常熟悉。我立即意识到来人的身份,眼眶不由得一热。

“师父!我在这!”我用力大喊,同时全身扭动,开始撞向四周的木板,希望外面的人能注意到我。

身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沉默了半晌,又说:“看阁下的样子,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吾等出自古门,奉圣物之令接引弟子,烦请让路。”

“可你们要带走的,是我徒弟。”

“……圣物指引,不会有错,她并无师承,该拜入古门。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别废话了,你们不愿留人,那就都留下吧。”

即便这声音离我不近,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疲惫与不耐,像是不愿在言语上多费力气,下一刻便要拔剑相向。

果然,他话音才落,就有长剑出鞘的声音传来,剑身轻鸣,冷冽至极,引得古门一行人躁动不安。

“炼雪剑!你是张衾音!”有人认出了他那柄雪色长剑,不由得惊呼出声。

“炼雪剑主张衾音?既然出自渡落山,便是同属圣地门下,应当明白圣物所言,不可违逆。还是说……”

身侧的人依旧喋喋不休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张衾音却没有耐性听他讲完,只听剑气破空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的周围随即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刀剑撞击声。

“我说了,那是我徒弟,把人留下。”这一次,他的声音离我更近了。

“违逆圣物,天下共诛!张衾音,你要阻拦接引,你是不是疯了!”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口,却带着一丝颤抖。

“咚!”

一枚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刀片突然扎进了我面前的木板,只差一丝就要斩断我的鼻骨。

这是直接动手了?

我盯着刀片一怔,随即一阵晃动,我连同着整个木箱被重重摔在了地面上,磕得我七荤八素的。很显然,原本负责运送木箱的人也加入了混战,他们无暇顾及我了。

接下来便再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各种奇怪的声响,有爆破之声,有狂风吹拂,偶尔有惊雷般的光亮闪过,也有水流冲击之音。

当然,最多的还是密集而尖锐的金属撞击,以及刀剑入体沉闷的声响。沙哑的惨叫此起彼伏,一阵剧烈的晃动后,似乎有人重重地瘫倒在了我面前的木板上,遮住了那破碎的缝隙以及唯一的光亮。

我的眼前重归黑暗,却能感觉到有腥臭的液体透过那缝隙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

是血。我瞪大了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渐渐没了声息。

我有些惊惶地喊了一声:“师父?师父!”

“吱——嘎”一声,我面前的木板被人推开了,火红的日光一下子照进来,亮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一个长发黑衣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头发披散,眼带笑意,白皙清透的脸上布满了点点血渍,左脸的梨涡若隐若现。他笑得很轻松,但眼神中的疲惫根本遮掩不住。我好像从没见他这么累过。

“阿粮?”他笑着叫我。

我愣愣地伸手,抹去了他鼻尖上的一滴血,突然觉得这整片如血的残阳,也不及他鼻尖上这一抹殷红来得动人心魄。

“没事吧?吓傻了?”他见我呆呆的,就伸手在我面前晃晃,笑得梨涡更深了。

“没、没事。”我回过神,慌张地起身,磕磕绊绊地爬出那棺材一般的木箱,举目四望,才发现这是一片少有人迹的树林,临近傍晚的火红日光将整片林子照得通红。

而刚才用来运送我的木箱,周围至少还有五六个。

它们有长有短,宽窄不同,大的能装下一个成年壮汉,小的也许只能装下一只狸猫。几个木箱都被各自放在一个样式奇特的木架上。用描绘着奇异纹样的纸张封闭着。

它们静默地横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就像是一口口真正的棺材。

而那些干瘦的驼背人,则四处瘫倒在地,看样子已经死了大半,像是一个个被撕烂的破布袋子,到处是腥臭的血腥味道。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我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亲手杀过不少人,但我最多就是往脖子上一抹,或者用力往肚子上捅,然后往草丛或山崖下面一丢了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屠杀一般的场面,树干上、地面上,目之所及全都是血。那些断肢和破碎的内脏,就像是被什么野兽给撕裂开,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恍惚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绊得踉跄了一下,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一截干尸般的手掌。

“走吧。”

我还在愣神,肩膀却被人揽住了,一只还带着血渍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张衾音摇摇晃晃地想把我带离这个地方。

“等等,师父,那些人呢?”我一指其他五六个黑色的木箱,侧头去看张衾音。

里面应该也有人,很可能和我一样,是被这些驼背人掳来的。此刻,这些古怪的驼背人都死光了,那就把箱子里的人放出来吧。

我原以为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没想到张衾音面色古怪,定定地和我对视一眼,缓缓掩去了笑意,他逐字逐句地说:“那里面没人,我们走吧。”

“没人?”我不信,迈步向一个黑色木箱走去。

结果衣袖被一把攥住。

“别看了。”我听见他在身后说。

我没有说话,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事不太对。

我挣脱他的手,绕过一具具死状诡异的驼背人尸体,走到一个体积较小的木箱边上,一把撕去贴在上面的纸张,再用力去掀盖着的木板。木板压得很实,我几乎快把指甲抠断才勉强打开。

只见里面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面容灰白,表情狰狞,七窍都有干涸的血渍,显然已经死去好一阵子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愣在了原地,倒不是因为他死相凄惨,而是他的眉心居然钉着一枚筷子粗细的鲜红石钉。那石钉几乎全部没入,不知道深浅,但肯定已经凿穿了他的面骨。

这石钉是什么?

我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皮肤柔软滑腻,隐隐有淤血。显然,这石钉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打下去的。

难道这里面的人都死了,所以师父才不让我看吗?可死人对我来说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皱着眉离开,走到下一个木箱,不,也许现在可以称作棺材了。

我还是照样掀开,这次里面躺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同样的肢体僵硬、死不瞑目,鲜红石钉深凿在她的眉心,比唇上的胭脂还要刺目。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个把所有的木箱打开,这才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同样都是在木箱里,我能活着,他们却早已没了气息?这些驼背人难道不是为了掳人,而是杀人吗?可独留下我,这也说不通啊。

是我有什么特殊之处,还是……

我又看了一眼那鲜红石钉,脑中突然嗡了一声,意识到了什么。

不,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张衾音,只见他对我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缓缓抬起右手,颤抖着想去摸自己眉心。

就在指尖快碰到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转头去看,就见张衾音垂着眼站在我身边,笑容有些勉强。

“没事的。”我听见他温和地说。

【7】

那之后的三个月,大约是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冷汗一阵接着一阵,且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勉强咽下的食物,最后也被我吐了七七八八。整个人像是活在梦里,连天色都难以分辨,根本分不出心神去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至于张衾音,他虽然仓惶却还不至于无措。即便我们一直被各种各样说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着追杀,却一直能设法突破围困。

我经常能在朦胧夜色中看见他和一群人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凶险异常,其中不乏能和他分庭抗礼的高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他便只能捞起我到处逃窜。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着?是因为我们杀了古门的人吗?我曾经问过张衾音。

他具体怎么说的我倒是忘了,大概意思就是,在灵居界,圣物的指引就像是尘世里帝王的旨意,一旦违逆圣物,那便不是对抗一个宗门那么简单,而是悖逆天意,与所有圣地为敌。违逆圣物,举世共诛,从来不是一句玩笑话。

“那怎么办?不然我还是跟他们走吧。”我有些忐忑。

即便对灵居界并不熟悉,我也知道这将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而此时的张衾音也远远没有后来那么所向披靡,他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露着疲惫。

“怎么可能,人都杀了,我还能让你去?再说了,他们的弟子,可不一定需要活着的。唉,古门,我都不明白那种地方怎么也能成为圣地。以前遇到当看不见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我把徒弟让给他们,怎么可能。我要是就这么让你被带走,会被师兄他们笑死的。”他顿了顿,“我的剑还没折呢。”

“那我们能去哪里呢?”

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追杀,他还能支撑多久呢?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丧命。我看着张衾音满身的血污,心里甚至在想,他要是没来找我就好了。

我就应该在那个冬天的雨夜,跟我爹一样,像一棵在冬日里冻伤的树那样死去,悄无声息,也不会带来任何的麻烦。

“去哪儿?当然是回山。”张衾音回答地斩钉截铁。

“回山?”

“嗯,回渡落山。”

“可……渡落山不也是圣地之一吗?难道不会……”

既然违逆圣物的后果是遭到所有圣地的追杀,那还能回渡落山吗?张衾音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就算渡落山能护住他,他们会管自己这样一个平白惹出事端的人吗?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张衾音的眉头一跳,像是想到了什么,呲了呲牙说道:“也不能说完全没事,但是肯定不会死就是了。”

他似乎对他的宗门抱有绝对的信赖,就像是一个孩子不管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都笃定父母会原谅他、为他兜底一样,也许最重的惩罚,不过是一顿打骂。

我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永远能回去的地方。

总之,我们就这样狼狈地一路打一路逃,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又杀了多少人。

我记得他抱着我飞掠过深山与荒野,清凉潮湿的山风滑过我的面颊,而他的身上却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我用手在他的衣襟上轻轻抹过,只觉得那上面的刺绣几乎都已经被血浸透,入手一片冰凉。

再后来,我们偷偷绕回了那个曾经借住过的农户家,那里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附近的几亩农田因为无人打理,杂草长得极为旺盛,将庄稼完全淹没了。

在废墟里翻找了一番之后,我们草草收殓掩埋了几处能找到的尸骨,却也不敢久留。

也许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自那之后我清醒的时间更少了,几乎是整日地昏睡,偶尔醒来,也是被张衾音抱着赶路。

“阿粮,你哭什么。”他踩着剑横渡过一片镜面般的湖水,低头看我,“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流血也好过流泪。”

我看着他额前垂落的发丝,觉得今天的天气倒是格外晴朗,只有一丝棉絮般的雾云流淌在湛蓝的天空上。

“我在想,为什么我总遇到这种事。我爹是,那家农户也是。好像靠近我的人都很容易死。”就连来接引我的古门,也是九大圣地中离死亡最近的一个。

究竟是我运气好,每次都活了下来,还是我将某种不幸带给了身边的人。

“那靠近我而死的人不是更多。”张衾音似乎觉得这话说的很好笑,自己乐了半天。他杀人都能面不改色,有时却又幼稚得不可思议。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靠近我的那些人,不是我……”我说到一半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却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靠近你的人因你而死,靠近我而死的人却多半是我亲手杀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他长久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哪怕是我亲手所杀的人,也未必是因我而死的呢。”

当时的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思绪混乱,又或者他的声音太轻,这句话才说出口,就如同一阵风般蓦然消散。

而在很久以后,我忽地就明白了他当时的意思。

他是在说,他与我是一样的。

我因为弱小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导致灾祸降临时甚至无法保护身边的人。而他虽然拥有了保全自己和他人的能力,却不得不在做出选择之后以杀戮结束一切,他全然掌握了所谓的命运吗,恐怕也没有。

“但是啊,阿粮,也不用想太多。”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不同于往日的那些嬉皮笑脸,这个笑里几乎没有一丝的阴霾。

我愣神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脸上的那个梨涡。

他见我还有精神闹他,抱着我一个俯身就冲入了湖心的一片荷花丛中,大片带着露水的荷叶噼噼啪啪糊了我一脸。

【8】

最后,我们到了渡落山。

如何上的山,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或者说逃亡的最后一段路途,我是完全在昏迷中度过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等到我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典雅精致的楼阁之中,正躺在一张靠窗的长榻上。这楼阁似乎靠水,窗外隐隐水声传来,风也带着微凉的水汽。

我的头依旧很疼,但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那个石钉像是跟我的骨头长在了一起,让整片额头都变得有些麻木,摸上去就像在摸一张硝制过的皮子。

“醒了?”我听见有人在跟我说话。

视野仍有些模糊,循声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正坐在不远处望着我。

“是被水声吵醒的吧?看来,这里离松瀑还是太近了。”

这声音很陌生,我没有听过。短短一句话,就像是一串玉珠坠落,每个字都清爽悦耳,与张衾音那种懒散的腔调完全不同。

这是谁?我在哪?

我反复眨了眨眼睛,这才逐渐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这是个模样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面容俊逸,气质清雅,头上戴着一顶青玉发冠,一袭珍珠白缂丝长袍流光溢彩。旭日东升的缂丝纹样如同雕刻一般缀在长袍上,精细华贵之余,更衬得他风神俊朗。

我心想,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他说不定比我过去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尊贵。

地位显赫的人虽然各有各的特点,但往往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要比常人显得更加从容。吃饭不紧不慢,走路不疾不徐,做事有条不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变得急切而慌张。

面前这人就是这样,他虽然坐在我附近,但思绪却没有在我的身上,见我醒来也没什么反应,言语间满是漫不经心,反倒像是在琢磨别的什么事。

“你是……”我一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且疼得像是有把刀喉咙里割。

白衣男子见我说不出话,就起身倒了杯水,走近想扶我起来。我对他的搀扶有些抗拒,自己一咬牙,就撑着坐了起来。

他见我的样子,只是笑笑,轻轻把杯子放到我手里。

那杯子晶莹剔透,里面的茶水泛着淡淡的蜜色,隐隐有柑橘的清香。

“我姓元,单名钺,斧钺的钺。你既然是阿音收的徒弟,那就该叫我师伯。”眼前说话温和的白衣男子,就是张衾音的师兄,元家嫡子元钺。

这时,其实我根本没听懂,我不知道元这个姓氏在灵居界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斧钺”两个字怎么写,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与“月”相关的字词。

贵人嘛,就喜欢雪月风花这些雅致的东西。

后来得知这样一个温润端方的人居然是以“钺”为名,让我着实惊异了一阵子。

在我心里,他与那种形似大斧的粗笨武器实在搭不上什么边,以兰草玉石为名才算是相称。可张衾音说,温雅的玉石再好,也只是供人赏玩的器物,元钺那样的人,是生来就要执掌刀兵的。

“我,我师父他……”

听见张衾音的名字,我才猛然想起这些天的狼狈逃窜。我慌乱地环顾四周,除了面前的元钺,整间屋子再没有别的人。

我们是到了渡落山吗,那师父他人呢?他去了哪里?

“他好着呢,你别急。”元钺摆手安抚我,“这里是渡落山的松瀑峰,你刚到的时候伤势过重,因此被单独安置在这松涧舫里休养,至于你师父……虽然一路上是有些损耗,但总归没有大碍。”

元钺轻描淡写的话并没有让我放下心来。

张衾音那样一路拼杀下来,怎么可能安然无恙。我当然也希望他没有受伤,但他那一身的血,难道都是别人的吗?

“他伤得重吗?”我追问。

“你放心吧,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可能要多养一阵子。”元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意更深了,“是什么让你觉得他受了重伤?以他的境界,若是一路下来都全力应敌,自然是吃不消的,但如果只是要带着你跑,估计还能再绕着灵居界兜上一大圈子。”

“真的吗?那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张衾音什么时候伤了腿,哪怕在我昏迷的前一刻,他都还能够行动自如。若是腿受了伤,那他又是怎么一路带我到渡落山的?

难道在我昏迷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呢,倒不是山外受的伤……”元钺斟酌着,似乎在想怎么说比较好。

“不就是被峰主把腿踹断了吗?多大点事儿。”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侧头看去,才发现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趴在窗户上,朝我们笑。

他年纪看着与元钺相仿,又或许要稍长一些,形貌却不修边幅得多。穿着一身轻便的青灰色衣衫,参差不齐的长发潦草地用一根细绳捆扎在脑后,嘴里衔着一根不知从哪里薅来的草茎。

见我侧头看他,他笑着冲我招招手。

“这也是你师伯,姓薛。”元钺指指窗外的男人。

“什么腿踹断了?怎么回事?”我急得脑门都要冒汗了,根本什么都不想管,只顾着追问。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我,张衾音便不必直接与古门冲突,更不必负伤带着我逃窜。他教会我要如何活着,可我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也许是不忍心看我干着急,薛牧山当即就准备开口,却犹豫地又看了一眼元钺。

元钺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这一个动作,让薛牧山来劲了,直接双手一撑窗框,两腿一跨就从外面翻了进来。翻窗动作之熟练洒脱,与矜重的元钺简直是两个极端。

“你们俩不是一路逃回来的吗?哦,你那时候昏了不知道。嗐,总之就是张衾音带着你回山的时候,屁股后面还跟着乌泱泱一堆的人。原本他只要进了渡落山地界也就没事了,结果这家伙眼见着要进山了,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两眼一闭也昏了过去,害得我跟元钺两个人还得下山给他擦屁股。”

薛牧山说话很直接,见我听不明白,又解释道。

“渡落山虽然位列灵居界九大圣地之一,却一直有不问山外事的规矩。就是以宗门为界,不论山外发生什么,都承诺绝不插手,与此相对的,其余势力不管是世家还是宗门,也无权干涉渡落山的内部事宜,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世人皆知的律例。

可张衾音在山外这么一倒,渡落山要是眼睁睁看着不插手,你俩估计没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所以师尊就让我跟元钺下山去捞你们。虽然说,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追杀你们的也都是些臭鱼烂虾,可这一趟毕竟出了山,算是真正坏了规矩。再就是,张衾音违逆圣物带你回山,不仅杀了古门的接引,还一路杀伤了不少奉令追踪的人,这事牵扯不少势力,闹得有些大。

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因此人一醒就去找师尊请罪,其实他要是一直倔着不认错倒还好,此时服软去请罪,这不是找揍吗?果不其然,他还没跪下呢,师尊就直接气得踹断了他的两条腿,说他既然想跪那就别站起来了。”

薛牧山说着,不由地“啧啧”两声,不知道是赞叹张衾音在师尊气头上认错的胆气,还是震慑于这一言不合就下狠手的管教手段。

“反正就这么回事儿,你也别担心,断腿这伤说起来严重,其实多养两天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在松谭里泡着,如此哪怕只剩口气,最后也能活蹦乱跳。”

薛牧山说得很轻松,好像他们云栖峰的弟子被师父踢断腿是家常便饭,比寻常的惩戒严重不了多少,可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沉重的气息。

整件事最麻烦的地方,恐怕不是张衾音的伤势,而是他从古门手中劫走我之后,渡落山要如何收尾。

这时,我又一次隐隐羡慕起他来,哪怕惹了这么多事,他的师尊、师兄们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愿意替他收拾残局,甚至愿意为了他而接纳我的存在,为什么呢?

同时,我也对渡落山产生了一丝好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能够在纷乱的灵居界拥有一片绝对僻静而不被打扰的地域?薛牧山所说的那种与外界互不干涉的默契,与其说是约定与规矩,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薛牧山说完之后,元钺补充道:“他说的师尊,就是现在的云栖峰之主,算来你也要喊一声师祖。你别听他说得严重,师尊她虽然下手不轻,脾气却很好,只要别烦到她,等闲事她是不会管的。”

元钺说的这个人,我至今无缘得见。

只知道她姓姜,又当了五百多年云栖峰主,此间从未下山,她将峰主之位隔代传给了海棠万里之后,便杳无踪迹。

渡落山本就闭塞,弟子稀少的云栖峰更是神秘莫测,这位曾经的云栖峰主,除了一个泛山仙子的名号,似乎什么都没留下。作为亲传弟子的薛牧山、元钺和张衾音,也许知道的更多一些,却不约而同地很少提及他们的这位师尊。

我后来曾问过张衾音,我这师祖究竟长得什么样,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想到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说道,长波泛尽却山行,鬼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父?”

总之,我还是想见张衾音一面,不管他是昏迷还重伤,还是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已经痊愈,我都要亲眼看见才能安心。

薛牧山没有说话,元钺倒是点头答应了我,只不过得在三天之后。

“三天后吧。你虽然醒了,身体却还没恢复,不能四处走动。”元钺顿了顿,“松瀑峰是渡落山五峰之一,这里灵气充盈,除了水声有些吵闹,算是疗愈静养的好地方。等你好一些了,我带你去见阿音。”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额头甚至还钉着一枚石钉,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立即恢复的模样。但不管怎么说,同样的话,元钺说出来就让人安心许多,我也对他十分信任,于是点头答应。

之后,薛牧山接着话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刚开始还能聚精会神,到后面则不受控制地有些心不在焉。

听他的意思,张衾音与我只需要安心修养,其余的事不用再管,可我心里仍惴惴不安,直觉事情并没有结束。那些穷追不舍的人,难道真的会因为渡落山而作罢吗?

就算此刻他们不会强行闯进来,那以后呢,又或者有一天我离开渡落山,他们还会不会追上来?如果说只有在渡落山的庇护之下才能保全性命,是不是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四处行走?那这里岂不是与牢笼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突然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恐惧。

自从我师从张衾音,学了一手防身的本事之后,原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自保的能力,能够来去自如,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六年的修行,两年的游历,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改变,我依旧是那个坐在黑暗的冬日雨夜里,对未来一片茫然的乞儿。

像是看出了我的忧虑,元钺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不信别人,总该信你师父。他既然能把你从古门手里截下来,就是有能保全你的自信。若是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住,他也不必再修他的炼雪剑了。”

“是啊是啊。”薛牧山搭腔道,“况且你别看咱们渡落山只是几座荒僻的孤山,可外人想要进来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光是最外侧的三重吉光阵就不是一般修士能突破的。诶张衾音给你讲过阵法吗,吉光阵听说过吗,那可是我……”

“好了师兄,”元钺笑着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薛牧山,“吉光阵的事不如下次再说,让她先在这休息吧。”

面前的两人之中,明显元钺才是主事的那一个,身为师兄的薛牧山似乎也习惯了凡事听从元钺的意见。

于是两人一同起身,一前一后离开了松涧舫。

薛牧山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个话唠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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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余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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