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头铃铛

陪着两个孩子在赵家待了一晚上,高氏次日清晨就独自先回了家,而卞荆则继续留在赵家。赵家族人虽然觉得这陌生小孩有些奇怪,但见他一声不吭,赵瀞辞又一直黏着他,便也不好说什么。

卞荆遵守着与母亲的约定,很少说话,也不到处跑,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陪着赵瀞辞坐在正屋的床前,偶尔去膳房拿些吃食回来,或者帮忙倒个茶水。

赵瀞辞在这一天明显平静了很多,也许是前一天把眼泪流干了,他现在虽然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核桃,但确实没再哭了。

他不哭,也不说话了。

他今日的头发是自己梳的,显得有些凌乱。以往他的头发都是赵掌柜梳的。赵掌柜虽然是个大男人,却珍爱幼子,连梳头这种事都极少假借仆妇之手,还常常换些整齐又俏皮可爱的发式。

如今,这个每天给赵瀞辞梳头的人正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卞荆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也许那个整天叽叽喳喳,开开心心的赵瀞辞,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前,虽然卞荆很少主动说话,但禁不住赵瀞辞爱说。他们一个不言语,一个说起话来却能顶三个人,什么时候都显得格外热闹。

现在赵瀞辞一言不发,整个屋子就骤然安静下来。

……

赵掌柜伤口的药换了又换,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赵家亲眷一拨接着一拨来探视,先在床前落几滴泪,然后向大夫打探病情,之后对着赵瀞辞含泪安慰一番。

刚开始,赵瀞辞还觉得有这些叔伯婶婶在,安心了不少,毕竟他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是到后来,他发现这些人关心家中田产地契,更甚于自己父亲的伤情,也就渐渐不愿意多说什么了。

“我爹爹什么时候能醒呀?”

这是赵瀞辞这两天最常问的一句话,可负责诊治的大夫见他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自然不会说实话,每次都是随口糊弄过去。

“莫急莫急,会好的。”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莫急,总会好的。”

可话虽如此,赵掌柜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眼睛闭得死死的,一丝颤动也没有。

赵瀞辞眼见着爹爹的呼吸愈发微弱,神色之中满是茫然。

卞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办法。

等到日头平西,赵家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除了轮流守在床前的人,又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个赵家的族亲,他们在屋门外的天井和门廊下或坐着,或站立着,将正屋一层层围得严严实实。

赵瀞辞坐在屋里看着门外这一幕,突然想到了在学馆的日子。大家等着放学也是这种神情,挤挤挨挨地等着那个守门的徐老头打开学馆的大门。

徐老头的耳朵不好,学馆的钟声再大他也听不见,每次都是学生们像一堆小萝卜一个个挤在了大门口,他才一瘸一拐地从门房里走出来开门。

那时,大家围着门房是为了催促徐老头,期待着大门打开后,就能放学出去玩,或者回家吃好吃的。可是现在这些叔叔伯伯围着正屋,一个个翘首观望,又是在等什么呢。

……

又过了几个时辰,接近四更天。

两个小孩已经在床旁守了一晚上,另外还有零星几个赵家人则守在房门口,其他大部分人似乎都已经睡觉的睡觉,回家的回家。

“要不你去睡一会儿,我帮你守着,一有事我就喊你。”

卞荆感觉赵瀞辞的头一沉一沉的,身子也越来越向自己这边靠,于是悄声在赵瀞辞耳边说话,劝他先去睡一会儿。

“不要。”赵瀞辞闻言突然清醒了一些,他摇摇头,坐直了身体。

“那你饿不饿,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

看到赵瀞辞点点头,卞荆拨了拨油灯的灯芯,让屋内更亮一些,就跳下椅子,说道:“你在这等等,我马上回来,很快。”

说完这句话,卞荆小跑着就出了屋子,绕到偏屋的膳房,从锅里端出了几个豆沙馅的包子。由于灶膛里留着未烧尽的柴火,一直有余火温着锅,包子到现在还隐隐透着热气。

因为一直惦记着正屋里的情形,卞荆刚盖回锅盖就往回走,生怕留赵瀞辞一个人太久会出事。

可还是晚了,还没等卞荆端着包子回去,远远的就听见了正屋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赵瀞辞的声音。

卞荆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绊,就重重摔在地上,脸直接磕上了石阶。圆圆的包子砸了一地,可他也顾不上包子了,爬起来就向前狂奔。

等他回到屋子,就看见门口已经没人守着了,所有在场的赵家人此刻都已经围在了床前,层层叠叠的身躯,把床上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

屋里的灯火很暗,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人群里面有赵瀞辞大声的哭嚎。

卞荆心里咯噔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地从众人的缝隙中挤进去,就看见了赵瀞辞正扑在赵掌柜的身上。

他一边地剧烈地喘着气,一边用双手死死抓着赵掌柜的衣襟。他嘶哑地哭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父亲的面容。

卞荆看着面白如纸的赵掌柜,又看看神色有些狰狞的赵瀞辞,终于忍不住也落下泪来。

旁边一个妇人见状也红了眼睛,想把赵瀞辞从床上抱开,可他攥得实在太紧,那妇人根本扯不开他。

“别拉我!”赵瀞辞嘶哑地吼叫,转头瞪视那妇人。

这样僵持了片刻之后,还是一个老者颤巍巍地开口。

“要换衣了,把孩子抱开吧。”

于是周围有两个人一同上前,强行将赵瀞辞从床上抱了下来。

“爹爹!你看看我啊爹爹!你们别拉我!”

在赵瀞辞无助的呜咽里,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攀上了窗棂。

……

傍晚时分,卞家。

听见木门推开的声音,高氏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大门口,想看看是谁来了。

结果一开门就见到卞荆垂着头从外面进来,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他一抬头,高氏就看到他眼睛红红的,鼻子上青了一大块。

“怎么回来了?这是怎么了?”高氏连忙捧着卞荆的脸左右看看。

“赵叔走了,赵家人很多,还有几个官府的人,我就回来了。”卞荆顿了顿,又补充道,“脸上是摔的。”

卞荆记得跟母亲的约定,并没有继续呆在赵家。

他没说的是,赵瀞辞后来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整个人都木木的。也许到了这时候,有没有人陪着已经不重要了。

“先进屋吧。”

高氏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就拉着卞荆往里走,想着先给他洗把脸。

“哦,回来路上还遇到两个奇怪的人,以前没见过,给了我个木头铃铛,也不会响,只说让我带回家种,又不是种子怎么种。我不想要,但是不要他就不让我走。我不知怎么就给带回来了。”

卞荆把手里的木铃铛递到高氏面前。

……

说来也奇怪,卞荆那时正走在回家路上,心里有些放心不下赵瀞辞,觉得赵叔刚走,他心里肯定很难过,但又想到母亲之前的话,自己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孩,这种时候确实不适合一直呆在赵家。

走着走着,他就在街上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奇怪的人。

大的那个是个穿桃红色衣裳的年轻公子,长得高高瘦瘦的,头发披散着,未戴冠巾,只用了根绣带挽住。袖口和衣摆绣满了纷纷扬扬的白色梨花,远远看去就像落了一身的雪。明明身处闹市,却与周围来往的人格格不入。

他眉目如画,眼带笑意,正啃着手里拿着的一支糖画。那糖画的样式是个怀抱如意的小仙童,此刻已经被一口咬掉了脑袋。

小的那个则是个比卞荆年岁稍大的女孩,穿着一身苍青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大堆各式点心,层层叠叠地堆着,几乎快要坍塌下来。

这两个人就那么杵在街面的正中央,动也不动,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偶尔有牛车来往,他们也不避开,反而是那牛车慢慢从旁边绕行。过路的人也仿佛没看见一样,只顾自己快步走开。

这要换成是卞荆,这么碍事地立在道中央,早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头口水了。

这两个人虽然很奇怪,但卞荆也只是看了两眼就不再看了。

男人穿这么红确实很少见,但是关他什么事,隔壁家朱大娘的儿子还一喝醉就喜欢光屁股上街跳舞呢。虽然他年纪不大,可奇怪的大人已经见了不少了。

再说了,光看这架势,就不是普通人,也许是哪家的纨绔,多看两眼说不定还给自己找事,不如赶紧回家。

想明白这点,卞荆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跟在其他路人后面从那两个人身边绕开了。可才走过那两人十来步,他就听见背后突然说了一句。

“等等。”

这声音不大,在嘈杂的街面上却显得莫名清晰,像是在身旁说的一样。

卞荆听见了,脚步却没有停下,他心想,反正叫的肯定不是自己,管那么多做什么。

“嘿,叫你呢。”后面那人又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卞荆继续闷头走着,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支被吃了一半的糖画,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才猛地停住脚步。

抬头一看,是那个桃红色衣裳的公子。

他身边那个女孩此时也已经站在卞荆身边,怀里还是那一堆多到几乎遮住脸的点心,看着摇摇欲坠,却一个没掉。

不是已经走过来好一段路了,怎么他们像是一瞬间就到了眼前。

卞荆见被拦住了,心里有点慌张,他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但面上还是很平静。他没说话,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仿佛在问,你拦我干嘛我又不认识你们。

张衾音,也就是那桃红衣裳的公子,看清楚卞荆的脸,眼睛就微微睁大了一些,似乎非常惊讶,但很快又弯着眼笑了,只是神色中的惊疑怎么也散不去。

卞荆第一回见到男人能笑得这么昳丽。不过他不喜欢读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觉得这人笑得好奇怪!怎么还有一个梨涡!他感觉自己背后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小孩,我有东西送给你。”

说着,张衾音在身边的女孩面前一摊手,那女孩便努力将怀里的点心用一只手扶住,再用另一只手从腰间拽下了一个锦囊,放在张衾音的手心里。

她怀中如小山一般的点心剧烈地晃了晃,却还是没倒。

“我不要。”卞荆马上后退两步,连东西都不看,转身就想离开。当街拦着人送东西,怎么想怎么怪,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可是刚踏出第一步,卞荆就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抓住了,一股大力拽着自己往后拖,脚都快踩不到地面了。

张衾音拽回卞荆,让他老实站着,就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木铃铛,说道:“就是个小玩意儿,你带回去玩,只是玩腻了记得把它种到土里。”

木铃铛不过卞荆手掌大小,颜色极深,上面镂空雕刻着一棵树,树下是层层叠叠的楼阁,显得这棵树巨大无比。这铃铛看起来材料普通,精细的雕工却十分不一般。

卞荆还是直晃脑袋,他不想拿陌生人的任何东西,就算这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张衾音此刻才不管小孩有什么反应,他正定定地看着木铃铛,眉毛微微挑高了些,眼中的诧异根本掩盖不住,他看完铃铛又看了看卞荆。

“干什么?”卞荆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看我干什么,你自己拿出来的东西你不认识吗。

深深吐了一口气,张衾音一脸无奈,将手里的铃铛颠了两下,而那铃铛只是个样子货,这么摇也没有什么大的声响。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张衾音突然抬手指着不远处,示意卞荆往那边看。

就见不远处的街面上,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在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每个人手里似乎都拿着一个木铃铛。

“拿着吧。不止你有,整条街的孩子都有。今天我侄女生辰,我高兴,给每个小孩都发了一个,你不拿我可不放你走。是不是,阿粮。”

但凡多花点心思也不至于编这么个理由。

张衾音身边那个苍青色衣裙的女孩名叫俞粮,听到这话,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胡乱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卞荆看看那些正在玩闹的小孩,又看看张衾音一脸坚持,只好点点头,接过木铃铛就继续往家走。不拿,只怕这人还要纠缠,大不了回头扔了。

他昏昏沉沉的,满脑子只想赶紧离这个奇怪的人远点,也就没有思考为什么会有人拿个木铃铛送小孩玩,又一送就是十来个,木铃铛有什么好玩,连声儿都没有,也不是种子,又有什么好种的呢?

不过拿都拿了,卞荆也就捏着那铃铛,慢慢往家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旁人眼里,他哪里遇见过什么公子和女孩,他从赵家回来就一直沉默地低头走着,有相熟的人远远唤他,也不见他回头。只不过,他手里突然出现的木铃铛,却没有人看见。

等到卞荆回过神,他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前。

回头一看才发现每章都有错字...这么离谱的吗...(狂改.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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