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余音(下)

【9】

说好是三天,我却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再次见到元钺。

这半个月里,我被困在这间名为“松涧舫”的临水舫阁之中,每次想要离开,不是被人阻拦,就是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挡。虽说三面的轩窗之外便是难得一见的山水景色,可没有见到张衾音之前,我根本没有观景的闲情,心里只剩焦灼。

也是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比起张衾音的那种明面上把人当小孩看,元钺的做法才更令人气恼。他面不改色地哄骗我说只需要等三天,却在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我半个月。

亏我当时还觉得他可信。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段住在松涧舫的日子,才惊觉当时的情景,比起疗养其实更像是幽禁。也许元钺一开始,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愿意让我留在渡落山。

比起张衾音那样凭借个人喜恶做事,他考虑的东西往往更多,衡量利弊是世家出身的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不过元钺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总之,才几天过去,除了额头上的那枚石钉,我身上其余的伤倒是全好了,哪怕是深可见骨的血洞,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连半点白痕都没有留下。

这样的伤势愈合速度,放在过去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至此,我已经能够自如行动,可依旧没能踏出松涧舫一步。我甚至想过像薛牧山那样翻窗出去,毕竟窗外就是幽深的潭水,离岸边也不远,划不了几下水就能上去。

但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了一条足足有数丈长的巨鱼从水中跃起,月色之下,银亮的鱼鳞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如纱裙般剔透的巨鳍划过天空,几乎遮蔽了月光。

它高高地跃起,又一头冲进潭水之中,发出拍击水面的巨大声响,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四散,如同下了一场小雨。

我从未见过这样巨大而美丽的生灵,几乎愣在了窗前,但同时也意识到,窗外的这一泓潭水恐怕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冒失地翻窗跃入,应该是个愚蠢的选择。

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屋子里等着,直到有人打开禁制带我出去。原以为一切会平静地度过,却没想到,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不算是“突然”发生的,只能说是到了某一刻,才被我察觉。

我的身体变小了。

确切地说,是我回到了大约十一岁时的样子。不管是面庞还是身躯,甚至是头发,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陈旧的疤痕,以及这些年练剑形成的茧子也已经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正在渡落山上,这三年多的时光就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身体的变化有时候是很难察觉的,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如果此刻我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五岁,那么或许我根本就不会发现。

但是,十一岁和十五岁的差别就太大了,衣袖长了一大截,鞋也大了一圈。最明显的是身高,我几乎比半个月千矮了整整一头,现在连伸手关窗都有些费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如果是十一岁的话。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果然,光滑一片,那枚深深没入骨骼的石钉已经不见了。它消失了?伤疤的消失姑且还能算作是自愈,石钉自己消失算是什么个意思,这绝不寻常,说不定就与自己身体的逆向生长有关。

但自己琢磨是琢磨不出什么结果的,我果断站起身,踩着大了一圈的鞋,就再一次去拍舫阁的门,把它拍得啪啪作响。

“有没有人?!开门让我出去!”我使劲大喊,连发出的声音都变得跟小孩一样。

没有人回应我,周围依旧只有水声。

没办法,我后退几步,向门冲了过去,想借着冲劲踢开门栓。本以为它会像往常一样纹丝不动,没想到这次轻易地就被踢开了,雕花的木门向外一转,我差点整个人扑空在地上。

门开了?我可以出去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看看一片空旷没什么人,就提着过长的衣摆走了出去。

松涧舫三面环水,正门则连接着一道长廊。廊柱之间,红色的丝线悬挂着金色铜铃,当微风横穿而过,便带起一阵清澈的声响。长廊顺着岸边一路弯弯曲曲地延伸,一直没入不远处的幽深松林之中。

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拖着衣摆沿着长廊一步步向前,很快就在前方看见了一个披着牙白外袍的人。

那人背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侧过身,手握一根竹竿正在垂钓。长发随意披在身后,衣服也穿得松松垮垮,那件绣满的金线的牙白色外袍几乎要落入水中。

他虽然只露出了侧脸,我却一下子认了出来。

没错,这个正在悠闲垂钓的人,就是元钺。

“你骗我!”我提着衣摆跑到他的面前,喘着气瞪他,“你说你三天后就带我去找师父,这已经半个月了!”

那一刻,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细想,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我能不能对着他吼。

元钺随手扯了扯肩上快要垂落的外袍,睨了我一眼,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气恼,依旧稳稳当当地一手执着竹竿,一手把玩着一枚灿金色的镂空铜球。

“……你说话啊。”我强撑着又问。他这种完全无视我的态度,让我的气焰瞬间降了下来,甚至不敢再高声说话。

“嘘——”他伸出食指示意我噤声,随即手腕一抖,柔韧细长的竹竿就弯成了一道圆弧,手臂再一抬,拉扯到极致的鱼线就从水中带起了一尾不断弹动的红色鲤鱼。

“嗯,我骗了你,你要怎么样呢?”元钺随口问道。

他伸手接住荡过来的红鲤,精准地扣住鱼鳃,又从鱼唇上取下钓钩,掂了掂,似乎觉得分量太小,随手将其抛回了水里。

“咚”一声,鲤鱼入水,一摆尾就消失在了幽暗之中。

“我……”

他这一问,我倒是愣住了。对啊,就算他骗我,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既没有离开渡落山的本事,也没有离开的勇气,别说只是关我半个月,就算要关半年,我也根本没办法。

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竟然是他的承诺,他亲口答应过我三天后就带我去找师父,却食言了,这不是一个正直的人该有的做派。可我不是小孩了,这种理由自己生生闷气也就罢了,难道能拿出来分辩吗?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也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人,只好在一边沉默地恼火。

“不说了,待会你又得急了。”元钺看了我一眼,轻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抖抖钓竿,将它立在了一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套衣裙递给我,说道,“回去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见阿音。”

那明显是一套小孩的衣服,却要比我现下的衣着更合身,看似普通的样式,用料却极为讲究,精致的暗纹细密地交织着,只有在日光下才会泛起阵阵的光华。

我接过衣裙,想到自己身体变小的事,知道肯定与元钺有关,便抬头去看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惜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除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并未流露出其他,见我直直地看他,他也平静地与我对视。

“看我做什么?怕我又骗你?”

“我变回十一岁的样子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直觉问他总没错。

果然,元钺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这个,他拢拢衣袖,伸手指了指我的眉心,说道:“本想着路上再与你细说,既然你先问了,那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你这曾经有一枚石钉吧?”

他说的是我被古门接引带走之后,被凿入眉心的红色石钉,当时与我有同样遭遇的几人全都因石钉入脑而死,只有我活着被张衾音救了出来。不知这石钉的底细,我跟张衾音那时都不敢贸然去拔,只好先放着不动,直到我昏迷不醒后被安置在此处。

然而自从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石钉便不在了,我原本就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现在元钺又郑重其事地提起,那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在里面。

我摸摸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洁一片,根本不像曾经碎裂过。

“这件事得从头开始说起。你应该已经知道,那些挟持你的人,实际上是听从圣物之令前来接引你的古门弟子,古门乃是灵居界九大圣地之一,它的所在之地,是一条巨大的裂谷底部,谷中终年笼罩着绵延百里、蚀肌销骨的烟瘴。凡踏入其中的,不论人畜鸟兽,都会化为一滩血水,就连古门自己的人也不能例外。”

元钺不紧不慢地说着,“而那石钉,便是古门的信物,叫锁魂钉,能保证在穿越烟瘴时,身体不腐。因此,凡在古门接引之列的弟子,都会在途中被凿入锁魂钉,以此来顺利抵达宗门。”

“什么?”我听着都要气笑了,“所以他们是因为要收我做弟子,才绑了我往脑袋上凿钉子?保身体不腐,这又是什么说法?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的钉子入体,哪怕身体不腐,人却是会死的吗……当时与我一起被带走的几人中,最小的才三四岁,可却只活下来我一个。”

我一直听他们说什么接引,却始终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原来是圣地招收新弟子的意思。那按照古门这个接引的法子,十个弟子抬回去怕不是有九具都是尸体,我能活下来恐怕也只是侥幸。

“他们当然知道,但古门的弟子也并非一定要活的。古门术法中最出名也是最骇人听闻的,是一种以鲜血为引的傀儡之术,能操纵死尸如同生人般灵动,且保有一定的神智。因此,接引回去的弟子若是活着,便学这术法,若是死了,便制成傀儡。换句话说,‘身体不腐’比‘活着’更为重要,毕竟死尸能‘物尽其用’,不凿锁魂钉那就只能得到一滩血肉。”

元钺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按道理,你也是活不下来的。锁魂钉对人体的伤害极大,没有修行过的人置入,基本上算是十死无生。你在尘世遇到了阿音,跟随他修行了几年,体魄强健,这才在锁魂钉之下勉强保住了性命。”

“他们这么做,难道就没人管吗?!”我大吼,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看着元钺平静的神色,我只感觉血液在往头上涌。

古门这样的做法,怎么在他的眼里就仿佛是平常事一般?难道有圣物指引,就可以这样肆意地夺人性命吗?我又想起那间烧毁的农舍,也许死在这所谓“接引”途中的人,还远远不止木棺中的几人。听说灵居界的圣地都有至少上千年的传承,那这期间,又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生?

我突然全身冒起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元钺似乎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我,像是要重新认识我一般:“当然有。只不过往往想管的人没本事管,而有本事的人不想管。强者为尊,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尘世中不也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吗?只不过在灵居界会更加残酷,强者坐拥天下,弱者连性命也无法保全。”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可以对这样的事感到愤怒,但你首先得有愤怒的资格。”元钺慢悠悠地说,“若是有一天,你有了能够改变这些的能力,却依旧没有改变想法,那样我会很高兴。只盼你如今的愤怒,不仅仅停留在当下,更不是因为你如今处在弱者的位置。”

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我有了保全自己的能力之后,就会像古门一样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吗?这绝不可能。

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抬眼继续问他:“那这跟我现在的样子又有什么关系?”

“锁魂钉被凿入人体之后,便只能由古门秘法取出,若强行破坏,轻则失智,重则丧命。可不取出,它又会不断吸纳血气以致死亡。因此,阿音强行阻断接引,其实算是下策。他只知道你性命垂危,濒临死亡,却不知道就算勉强救下你,你也活不了多久。”

元钺顿了顿,又说:“原本确实是没办法的,但是你运气好,阿音将你带了回来。为了救你,他求我回溯了你的时间。”

回溯……我的时间?我愣神。

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伸手轻掐指诀,往我身上一指。

瞬间,我的周围出现了几道巨大耀目的金色光圈,璀璨的金芒将我笼罩其中,围绕着我相互嵌套、缓缓转动,形成了一道浑仪的金色虚影。

“你在十五岁这年被古门接引凿入锁魂钉,这我也无法破解。可我能将你身体的时间往回拨动三年,对于十一岁的你来说,这些事就还没来得及发生。”他指了指笼罩着我的金色虚影,“这浑仪就是一道印,会将你的时间封在这一刻,直到你解开它。它不会阻碍你的行动,甚至能保你重伤不死直至术法失效,要说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你再也无法长大,修行的速度会受到抑制,境界也将极难提升。”

元钺半垂着眼,神色淡淡的,浑仪金色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

我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刻的我就像是那些被放在冰窖里的鲜鱼,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不至腐坏,却难以再游动。

“等你能处理锁魂钉了,便能解除这术法。那时你会重新回到十五岁,锁魂钉也会再次出现,甚至境界的桎梏都会在一瞬间打破。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元钺微微俯身,盯着我的眼睛,幽深的眼瞳里映照出我迷茫的神色,“这术法是以我的灵力运转的,如果我死了,即便你不去解,百年内它也会自动消散。若是那时你对锁魂钉仍旧束手无策……”

那我就完了。

“为什么是十一岁呢?照这样说,其实只要回到被钉上锁魂钉的前一刻不就好了吗?”这样我也不必困在这短小的身躯里,十五岁的身体行动会更加方便。

“现在就是回到了那一刻啊。”元钺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你该庆幸古门盯上你的时候,你不是身在襁褓。”

我足足花了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是说,锁魂钉在我十一岁那年就以某种形式存在了,只不过尚未显现。若我在襁褓中便被钉上了锁魂钉,此时他要救我,就不得不强行将我锁回婴孩的身躯之中,那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形同囚徒。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元钺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阿音一路杀得古门尸横遍野,怕是不容易了。”

“什么路?”

“入古门。你毕竟是圣物指引的弟子,只要把违逆圣物的罪名全推给阿音,性命还是无虞的,怎么样,要去做名正言顺的古门弟子吗?毕竟是圣地之一。我可以派人送你下山。”

我当时简直无法分辨,元钺的这番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试探,思索片刻,我摇了摇头。

若是接引途中,师父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那么我被迫进入古门,哪怕是为了活命也要成为古门弟子。可他来了,从那些诡异干瘪的驼背人手里将我截了下来。

我无法接受古门那种以人的性命作为修行手段的宗门,就算是最后因锁魂钉而死,我也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样就很好。”我对元钺露出了一个笑容。

【10】

我换上了元钺给我的那套衣裙,看着铜镜里自己稚嫩的面庞,觉得有些别扭。我的身体确实回到了三年前,但三年前的我不会有这样一副神情。

伸展了两下胳膊,我拿起随身的佩剑,才发现原来使惯了的剑也突然像是变长了许多,极难挥舞。

已经不合用了。我在心里暗叹一声,将佩剑连同旧衣物,一起放入了一只木箱当中。

恐怕很长时间都用不上这柄剑了,该设法另配一柄短剑,我暗自思量,也许要换的东西有很多,我必须要适应长久地以这具十一岁的身躯活着。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事已至此,还是要先去找师父。我甩甩头抛掉无用的思绪,就走出了舫阁,跟着元钺顺着长廊往松林里走。

长廊一路筑到了松林深处,才渐渐变成了一条湿滑的林间小路,没了长廊的遮蔽,此时抬头便是遮天蔽日的松林,日光细碎,鸟雀在枝叶间穿梭,传来阵阵扑打羽翼的声响。脚下的林间小路,随意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湿漉漉的,缝隙里长满了翠色鲜嫩的青苔。

元钺与我隔着两三阶的距离在前面领路,他走一步,我跟着跨一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我步伐小,他偶尔走得快了,还会在原地等我一会儿。

此时的他,相比起我第一次见到的,似乎很不一样。如果说那时的元钺玉冠白袍,尊贵无匹,现在更多的就是闲适悠然。他虚虚地披着外袍,肩上搭着那支细长的钓竿,像是垂钓而归的山野闲人。

此时的元钺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却浑身透着一股轻松自在。就像是脱掉了一层壳,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呢。

“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元钺突然发问。

也许是我一直沉默不语,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比起脑子里各种猜测,我更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张衾音。

“快了。”他淡淡地开口,微微往边上让开半个身位,示意我往前看。

只见不远处高耸幽深的松林中央,有一片巨大的犹如镜面的水潭,潭面宁静无波,静静地映照着晴空之上的流云,显得无比静谧。

水潭边盘腿坐着一个人,正是之前见过的薛牧山。他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上身微微前屈,头发潦草地扎在脑后,样子十分专注。

似乎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他转头向我们看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元钺,眼神又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一句话没说,又转回了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读不懂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眼神交流,只好跟着元钺走到了薛牧山的跟前,探头一看,才发现他的身前放着一堆圆溜溜的小石子,石子很光滑,却被他七八个垒成一摞,足足放了一排。

我们靠近薛牧山,他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仍旧盘腿坐着,继续垒面前的小石子,他的手很稳当,几乎是瞬间,几摞石子又高了一层。

这让我的呼吸都放轻了,总觉得一口气就能让这排石子全部倒塌。

“怎么?他还没醒?”元钺望了一会儿水潭,问薛牧山。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懵了。

什么醒没醒,难道这就已经到地方了?那我师父呢?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剩一潭水,难道他人在水下吗?

“醒倒是醒了,就是可能忘了点东西。”

薛牧山从身边挑了块石头,一挥手远远地丢进水潭,只见石头在水面连续跳动了几下,层层的涟漪荡漾开来,顿时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元钺闻言,挑了挑眉,也不管满地的湿滑的青苔,学着薛牧山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看向水潭。

“什么叫忘了点东西?”我真的受不了他们这种不紧不慢的态度,说点事情简直能把人憋死。薛牧山好歹还能看得出有些忧心,元钺居然已经开始拿出了他的钓竿开始抖线。

“你们说的是我师父吗?”我也坐了下来,直接去抓薛牧山的袖子。我是不敢这样追问元钺的,但是薛牧山看着脾气好,我也就逮着他问。

薛牧山瞥了我一眼,又转头去看元钺,跟他对视了片刻,这才回头对我说:“对,说的就是你师父。他如今在这潭中养伤,算算时日也该出来了。至于我刚刚说的——你之前见他的时候,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吧……”我被他问住了。张衾音从古门手中救下我之后,就一路带着我四处逃窜,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机都少得可怜,更别说与我交谈了。加上我那时身体虚弱,神志不清,就更顾不上其他。

“嗯——”薛牧山沉吟一会,说道,“你师父有两年多的记忆消失了。从两年多前直到遇见你,这中间发生的事他全部忘记了。但我总觉得不止,却又瞧不出来。”

薛牧山五官纠结在一起,伸出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比划一下,可惜没形容出来,烦躁地搓了搓下巴。

“那他还忘了什么?他忘了自己是谁?还是忘了修行的术法,”我脑子里闪过无数荒谬的猜想,指着自己问他,“难道是忘了我的事?”

“噗。”薛牧山似乎被我的样子逗笑了,摆手道,“你是话本看多了吧,忘记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唉,说不清楚,反正等会让你元师伯看看吧,他脑子比我好使。”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想开口问,就听远处的潭水“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破水而出。

被着动静吸引,我立即转头,只见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突然从水下钻了出来,扬起大片的水花,白皙健硕的肩背之上是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水流顺着发丝往下流淌,滑过腰际,顺着大腿没入潭中。

被这一幕惊得愣在了当场,还没等我看清楚,元钺就用钓竿勾起自己那件牙白色外袍,一下子甩到了潭中,喝了一声:“衣服穿上!”

衣袍远远地越过湖面,不偏不倚,正好将湖中那人罩住,我也瞬时回过神来。

“是——师兄——”那人在牙白色外袍底下懒懒地应了一声,开始慢吞吞地套衣服,他的动作很慢,草草系好衣带之后,整个人就“啪”一声倒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像一根浮木般从远处漂了过来。

看那样子,似乎连划水都嫌费劲。

“师父!”我听出张衾音的声音,开心地冲他大喊了一声。

他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从水里举起一只满是水渍的手随意挥了挥,算是听见了。

岸边,薛牧山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笑了一声:“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师尊还是罚轻了。”

“罚不罚的,总归改不了性子。”元钺无所谓道。

“他这性子还不是你们给惯的。”薛牧山低声抱怨一句。

元钺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推了一把薛牧山身前的石子堆,好不容易垒好的石子顿时哗啦啦散落一地,气得他劈手去夺元钺手里的钓竿。

但元钺反应更快,他似乎早就猜到薛牧山的反应,迅速将钓竿拿远。

“唉不跟你扯了,烦死了。”薛牧山见没法得逞,烦躁地一甩袖子。

元钺则一副得胜的模样,老神在在地继续坐在岸边钓鱼。

他们这一来一回的撕扯简直跟小孩斗殴没什么区别,看得我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盯着湖中缓缓而来的人影。

不一会儿,张衾音就漂到了我们面前,牙白色外袍系在腰间,露出一片白皙坚实的胸膛,质地轻柔的衣摆在身后如鱼尾般散开,黑色的长发似一片海藻荡在水中,配上他张昳丽精致的脸,活像是一只刚刚化形的水妖。

薛牧山向来看不惯张衾音这样一副懒散到没骨头的样子,见他闭着眼睛不肯动弹,就拾起一粒石子,去砸他的脸。

可惜被张衾音一抬手,给接住了。

“干嘛啊——”张衾音抱怨一句,一个侧身从水里翻了起来,伸手攀住岸边的一块岩石,就迈步爬上了岸。他浑身湿漉漉的,外袍和头发紧紧地裹在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赤脚踩了踩岸边的青苔,抖开衣袍,蒸干了一身的水气。

“师父。”我仰头叫了一声。

“阿粮。”他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笑了笑,“哎呀,果然还是小时候可爱。”

关心他的话瞬间就被我咽了回去。

“还是没想起来?”薛牧山从旁边折了一根小木枝递给张衾音,“有什么蛛丝马迹也行。”

张衾音接过木枝,随手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也盘腿坐了下来。

“想不起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不,就像是睡了一觉,眼睛一闭再睁开,就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一手支着脑袋,面色平静地看向水潭。

“两年多前,你们传信让我去渺云城,于是我与阿粮分别,独自上路。途中穿过一片林子,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林子依旧是那片林子……至于渺云城,去过没有,怎么去的,我都不知道。”

“那你醒来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同吗?”薛牧山皱眉。

“有,我换了身衣裳,是我自己系的,”张衾音顿了顿,“但衣裳是别人的。”

难怪他那天穿了一身黑衣。

我暗自想着,这就意味着他在失去记忆的两年间,曾与其他人有过交集,甚至出于某种目的换上了对方的衣裳。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他随身带着的灵器里就足够他换上十年都不重样,何必穿别的人,还是这种从来不碰的颜色。

元钺适时开口道:“我查了,那身衣裳没什么特别的,制式普通、用料一般,灵居界随处可见。”

他说完,三人都沉默了。

“除了衣裳,还有就是醒来之后格外疲倦,我好像从来没那么累过,就像是不眠不休地奔袭了十数个昼夜。也许原本还要睡上一段时日,是我突然察觉到阿粮的剑鞘碎了,这才骤然惊醒,赶去寻她的踪迹。”张衾音说完,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剑鞘?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是在农舍的那个夜晚,初次遇见那些驼背人的时候,剑鞘被一把捏碎了。原来师父还在那上面留下了印记。

“我找到剑鞘的时候,她已经被古门带走了,于是只好一路追寻,最后跟古门弟子正面撞上。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张衾音耸耸肩。

“这根本说不通啊……以你初入灵霄的境界,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你无知无觉到这种程度?”薛牧山有些狂躁地抓抓头发,又转向元钺,“这又是什么术法?简直从未听闻。”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还是元钺打破了沉寂。

“没有头绪就慢慢查。别杵着了,先回去吧。”

【11】

就这样,我跟着张衾音回了云栖峰,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住了下来,并开始真正的修行。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与尘世相比,渡落山的日子要沉静得多,寒来暑往,山中的景致却几乎没有变化,我也没有变化,元钺的回溯秘术几乎让我静止在了十一岁这年。

但我知道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或者说即将开始。渡落山,或者说灵居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张衾音从古门手中截下我,从而引起的风波,过了几年之后才逐渐平息,但从未被人遗忘。我偶尔会听见其他弟子议论这件事,他们没有什么恶意,却也从未真正接纳我的存在。

毕竟在灵居界,没有圣物指引,就算不上真正的圣地弟子,我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客人,或者说,避难的人。

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渐渐习惯了闭门不出,也尽量少在人前出现。

这之后的几年,张衾音也几乎没有再下山,倒不是他不愿走动,而是被峰主禁了足。

有意思的是,这禁足令是由一只仙鹤衔来的。薄薄的一张纸片,落在小院的门前,上面“禁足”两个大字,铁画银钩,气势不凡,却让张衾音脸色僵硬了整整一下午。

仙鹤丢下纸片就扭头走了,翅膀一扇便跃入云间,身姿飘逸,仙气十足。想来这仙鹤便是云栖峰主的信使了。

这让我不禁好奇起这位从未谋面的江泛仙子,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我那素来行事狂傲的师父,被这一张纸片硬生生拘了几十年。

禁足在云栖峰,张衾音自然是不开心的,可我却有些暗喜。这样一来,我便有了大量的时间能跟在他的身边,学他那一身剑法。

果然,几年下来,就被我学了个七七八八。除了一些受境界所限无法施展的术法,比如灵域炼雪,我几乎能复刻他所有的剑招,只是威势要稍逊一筹。

“阿粮,你这样不行。”

张衾音总是反对我的做法,他觉得剑修一定要走自己的路,我这样完完全全学他的样子,总有一天是要后悔的,是迟早要把路走绝的。

他想让我去学点别的,但我不想去,这件事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就在我几乎要把之前的事逐渐忘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我还记得那天正值盛夏,山林格外繁茂,重叠交错的枝叶绿得人眼前发晕。

张衾音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等到晌午时分才突然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用衣袍的前摆兜着一大堆金灿灿的果子,几步就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有能装下一座山的灵器,却要这么用衣裳兜着果子。

“阿粮,看这个。”他捏着一枚金黄的果子递到我面前,“我在山里瞧见的,尝尝。”

那是一种枇杷大小,皮薄无核的野果子,吃起来香甜可口,汁水充盈。

自从张衾音被禁足,他没事就只能在山里乱窜,虽然不能离开渡落山的地界,却时常能从偏僻的深山里带出点野味奇珍,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

他带回来的东西通常只是自己图个新鲜,大半都给了我,这次也不例外。

可我见到这果子的瞬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半。

说起来,这果子无毒,味道更是少有的不带一丝酸涩的甘甜,却不是我能吃的。

不,别说是吃了,只要闻一下,我全身便会长满红疹。要是咬一口,说不定能直接昏过去。

这件事张衾音应该再清楚不过,在我十岁那年,我曾经因为吃了一口这种果子,而整整发了三天的高热,险些丢了性命。

“我……我吃不了。”我确定这就是那种果子没错,有些惊疑地看向张衾音。

“吃不了?为什么,你不喜欢?”他的脸上是一无所觉的神情,显然也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记得了吗?我在尘世的时候,因为它足足昏睡了三天。就是这个果子没错。”我抱着一丝侥幸继续问。

“有这回事吗?”

“……有。”

显然,张衾音也意识到我不是在说笑,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有一些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师父。”我努力平稳声音,却还是带着明显的颤抖,“你老实告诉我,除了那两年间的事情,你究竟还忘了多少?”

他猛然抬头看向我,眼中除了茫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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