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荆听完,陷入了沉默。
虽然元钺没有细说这些弃婴的遭遇,但他能够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当一个孩子不被他的父母亲族接纳,他在世上便再无依靠。草木能够依靠雨露活着,人却不行,光是孤独就能够杀人,更不用说他遭受的欺辱与践踏。
即便没有被家族抛弃,靠着施舍活了下来,这些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族人一个个踏上修行的路途,而他们明明拥有相似的血脉,却终生无法驱使灵力。
就像是天生没有羽翼的雀鸟,纵使活着,也只能在泥里打滚,然后终日仰望天穹,看着别人自由翱翔长空。
或许在那个黑袍人眼里,元钺就是这样一只飞于高天的鹰,他羡慕鹰,想要成为鹰,却知道自己不是鹰,久而久之,羡慕变成嫉恨,嫉恨变成了怨毒,他恨不得这只鹰被人一箭射穿,坠落悬崖。
但黑袍人不知道,元钺虽然飞在高天,眼睛却始终落在地面,所有的不公他虽然无力改变,却都看在眼里。
“我执掌元家后,禁止族人私自遗弃灵脉残缺的婴孩,并将他们统一送往尘世。在那里,他们与常人无异,更不会有‘残缺’的说法,他们可以过寻常人平静的生活,灵居界的一切与他们再无关联。”
元钺说着,望向了窗外。
夜色深沉,除了小童守卫在门口的背影,就只有隐约的火光。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看来黑袍修士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今夜的事即将过去。
“但是,弃婴一事迟早会故态复萌,尤其是我死之后,我的敕令能有多久的效力,谁都不知道。阿戟明白我的心志,她继任家主后或许会继续做这件事,再往下就不好说了。元家传承了太久,世家千百年来高高在上,会顾惜人命才是怪事,将婴孩送往尘世也有血脉外流的风险……”
说到这里,元钺叹了口气,他忽然抬手摸了摸卞荆的脑袋,低声继续道:“所以儿子啊,你别看我做了那么些事,直至今日,我依旧在怀疑,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世家依旧是世家,是否代表着,天生血脉残缺之人,也终究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呢。”
很显然,这些黑袍修士的身世勾起了元钺心底隐秘的担忧,他出神地看向窗外,话语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有条理了。
卞荆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窗外的火光渐渐黯淡,月色便愈发皎洁,透过窗户在屋内的地面投下一片光亮,如同银白色的水泊。
元钺望着月光,卞荆则侧头望着元钺。他好像隐约懂得,为什么总有人说,元钺是悖逆家族之人了。
元钺出身世家,血脉尊贵,禀赋超绝,他合该踩着天下生灵的血肉往上爬,坐拥无可匹敌的权势,享受世间的一切,但他偏偏没有那么做。他的心不仅装着世家,还装着天下众生,他愿意保护灵脉残缺之人,也愿意尽己所能守护尘世的平静。卞荆记得,修士不得随意在尘世使用护法的规矩,就是元钺当年一手建立并维持的。
元钺妄图将天下众生摆在平等的位置上,这就相当于试图摧毁世家立足的神坛。这样一个人,说他一句悖逆,已经算是好话了,他这是在掘世家的根基啊。
“不说这些了,说多了就烦。说说元一吧,黑袍人所说的逆天改命,也就是改变他们修行的资质,这件事是有问题的,咳咳……”元钺说着突然咳嗽起来,用手指向不远处矮几上的茶水,示意卞荆给他倒茶。
卞荆立即起身倒了杯茶,刚想捧过去,想了想干脆把茶壶也带上,元钺喝完一杯直接给他续上。
“有问题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不仅仅是一种控制人的手段?”卞荆将杯子递给元钺,随即怀中抱着茶壶,继续坐回了矮凳。
元钺看着手中几乎要满出来的茶水,无奈道:“所谓‘酒满茶半’,下次给别人倒茶可不能倒这么满。”
从小到大,卞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教导,惊讶之余又有点新奇,点点头,“喔”了一声。
“元一使用的手段,虽然暂时不知其中本质,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用这种手段催生的修为境界并不扎实。就拿之前那个黑袍人来说,他虽然有灵霄境的气息,却无法掌握灵霄境的力量,就像是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能走路,却无法奔跑。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青隐轻而易举地杀死,因为那并非真正的灵霄境。”
想了想,卞荆点头道:“有道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他的力量是一双鞋子啊。”
“啊?”
“我的意思是,他的力量与其说是蕴藏在身躯之中,更像是‘穿戴’在身上的,驱使的灵力也并非来源于自身灵脉,而是寄宿于某种外物的力量。这就解释了元一为什么能够改变天生残缺的灵脉,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改变,他只是将某种力量,用某种手段,‘借’给了这些黑袍人。”
“……所以呢?”卞荆挠挠脖子,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脑子不够用。
“所以,如果你今后再遇上元一手下的黑袍修士,要试图把这种‘外物’给找到,只有从根源上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才能够一劳永逸,不然……我有种预感,黑袍修士你们是杀不完的。”
“这么说,元一岂不是能够无止境地制造强大的修士,哪怕不是真正的灵霄境,也足够吓人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呀?就凭这种手段,何必要设法暗中篡夺世家权势,他本身就是一股堪比世家的力量了。”
“不是无止境。”元钺摇头道,“这种手段必然有某种限制,极有可能是需要某种非常特别的媒介。而这种媒介珍贵且稀缺,就算是元一也不能随意挥霍。不然就像你说的,灵居界哪里还有六大世家的事呀,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了。”
说着说着,元钺的声音忽然慢了下来,卞荆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与元钺对视。
“爹,你说的这种媒介……不会是白石吧?”
元钺没有立即回应,但父子俩明显想到一块去了,连变幻的脸色都十分相似。
如果这猜测准确无误,元一驱使黑袍修士持续供养白石的行为,就又有了解释。因为白石不仅是打开灵种囚具的钥匙,还是元一培植手下势力必不可少的媒介。
“这么说,想要对付元一,还要设法将他手中的白石夺走。”卞荆呲了呲牙,觉得这事不好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元钺宽慰道。
这件事聊到这里,差不多已经聊死了,卞荆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爹你伤的这么重,不能往外跑吧?先前说的那个地方……”
之前,元钺说三天后会带卞荆去一个地方,但情势变化得太快,原先的安排怕是要落空。
“当然要去,但不是现在。我们在这里待到天亮,等阿戟将今夜之事彻底平息,我们就出发。”元钺说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虽然是干咳,他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卞荆连忙捧起怀中的茶壶给他倒水,这次他学会了,只倒了半杯。
原本说是三天后去,现在却赶在天一亮就要离开。
是因为今夜来袭的黑袍人,元一的力量已经进入了秘境,还是因为受伤之后,元钺的身体状况不太妙?他着急将自己带去那个地方,是不是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于是想尽快安排好一切?
不得不说,卞荆在某些方面的直觉,敏锐且准确。
元钺的确没有多少时间了,黑袍人的一剑终究是伤到了他的根本,仅剩的力量正在溃散,纵使有元戟施展秘术,也不过是将这个过程稍稍延缓。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就算、就算只是现在这样,不能多陪我一阵子吗?”卞荆突兀地问道,但谁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元钺笑着摇头。
“秘术也不行?如果由我施展秘术,是不是能……”
卞荆说着,朝元钺伸出了手掌,却被对方一把按住,攥在了手心里。
“秘术也不行。这不是还流术能做到的事,你本就气血虚弱,不要做无谓的尝试。”元钺依然摇头。
“为什么?元戟都能暂缓你的伤势,我应该也可以,我的血脉比她只强不弱,她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不行?我与她的还流术,难道真的有区别?”
“天快亮了。”元钺顾左右而言他。
“……”卞荆眉头一皱,干脆坐到了元钺的床榻边上,用一种“你不说就别想走”的眼神望过去。
“……这件事说起来很麻烦。”
“我不嫌麻烦。”
“你当然不嫌麻烦了,又不是你说。”元钺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阿戟与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在血脉上,我与她是最为接近的存在,所以在某些规则中,我与她可以视作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救我时用的不仅仅是还流术,她还将一部分自身的‘灵’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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