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跟我走吗

“那人长什么样?”高氏接过木铃铛,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她曾见过这种木头雕刻的精巧铃铛,也是一样的发不出声音,但雕刻之繁复即便是世间技艺最为精湛的工匠也无法轻易制作。

只不过她见过的那只,上面刻满了流云,这只则是一棵擎天的巨树。纹样不同,却毫无疑问出自一个地方,渡落山。

这是渡落山的信物。

卞荆看到母亲的神情,知道自己可能做错事了。他努力回想,却很难想起一些细节。

“就是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他长得很好看又很高。”

红衣服的男人?她印象中喜欢穿红衣的男人只有……高氏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暗自摇头,不可能是张衾音,他多少年没有出山了,怎么可能此时下山系铃?

卞荆有些忐忑地看着高氏,只见她思索了一会儿,眉头突然舒展开,又转头盯着卞荆看了好一阵子。看的卞荆眼睛开始有些飘,才轻轻开口说了一句。

“你跟我进来。”

卞荆只好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屋子。

高氏进屋后,就让卞荆在桌边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另一边。

两人围坐的简陋木桌上,除了一块抹布,就只有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火。烛光不亮,将他们的面庞映得有些朦胧,就像是隔了一层纱。

“你觉得世上有神仙吗?”高氏垂着头,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没、没有吧。”卞荆有些不适应这么正经的谈话方式,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些坐立不安,又突然间听到这么一句问话,回答便有些磕磕巴巴。

“如果有神仙的话,世上应该没有坏人了吧,听说神仙什么都知道,可是现在还是有很多强盗和贼偷。”

“是啊,如果真的有神仙倒好了,起码能庇佑世人。可惜这世上没有真的神仙,有的只是人。而人纵使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也终究逃不过自己心中的欲念。”

高氏自顾自的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不管卞荆能不能听懂,语气突然加重,“所以,我要你记住,无论以后你有多大的本事,即便能令天地变换,也不要妄图去改变哪怕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去更改。”

卞荆怔住了,他看着面前陌生的阿娘,觉得她的话里有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像是冬夜里一场下不完的雨,又湿又冷,直直地淋在人的心头。

可偏偏高氏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亮,没有丝毫的泪水,如豆的烛光映在她的眼瞳里,像是燃烧着一场焚天的大火。

……

与此同时,赵家灵堂。

赵掌柜的灵柩前面,燃着一片烛火。

赵瀞辞默默看着眼前的这片烛火,已经跪坐了好久。有人告诉他这是长明灯,代表爹爹的魂魄,他今晚必须得看着这盏灯,不能让它熄灭。

所以人死了,就变成了烛火吗?

自从赵掌柜咽气,赵家人就忙活开了。

他们按照平淮一带的习俗进行了招魂的仪式,随后便开始吊丧,等到入夜,就安排了几个族里的子侄辈和赵瀞辞一同在灵堂守灵。

这一切,在赵瀞辞眼里显得陌生又可怕。平日里熟悉而温暖的家一下子挂满了丧幡,白惨惨的一片,显得非常冰冷。

家里来的人虽然多,却都是生面孔,他们三五成群地来,在灵柩前哭泣一番,又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这么一拨接一拨,直到夜间才安静下来。

夜里有点冷,风也有些大,窗缝里吹进的风把烛火吹得明灭不定,来回飘忽跳动。

是爹爹在说话吗?

赵瀞辞在恍惚中想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的风声停了。他侧头看看窗外,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

回过神,赵瀞辞发现桌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也停止了跳动,就像一幅画一般定住了,火光不见一丝细微的抖动,连烧融的蜡油都半挂着不再流淌。

灵堂里一瞬间安静异常。

“哥哥。”

赵瀞辞本能地有些害怕,于是去唤身边一个跟他一同守夜的人,这人算是他远房的堂兄弟,比他年纪大不少,看样子已经十七八岁了,此刻也跪坐着一动不动。

见堂兄不动弹,赵瀞辞以为他没听见,又叫了一声,还爬过去用手去拍了拍他的胳膊,可他还是仿佛一座泥塑一般,置若罔闻,整张脸木木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睡着了吗?可没有人会睁着眼睡觉吧。

见喊不动他,赵瀞辞又去叫了其他人,可是没有人回应,灵堂内的所有人都静默不动,也不出声,仿佛连气息都在这瞬间静止住了,安静得有些吓人。

“哥哥,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瀞辞问话的声音已经带了一点哭腔,他慌张地想要站起来,跑到灵堂外去。

可是他跪坐了太久,腿早就麻了,一时间没法站稳,险些扑倒在地上,好半天才踉跄地爬起来向外面跑去。

就在他手快要碰到门的时候,“吱——”一声,木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这把赵瀞辞吓了一跳,他几乎往后坐倒在地上。

门外,一个身形高挑,穿着桃红色衣裳的人从外面跨了进来。

“你是谁?”赵瀞辞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人他没见过。

虽然现在家中的人,他大多也不熟悉,偶尔有几个认识的叔伯,也只是年节时跟着父亲拜访才有些脸熟。但他直觉这个人不是族里的人,他穿的这么艳,赵家新丧,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穿成这样来赵家。

“你觉得我是谁?”张衾音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蹲了下来,凑近赵瀞辞,盯着他的眼睛问。

赵瀞辞被突然凑近的人吓了一跳,不过他这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在灵堂的烛光下,张衾音雪白的脸上染着一丝暖色,他有一双含笑的柳叶眼,鼻梁挺拔,一笑时脸颊上还有一个梨涡。他是赵瀞辞见过最好看的人。

可他好看是好看,却不像是个人,他更像是话本里的狐狸精修成了仙,容华绝代,眼底却有着与众生截然不同的疏离。

“你是妖怪!”赵瀞辞大胆又笃定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衾音长得好,他竟然没感到太害怕。

从前赵掌柜常常带着他出入茶楼酒馆听戏,那些戏文里就是这么唱的。妖怪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他们会在夜里出没,拐带小孩,吃人心肝。

“哦?你觉得我是妖怪?那你觉得世上有神仙吗?”

张衾音心想,这小孩倒有趣,害怕的时候哭个不停,这时候不害怕了,又什么都敢往外说。

“当然有!大家去庙里拜的不就是神仙吗?我爹还说城外望秋山上的观音庙可灵了,他本来还说带我去拜拜,让菩萨保佑我变得更聪明。”赵瀞辞越说声音越小,却没落泪,这些天已经哭得够多了。

他其实对父亲的死还没有清晰的感受,虽然亲眼看着父亲被砍伤,又看着他咽气,但赵瀞辞的哭泣更多还是因为对未知的惶恐。

他还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别离。只有在偶尔不自觉提到时,他才会突然想到,他的父亲已经躺在了灵床上,不久就会入殓,然后被埋进土里。他也不明白,此后他想再见父亲,只能靠回忆和梦境。

突然,赵瀞辞想到了什么,他抬眼看着张衾音。

“你是妖怪的话,你能让我爹活过来吗?戏文话本里的妖怪都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只是需要很多东西。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有的。”他说得很认真。

张衾音:“……”

就这样认定我是妖怪了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个人。”张衾音无奈地说道,“想让你父亲活过来,也许有办法。但我不行,我没那么大本事。让死人复生,那是真正的神仙手段。”

“我今晚来呢,就是来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会教你很多东西,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保全自己是足够了。只要你足够强,天下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到那时,也许你自己能找到让你爹活过来的办法。”

其实你不愿意,我也还是得带你走,所以你最好愿意,张衾音心想。

“我愿意。”赵瀞辞毫不犹豫。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带自己要去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与其留在这里,不如跟着离开,毕竟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了,倘若世上真有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办法,他一定要找到。

何况,如果不去,难道真的像九叔说的,以后都住在他家吗?他家几个孩子,隔三差五相互之间为一块面饼都能争得头破血流,自己跟他们住在一起,恐怕日后也要为一块面饼争到面红耳赤。

不知为什么,赵瀞辞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着莫名的信任,总觉得自己跟着他要比独自留在赵家好。没有了父亲的家里,以后只会比别处更陌生。

张衾音挑眉,他没想到这小孩会答应得这么快,长得跟个女孩似的,性子倒也算果决,就算爱哭,以后大不了多备几条帕子,哭湿一条再换一条。

这可比白天那个木头脸小孩好说话多了,都不用他编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自己就答应了。

“伸手。”张衾音站起身,低头看着面前还没他腰高的小孩说。

赵瀞辞直直伸出一只右手,掌心向上。

“两只。”

赵瀞辞只好把左手也伸出来,眼巴巴地抬头看着。

张衾音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珍珠大小的青玉珠子,轻轻放在赵瀞辞的左手中,说:“在你爹大殓前,把这珠子放入他口中,百年内可保尸身不腐。倘若你有朝一日找到让他复生的办法,还可以回来寻他。”

青玉入手,一片冰凉。

他又拿出一个锦囊,放在赵瀞辞的右手心,说,“这里面是个木铃铛,等一切事毕,你准备好了,就可以把它种在院子里。那时我会来接你。”

“种在院子里?”赵瀞辞有些犹豫,他拆开了锦囊,看着里面的木铃铛,那上面的云纹,仿佛会流动一般。这看起来不像是个种子,能种在土里吗?

“是的。”张衾音点点头,就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叫住了。

“你叫什么?”赵瀞辞突然问,语气有些着急,像是怕他这么走了就不会再来。

“我姓张,张衾音。”

“张——”哥哥,赵瀞辞立即就想开口喊人,可他才说出一个字,就被张衾音一把捂住了嘴,捂得严严实实的。

赵瀞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住不敢动了,只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鼻子里慢慢流出来。

“你现在还不能唤我,不是姓名也不行。别喊我了,听见没。”张衾音没想到这小孩张口就来,还好自己手快。

见赵瀞辞愣愣地点头,张衾音这才放开捂在他脸上的手,然后嫌弃地把手上沾到的鼻血在赵瀞辞的衣襟上蹭蹭。

赵瀞辞低头看看自己衣襟上的血渍,沉默地吸了吸鼻子。

“走了。”

不等赵瀞辞再次开口,张衾音就转过身,走出了灵堂,一身的红衣瞬间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灵堂的木门无风自动,缓缓合上,就在完全闭合的那一瞬间,屋外的风声骤然又响了起来,园子里的枝叶沙沙作响,层层叠叠的丧幡不断拍打着廊柱,夜间也许要下雨。

桌案上的长明灯继续忽明忽暗地跳动,蜡油一滴一滴往下落,一切仿佛都活了过来。

刚刚真的有人来过吗?

“小辞,你站在那干什么,快过来。”一同守灵的其他人见赵瀞辞居然站在门前,一副要出去的样子,赶紧出声喊道。

这孩子什么时候跑过去的?可不能让他往外跑。

赵瀞辞听见这话,并没有马上回头,他暗暗捏紧了手里的两样东西。一大一小的两个圆球有些硌人,却让他突然安心了下来。

刚才不是梦,真的有人来过。

爹爹还能活过来。

阿巴阿巴阿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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