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落仙山

“你觉得世上有神仙吗?”

这天夜里,卞荆连梦里都是母亲的这句问话。他梦见母亲一边说,一边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看向别的人。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似乎是要把这句话刻进他的心里。

总之,卞荆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一早,洗完脸,跨出房门,卞荆就看见高氏坐在家中小院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谷子在喂鸡。

这些鸡是他们刚来平淮城时买的鸡仔,如今已经长得极为丰满,屁股上的羽毛蓬松而圆润,细细的爪子在地上踩来踩去。它们并不怕人,反倒养出了几分狗的性子,见高氏手里拿着谷子,就她面前围拢,抬头眼巴巴地看着。

卞荆走近,就看见院中的石桌上放了一小摞金黄酥脆的葱油饼,旁边还有几碟小菜。

“快坐下,阿娘给你烙了你喜欢的葱油饼,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高氏听见响动回头一看,见儿子醒了,就招呼他到身边坐。

卞荆“嗯”了一声,点点头,就坐在了母亲身边,伸手抓起一块饼,就着小菜开始吃,一边看周围的鸡不停地啄食地上的谷子。

“现在这些鸡每天能下好些蛋,就算天天煮给你吃,估计也吃不完了。”高氏说着,还给卞荆指了指,哪几只鸡是三天生一枚蛋,哪几只又是两天就有一枚蛋。

卞荆迷茫地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鸡长得好像都差不多啊?哪里分的出来,但看高氏的样子,很明显,她熟知每一只鸡的性格,孤僻软弱的,霸道蛮横的,都有。

“你看,就它最会抢食,吃的也最多……”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半句却又沉默了,连手里撒谷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卞荆察觉到高氏神色,马上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三两口把手里的饼塞进嘴里,开始快速咀嚼,又胡乱擦擦手里的油渍,这才侧头看向高氏。

“小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高氏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一字一句显得极为清晰。

卞荆听到高氏骤然变化的语调,也不奇怪,一边嘴里继续嚼着,一边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听的。

“这世上,是没有神仙的,至少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但是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通过修行能够获得超出凡人的力量,飞天遁地,其中的强者几乎无所不能。于普通人而言,可能那就是神仙了。”

高氏看着石桌上的小菜,用手指拨一拨碟子里的炒花生米,皱着眉挑出几粒焦黑的直接丢了出去。

“他们有些称自己在修仙,觉得修炼到一定境界就能羽化飞仙,超脱凡俗,摆脱这世间的一切。有些则觉得自己是在问道,探寻天地大道,悟得世间的真理从而获得真正的自在。当然,更多的人只是想要获得力量,变得更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总之,这些身有灵脉且踏入修行之路的,一并被称为修士。而修士所居之地,被统称为灵居界。”

高氏看着卞荆又拿起一块饼开始啃,就知道他已经听进去,并开始有些好奇了。

这小子一动不动,一脸严肃的样子,其实是他正在走神。这一点不是熟悉的人完全看不出来,不然也不会在学馆这么久了什么都没学进去。

可怜学馆的邹先生还以为孩子每日都刻苦努力,只是天资愚钝总也学不会,哪里会知道卞荆天天一脸认真地听课,实则一走神就是大半天呢。

现在他一直动来动去,看似心不在焉,反而说明他在思考。

当然,卞荆也没有出声质疑母亲的话。在他的印象里,高氏从来不会说些没用的胡话,特别是如此认真的时候,就算说的事再荒谬,那也一定是真的。

转眼间,卞荆已经把又一块葱油饼吃完了,他抹了抹嘴,问道:“修士很少吗?为什么我没见过?阿娘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跟我说这个?”

卞荆其实昨天就觉得母亲有点怪,居然耗了大半日跟自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命运之类的。自己的命运难道不就是吃好喝好,书能读多少读多少,然后等着下一次跟母亲迁居吗?

“……”高氏被儿子一连四个问题噎住了。

其实,昨晚她也想了一夜,权衡着到底是带着儿子直接离开,还是顺势让儿子上渡落山。

逃固然能逃,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万一哪天被那些人找到,还不如此刻让卞荆上山,起码还没有哪家敢直接上渡落山要人。

何况一身红衣的系铃人,万一真是张衾音,那更是没有再继续躲藏的必要。

“相比起普通人,修士确实少,但也称不上凤毛麟角,只是大多不在尘世间行走,”高氏叹口气,“即便有,也是隐匿行踪,不会招摇。所以就算你见了,你也认不出那是个修士。”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我也是个修士。”高氏看了一眼儿子,见他一脸“你在说什么呢”的荒谬神色,只好笑笑,“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是个修士,为什么遇上个饥荒就得带你逃命,还饥一顿饱一顿挨了几个月?”

“这个你以后会知道的。”高氏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想说又不知为何咽了回去,“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当然是因为这些事马上就与你有关了。”

“与我有关?为——”卞荆刚想提问,被高氏一个眼神制止了。

“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成为修士必须要有适合修行的灵脉与神魂,灵居界如今的修士,一般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天地孕育的灵种。一些灵气积聚而人迹罕至的洞天福地,偶尔会在千万年后孕育出灵胎,其中有人有兽,多为兽类,偶有人形。不过他们不受世俗和礼法约束,倒也称不上真的是人。

“他们一降生便有千百年的道行,境界更是难以估量,算是真正的得天独厚。这样的灵种,整个灵居界现今已知且还存活于世的,还有四位。”

“哪四个?”卞荆问。

“别打岔。”

卞荆“噢”了一声。

“第二种呢,是血脉传承。简单来说就是,与普通人相比,修士的后代往往更有可能身负灵脉。比如,现今灵居界有六大世家,也就是有六大姓氏,分别是元、令、周、谢、祁、东宫。这六姓的人,往往一出生,就继承着适合修行的灵脉与神魂,一旦踏入修行之路,可以说一日千里。虽远比不上灵种,但与普通修士相比,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因此,如今灵居界大大小小的家族,有两成跟这六大世家,沾亲带故。”

“除此之外,这六姓的嫡系,往往继承着一种随血脉流传的天赋,血脉越是精纯,天赋越是超绝。这是天赋,也是枷锁。”高氏说着说着,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

“第三种,则纯粹是看机缘。其实灵脉并没有那么罕见,除却天生灵种与血脉传承,大约五六千的普通人中,往往还会有一两个带着灵脉的人降生,只不过这灵脉有强有弱,有些人虽有些潜力,却终其一生没有遇到踏入修行之路的机会。虽然听着数量有些少,但如今灵居界这般出身的修士,占了大半。”

“那这些人是怎么开始修行的呢?”卞荆听完后若有所思。

“大多还是靠旁人指引入门的。现今灵居界大小宗门林立,其中稍有底蕴的,都会定期派人出去搜寻身负灵脉之人,若真碰上个别有天赋的,便会带回宗门培养。”

“不过灵脉乃是天赐,寻常修士只能近身探查才能辨别,所以那些被派出来搜罗人才的修士,一般靠游历和传闻来寻人。”

“传闻?”卞荆挠挠耳朵。

“就比如,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住的那个村子吗?那里有个小孩一直被村里老人叫‘雨娃娃’。”

“我记得,说是只要她一哭,村里就很容易下雨。”卞荆记得确实有这么个小孩,与他年纪相仿,不过住的远,没见过几面。

“对,而且那雨很怪,不下别处,就只在村子的那一片山坳里下。山外侧的土都干透了,山内侧的林子也没干过。于是,这‘雨娃娃’的说法越传越玄乎,不久后,整个县都流传开了。”

卞荆沉默下来,他知道后面的事。

有一天早晨,他刚起床走出茅屋,就见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神情癫狂的妇人在村里奔跑喊叫,说是她的孩子被卖了。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那个“雨娃娃”的亲娘,而被卖的就是“雨娃娃”。

“我想大约不是被寻常人贩子买走,而是让哪个修士带走了。那小姑娘天生的灵脉亲水,她一哭,情绪波动之下,就容易吸引附近山林和湖泊里的水,看起来就像下了一场小雨。”高氏解释了几句,不等卞荆回应,就继续往下说。

“但并不是所有宗门,都只能靠这种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方法寻找门人或弟子。比如现今灵居界最负盛名的五宗二门、一山一岛,他们就有另外的办法。”

“这九大宗门,也被称为九大圣地。称为圣地,并不是因为宗门中修士众多,或者势力庞大,而是他们分别持有一件神器圣物,能于千万里之外,预知灵脉将现于何时、何地、何人身上。”

“于是他们就会在合适的时间,让所谓的‘接引’,去相应的地方带回身负灵脉的人。不同圣地的‘接引’叫法有些区别,比如‘一山一岛’中,渡落山称‘接引’为‘系铃人’,而离涣岛则习惯叫作‘掌棹人’。”

“你上次回家路上遇到的那个红衣人,应该就是渡落山的‘接引’,也就是‘系铃人’。他给你的那个木头铃铛,就是渡落山的信物。”

卞荆听到这里,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他终于听懂母亲要说什么了,急忙说:“所以,我也有灵脉?那个人是来带我去那什么山的?能不去吗?我不想修行,也不想当什么神仙。”

高氏没有回应,她继续说:“渡落山的圣物,叫做‘问樵书’。只有问樵书上点了人,系铃人才会带着信物下山。而这千百年间,还没有被问樵书点了名而不上山的。”

言下之意,卞荆既然接了渡落山的铃铛,就必然要上山。

“那凭什么呀,他们说要接谁就接谁吗?就算走不了,也总得试试吧?我们现在就走,他不一定找得到我们。”卞荆拉着母亲的衣袖,想让她回屋收拾东西,这就离开平淮城。

“走是可以走,但走不远。”高氏拍拍卞荆攥着衣袖的手,温和地说,“我昨晚其实想了一夜。你过了年就要九岁了,这样跟着东奔西跑,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身负灵脉,如果能上山学点东西,以后遇到事至少能保护自己。”

而且,渡落山也能保你一时。高氏心想。

“还有别的理由吧。”卞荆冷静下来,盯着高氏的眼睛问。

“是。”她也直直回望,但不准备再多说什么。

其实问樵书会点卞荆,她是没想到的。她原以为,像卞荆这种出身,不应该在接引之列,至少不该由渡落山来接引,不知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但事已至此,趁势上山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那阿娘你呢?”卞荆打定主意,如果母亲要让他上山,他可以去,但要是只留下母亲独自一人,那他宁愿不学什么本事。

“我会在平淮城再住一段时间,然后去别的地方。你不用想着下山找我,等你长大一些,我会去接你回家。”高氏摸摸儿子的头发,她知道有些事虽然卞荆不理解,但他会听话地去做。

卞荆看着母亲的眼神,也知道这种时候的母亲,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不容更改的,而他自己也学不来装疯卖傻、撒娇打滚,只好丧气地点头,又忍不住补了一句:“那你别忘了要来找我。”

“肯定不会忘。”高氏闻言笑了一声,话已经说通,她就收拾了碗筷,准备回屋里去,“前几日你都在赵家,我就替你跟邹先生告了假。过段时间你要上山,想必也没有多少功夫再去学馆,不如今天跟邹先生告个别,有亲近的同窗也说一声。等一切准备好了,就按照那个人说的,把木铃铛埋到院子里。”

高氏做事非常利落,前一刻才跟儿子说灵居界的事,下一刻便随时准备送他去渡落山,似乎都不想给卞荆多考虑的机会。

太快了。

卞荆忍不住在心里想,阿娘今日根本不是商量,她早就已经想好了,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去那什么渡落山,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只是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太着急了。

算了,多想也没有用,先去学馆跟邹先生告别吧。至于同窗,卞荆挠了挠头发,他也没什么亲近的同窗了,平日里玩的好的也就是赵瀞辞一个人。

而如今的赵家,卞荆也不方便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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