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想留下

李七当街伤人后的第三天,赵掌柜因刀伤不愈,血流不止,在一个昏暗的夜里咽了气。而那个酒馆打杂的,反而因为受的多是拳脚伤,虽断了几根肋骨,要躺上大半年,总归性命无虞。

又过了两天,李七被官差在城郊一个废弃的驿站里找到。

市井传言,李七在被羁押时已经疯疯癫癫,头发披散,双目赤红,问他话也不答,嘴里来来回回只会念叨“他本来就要死”“人不是我杀的”两句,差役也只当他疯了,毕竟目睹他那日的行径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不是他杀的,难道还有别人吗。

……

说回到事发那日。

傍晚时分,高氏正从作坊做完工回家,刚好这日管事婆子给结了上个月的工钱,便想着绕到集市买条鱼,回家炖个鱼汤,好好给卞荆补补。

平淮城的日子虽然清苦,也总得让孩子沾些荤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何况卞荆这小子虽然嘴上从不抱怨,但嚼那些青叶子菜梗子的时候,小脸上总带着些不情愿。

才刚到集市口,高氏突然被人一把拉住了。

一回头,是住在隔壁的朱大娘。她是个热心肠,祖祖辈辈都是平淮城人,对母子二人十分关照。

“哎哟,你怎么在这啊?都找了你大半天了!”

“是您啊,有什么事吗?”

“别问了先走吧,路上跟你说!”

朱大娘拉着高氏的手,就急着往街另一头走。

高氏见状心中一紧,开始有些忐忑,连忙跟着快步走,一边听着朱大娘说话。

“李大年,就是开猪肉铺的那个,今天不知发的什么疯,真是天杀的,在槐云街上连砍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什么店铺的伙计,另一个你也认识,就是卖杂货的老赵。”

“你是不知道啊,赵家小子和小荆那时都在铺子里,幸好那李大年伤了人就跑了,俩小子才没出什么事,”朱大娘一边说,一边咒骂着李七,“伤了的两个原本都送医馆了,只是老赵伤的重,怕有不好,不敢在医馆久留,就给抬着送回家里了。原本官府来了人,赵家人也到了,就自有人会去处理这事,却没想到小荆一路非要跟着,如今两个孩子扒着床头说什么也不肯离半步。”

“赵家小子是没办法,伤了的是他亲爹,没法劝也不好劝,可是小荆不知道犯了哪门子倔,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我这老婆子硬拽也拽不动他。等你到了就赶紧把孩子带回家,这都不是什么好事,半大的孩子何必搅和进这些事里。”

朱大娘说得不是很明白,却也讲了个大概,高氏越听脸色越白,脚步也越发急躁。两人快步走了一阵子,就远远看见了赵家门口围着的一大群人。

“让一让,让一让啊。”

朱大娘大着嗓门将围在门口人群推搡开,高氏跟着挤进了人群,却在赵家门口被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拦住了。

“什么人?今日此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看守的官差见闯门的是两个妇人,原本凶戾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我是——”高氏一时语无伦次,着急地用手往里边指。

“大人,她是另一个小孩的亲娘,就那个脸黑黑、不说话的小孩,她来接他回去的。”朱大娘见状连忙安抚高氏,对着官差赔笑道。

“进去吧。”

……

刚跨进正屋,高氏就闻见了一股子药材与血腥混合的味道,浓郁得让她脸色微变。

与大门外的喧闹不同,屋子里并不吵闹,只有一些人进进出出走动的声音,伴随着几处低低的呜咽。

除了正在治伤的老大夫,屋内还站了几个人,有老有少,看样子是赵家的亲眷,他们三三两两聚着,偶尔相互耳语几句,见陌生的高氏走进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没看见一般。

高氏也没和他们寒暄,她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床边的两个小孩,见他俩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赵瀞辞此时已经不哭了,只是两眼通红肿成一片,乌黑的头发汗涔涔地贴在脸上,白皙的小脸上满是血污,正一眨不眨看着大夫给父亲止血。

卞荆看样子倒是没哭,可眉头皱得很紧,一声不吭。

赵瀞辞看着看着,总想往床边再走近一些,一旁的卞荆就死死抓着他,不让他扑到床上去。

“别怕,我在这陪着你。”

高氏一靠近,就听见儿子在小声安慰着伙伴,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卞荆,有些惊讶。这要是放在以前,别说是安慰人,卞荆是连别人伤心都不太看得出来的,就像天生少了一根筋。

在高氏的心里,自己的儿子一直有些特别。

卞荆从小就不爱说话,也很少哭闹。你问他话,他总会乖巧地答,但很少主动说些什么。他不喜欢读书,却也不太爱玩,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小孩。

大部分时间,他会在家帮忙干活,非常懂事,偶尔会跟其他孩子玩在一块。只不过孩子们一起偷果子时,他负责把风,孩子们去掏鸟蛋的话,他就一个人在树下生火,似乎又没玩在一块。

高氏第一次在卞荆脸上看见那么多的情绪,有担忧有紧张,有小心翼翼也有不知所措。要知道,他平日在家就跟泥雕木塑的一般,不是在干活就是发呆,哪为旁人操过心。

“小荆,阿娘来了。”高氏走过去,跟周围的赵家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蹲下来抱住两个孩子,低声安慰道,“别怕,有大人们在,会没事的。”

卞荆转头看见高氏,明显松了一口气,而赵瀞辞听见这温和的安慰声,转过头来眨眨眼,嘴一瘪,又落下大颗的泪来。

高氏看着赵瀞辞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她抬头看看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赵掌柜,又盯着大夫的神色看了片刻,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眼睛要坏了,咱们先到隔壁屋子,不打扰大夫治伤,让你爹好好休息,好不好?”高氏摸摸赵瀞辞的头发,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赵瀞辞偏头看了一眼卞荆,见他也点头,也就跟着高氏一同进了隔壁的屋子,只是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就好像看一眼,此后就少一眼。

……

隔壁的屋子是间客房,没人居住却打扫得很干净。

高氏很快就打了热水,让两个孩子先洗澡,换下了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衣裳。等到收拾妥当,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便去膳房端了两碗素面,两个孩子相互挨着坐在桌上,开始埋头吃面。

一时间,明亮的烛光下,只听得见两个孩子吸溜面条的声音。

吃着吃着,赵瀞辞又哭了起来,他没有大声嚎哭,只是大滴的眼泪不停地往汤碗里落。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在落泪。

卞荆咬断嘴里的面条,抬头跟高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赵瀞辞,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往他身边坐坐,然后继续埋头往嘴里扒面条。

“好了,好好吃面,吃饱了才有力气哭。你爹现在有大夫,也有人照顾,一定会没事的。你今晚不好好吃面,明天怎么有力气守着爹爹呢?”高氏说着就向卞荆使了个眼色。

卞荆立即领悟,忙不迭喝了一口汤,好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说道:“你吃得好慢啊!你看我都快吃完了。”

赵瀞辞果然止住哭泣,探头看了一眼卞荆已经快空了的碗,就接着埋头吃面。

他不哭了,卞荆母子二人就偷偷松了口气。

等到两个小孩都吃完了,高氏便赶鸭子一般将两个孩子推到屋里的床上,好说歹说才让他们安静地躺下,盖好被子睡觉,确认他们会乖乖躺着之后,她便转头收拾碗筷去了。

两刻钟后,估摸着赵瀞辞应该睡着了,高氏就悄声来到床前,拍了拍卞荆的脑袋。

卞荆呼吸平缓,原本闭着的眼睛却瞬间就睁了开来,眼中并不见睡意。他看见高氏站在床前,对着他指了指外面,点头会意,就轻手轻脚将手从赵瀞辞怀里抽出来,穿好衣服走出了屋子。

片刻之后,独自躺在床上的赵瀞辞也睁开了眼睛。

……

今晚的月色格外地亮,天井里满地的桂花也笼上了一层光华。高氏就站在桂花树旁,浑身沐浴着月光,仰头看着天空。她虽然一身农妇打扮,但满身的清辉让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月宫的仙子。

阿娘有时候就会这样,像是两个人。

卞荆慢慢走到高氏身边。

“我刚才去大夫那问了,赵掌柜的情况并不好。伤口太深,血止不住,估计就在这一两日了。”高氏没有回头,她只是低声说道,“听说今天朱大娘想带你回家,你不肯走,为什么?……你是想陪着赵瀞辞吗,那你要陪他多久?”

卞荆低头看着地面,用脚尖碾着地上的桂花,金色的花瓣与泥土混在一起,不一会儿脚下就出现了一小片花泥。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害怕。赵叔受伤的时候他就很害怕。他又没有母亲,如果赵叔不在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人,就更可怜了。而且我一离开,他就会哭。”卞荆慢慢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他害怕,所以你想陪着他?”

“嗯。”

高氏闻言叹口气,转过身蹲下,双眼直视着卞荆。

也许是今晚的月光明亮,小孩的脸看起来不像白日里那么黝黑,反倒是薄薄的眼皮下一双瞳仁比夜色还要幽深。

以前还觉得他长得像自己,现在看来不尽然。

高氏伸手理一理儿子有些扎手的头发。

“但你毕竟是外人。我知道自从来了平淮城,赵掌柜帮了我们不少,你和小辞也一直玩在一处,十分亲近。但如果赵掌柜不在了,赵家要处理的事很多,你非亲非故,一直留在这是不合适的。”

“那至少我不能现在就走。”

卞荆抬眼看着母亲,他也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一个小孩不应该留在这里。

可是,他想起赵瀞辞看他的眼神,揪着他衣角的手,他觉得即使自己帮不上忙,甚至会添麻烦,可是只要能让赵瀞辞稍微安定一点,就或许是值得的。

他以前虽然也有玩伴,但却是第一次遇到赵瀞辞这样的人。这个小孩不会觉得发呆一整天的他是个怪人,也不会觉得不说话的他吓人。赵瀞辞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走在路上踢个石头都是笑着的。

看着这样开心的人,卞荆有时候觉得自己也高兴了许多。

高氏摸摸卞荆的脸,看着儿子的眉眼,突然想起了以前。曾经也有个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带着不容更改的坚持,说着他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做不可的事。

“你还记得阿娘跟你说的吗?我们在平淮城要安静地生活,不能跟旁人有过深的牵扯。你可以跟其他人一起玩,但是不能太惹人注意。”

“赵掌柜虽然只开了个杂货铺子,但赵家家财却颇为丰厚。光是记在赵瀞辞名下的田庄、铺子,每年的收益就够他一辈子吃喝不尽。他们父子二人,听人说是前些年才从都中回到平淮城,虽然不知道以前做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跟城中其他的赵氏族人,关系并不亲近,甚至有些隔阂,这才另辟了一处宅子单独居住。而今天来陪侍的,都是赵家人。”

高氏顿了顿,她看得出来,卞荆并不懂这些。

“意思就是,如果赵掌柜真的走了,光是安置赵瀞辞这个幼子,和处置这万贯家财,就足够赵氏的亲眷们扯出一堆纷争。更不用说,这原本当街伤人的事就变成涉及人命的大案子。你这样一个无关的小孩留在这里,太惹眼了。”

卞荆听懂了他母亲话里的意思,自己继续这样留在赵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自从他记事起,每隔一两年,高氏就会带着他换一个地方居住,并且总是叮嘱他不要惹出事端。如果不是他总生病,也许停留的时间会更短。

卞荆也有过猜测,他觉得自己母子二人说不定有什么仇家,或者欠下了巨债,才这么低调过活,不然何至于此。不过阿娘不说,他也就从来不问。

他连近在眼前的一日三餐都很少在意,又怎么会纠结于一些不知是真是假又无关痛痒的猜测。也许她只是爱游历,又怕惹事罢了。

阿娘总是对的,他想,虽然她有时候温柔可亲、谨小慎微,有时候又不苟言笑、神色不惊,几乎像是两个人,就像现在这样。但她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

“至少这几天,让我一个人留在这。等赵叔——,等赵瀞辞不那么害怕了,我就回家。如果真有什么麻烦,阿娘你直接带我离开平淮城吧。”

高氏微微颔首,瞥见角落的黑暗中有个瘦弱的身影一闪而过,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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