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树万树

卞荆从学馆回来之后,当晚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木头铃铛丢进去埋了起来,还浇了点水,又在坑边蹲了一刻钟,想看看是否会发生什么神异的事。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屁股还被鸡啄了一口。

此后一连三天,他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到埋下铃铛的地方查看一番,确认没有发生变化后,又会到街上逛逛,看是否还能遇上那个给他铃铛的红衣人。

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之前遇到的事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要不是他确实收到了一枚木铃铛,而母亲这些天又一直在仔细地帮他收拾行囊,卞荆都觉得这些人说不定是商量好了来一起消遣他的。

卞荆一会儿盼着那系铃人快点来,既然都要上山了,那就早点出发,这么等下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会儿又觉得要是根本没人来也成,他能和母亲继续住在平淮城,安安静静地生活。

这些天,除了关注系铃人的事,卞荆最想知道的,还是赵瀞辞现在的情况,但他又不好这时候登门,只能每天晃悠出去,远远看一眼赵家大门,然后又低着头回家。

附近的街坊偶尔也会议论,说赵家这些天总有些人进进出出,模样很陌生,有些看着都不像是城中的人,他们白天在赵家忙忙碌碌的,半夜却经常大声争吵,十分嘈杂。

“那他家小孩有出门吗?”卞荆凑近了问。

“他家小孩?哦,他家确实好像有个小孩……没出来过,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日,直到一个清晨。

卞荆从床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外似乎正在下雪。入眼白茫茫一片,似乎落了满满一院子的雪,还有几丝被风吹进了屋里。

这么早就下雪了吗?可是也没有特别冷啊。卞荆半睁着眼睛瞅着窗外,搓搓胳膊。

他觉得不用每日去学馆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这些天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之后,起来溜达一会儿,又可以继续吃,一天就匆匆度过。

这时,一片大得出奇的雪花突然飞进了屋子,乘着风,眼见着就要落在卞荆的脸上。但他也懒得动弹,等那雪花落慢慢落到了鼻尖上,才察觉它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凉意。

嗯?这不是雪吧。

卞荆摸摸自己的鼻尖,将“雪花”捻起来一看,才发现这是片白色的梨花花瓣,只是比寻常梨花还要更小一些,也更加清透。

看来,窗外那些纷纷扬扬的也都不是雪。

卞荆把手里的梨花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觉得有些奇怪。屋子周围似乎没什么梨树,这时节也不是梨花开的日子,吃梨子还差不多。

想着,卞荆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就趿着鞋走了出去,只往外看了一眼,就惊得呆住了。

就见一棵足有数丈高、三人勉强合围的梨树在院子里矗立着,树冠大得几乎要把邻近的屋舍都遮蔽住。那些在枝头盛开的白色梨花,就像一朵巨大的云雾笼罩在头顶的天空,风一吹,就往下飞洒着漫天的梨花雪。而原本在院子里的鸡舍,此刻已经成了树屋,被顶在高高的枝丫上,摇摇欲坠。

卞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几个呼吸间,他的头上、肩上就落满了梨花。

“吱——”一声,另一间屋子的门被推开了,高氏走了出来。她沉默地看了一眼院中突然出现的巨树,就想走过来叫儿子起床,却没想到卞荆已经傻在院子里了。

高氏走近,拍掉儿子满头满脸的梨花,就推着他进屋,到桌边坐下,然后说:“那棵树就是你种下去的那个木铃铛化成的,如今树上的花已经盛开,就是上山的时机到了。”

“它……它怎么突然就长出来了?昨晚明明还没有的。”卞荆还没回过神来。

高氏拍拍儿子的肩,轻声说:“先坐下吃面吧,高汤吊了一晚上呢。”

卞荆这才看见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柔韧的面条上还铺着各种笋干、豆干和肉丝,浇头比面都足。他拿起筷子搅了一下,翠绿的葱花散开,映衬着雪白的面条,淡淡的油花浮动,顿时香气四溢。

尝了一筷子肉丝,卞荆就吃出这是鸡肉丝,多半就是原先养在院里的鸡。本来他还想问,今天怎么这么大方,下蛋的鸡都舍得给他吃了,要知道原先可是碰都不让碰,怕鸡受了惊就不下蛋了。

可马上他就想到,他和阿娘很快都要离开平淮城,那些鸡自然也就没必要继续养着了。

想到这,卞荆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只好装作吃面的样子低下头去,整张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你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衣裳被褥这些,渡落山上都不缺。阿娘想了想,就备了一些暖和的里衣,刚上山如果觉得冷,就多穿点,你本来就隔三差五容易受寒,要是在山上有个头疼脑热,就算有药材,多少也要难受上一阵子。还有一些路上可以吃的糕点,你喜欢的糖炒栗子也包了一大包。”高氏一边看着儿子吃面,一边慢慢说着。

高氏以前还没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会跟天下父母都不一样。

孩子嘛,只要学得一身本事,该闯就让他去闯,灵居界弱肉强食,哪个不是拼杀着才能混出头,就算有个好出身,谁又能护他一辈子?自己都能吃的苦,没道理她的孩子承受不了,娇生惯养只会养出废物。

可是后来有了孩子,高氏才发现自己跟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明明自己五岁就开始锤炼神魂,风雨无阻,却会觉得卞荆每日去学堂读书辛苦。明明知道一旦开始修行,便不惧严寒酷暑,她还是给备了一整包的衣物,怕儿子在山上冻着。

简直不可理喻。

也许那个人还在的话,会觉得自己实在是溺爱孩子吧。

好在卞荆是个好孩子,该学的道理,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

高氏还准备再叮嘱几句,突然似乎听见了院外街面上有些声响,只好止住话,叹口气,对着卞荆说:“接你的人来了,阿娘得先避开。你继续吃,吃完再收拾东西出发。听话。”

卞荆点点头,抬眼看着母亲走出房门,眼角最终还是落下一颗泪。

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加快吃面的速度。

虽然阿娘说可以吃完了再走,但是万一接他的人等不及,那他也不好继续吃。这碗鸡丝面,卞荆可不想浪费哪怕一点,毕竟吃过这碗面,下次再想吃阿娘亲手做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下卞荆吸溜面条的声音。

片刻后。

“哟,吃什么呢这么香?”屋子里突然间响起一个声音,有人从卞荆身后出现,正探头看他。

“咳、咳咳——”卞荆吓了一跳,直接呛了一口面汤,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慌忙抬头去看。

“慢点儿吃,我又不和你抢。”张衾音笑嘻嘻地说,显然是故意想吓一吓人,他仔细地向屋子四周看了看,随口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卞荆见是那个给自己木铃铛的红衣人,就没吭声。他知道这就是阿娘说的“系铃人”,也就是来接自己去渡落山的人。

不过他今天穿的不是桃红,而是一件枣红色的衣衫,衣领和袖口绣着鹅黄色的飞鸟纹,下摆则绣着大片的芦苇,一针一线极其精致。这衣裳没有让他显得更稳重,反而更像个不务正业的王孙公子了。

卞荆眼神向门口飘了一下,倒是没瞧见上次的那个小女孩。

“你找阿粮啊?她在门口的车上呢。”张衾音顺着小孩的视线看去,很快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卞荆闻言,跟张衾音对视了一眼,马上埋头继续吸溜面条。

见小孩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张衾音也不生气,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始在屋子里拨弄一下这个,揪揪那个,似乎看什么都很新奇,对着一个簸箕都能看好一会儿,却没有开口催促卞荆。

……

总之,卞荆还是吃完了那碗面,然后半背半拖地带着高氏给他准备的大包裹,就跟着张衾音到门口,上了马车。

包裹有些沉,卞荆上车的时候差点仰面摔倒,还好张衾音在后边帮他托了一把,这才没有栽下马车。

刚钻进马车,卞荆就呆住了。

他没想到这马车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面的空间简直巨大,足足有几间屋子那么大,像是一下子到了一座大宅子里,可看窗外的景色却还是不断后退的街景,确实是在马车里没错。

马车内是一间厅堂,两侧各有几间屋子。厅堂内的陈设十分雅致,入目的一扇绣着群山的屏风后是两三个书架,案几上的香炉冒着丝丝的白烟,悠悠直上,没有一丝在马车的颠簸摇摆。

这应该是什么法术吧。卞荆想着,他觉得这马车内的装饰不像是张衾音的风格,他那么喜欢穿艳色的衣裳,各式摆件怎么会这么素呢。

进了马车,张衾音也没有安置卞荆的意思,背着手自顾自的就走了,反倒是一直呆在马车里的俞粮见两人一起回来,起身带着卞荆进了侧面的一间屋子,让他安置行囊,并告诉他没有下车之前,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屋子布置的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

“你就住这,里边的东西随便你用。没事不要闲逛,尤其是别的屋子,不要随便闯。如果觉得没事干,可以到外面看书写字。”俞粮打量了卞荆几眼,觉得这个皮肤有些黑的孩子也不像喜欢读书的,补了一句,“或者在这里睡觉也行。路程不长,三天后就能到山下。”

俞粮说完话转身就要走,卞荆连忙问了一句:“那个,我家一夜之间长了那么大棵树,街坊不会觉得奇怪吗?”

这样的奇景想必会惹来不少好奇的人,他不希望高氏因此遇到什么麻烦。

“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那棵树一直都在那。”俞粮脚步顿了顿,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似乎不想和卞荆多说什么。

俞粮走后,卞荆就把包裹放在了屋子的角落里,左右看看也没其他事,只好搬起那条椅子到窗边坐下,看外面的景色,打发时间。

马车此时已经离开了平淮城,窗外不再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水流很浅,河滩上都是圆圆的大石头,石头边上长了一排光秃秃的小树林。

这小河一直向远处延伸,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中,山林之上是晴朗的天穹,明晃晃的日头正高悬着。

卞荆眯眼看了看太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在赶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以前还有母亲在身边,到哪里都能勉强算是家,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会到什么样的地方。得知要孤身离家,卞荆心中不是没有不安,毕竟这些天的所听所见,几乎重塑了他的认知,但他始终觉得如果这是母亲的决定,那至少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坏处。

还有赵瀞辞,自己还没来得及去赵家跟他道别,希望阿娘会转告他一声,卞荆暗自想着。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卞荆正发着呆呢,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那声音持续不断,大有没人答应就一直敲下去的意思。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小跑过去开门。

门才开,卞荆就看见一大片枣红色的衣衫,再抬头,就发现是张衾音在敲门,这人笑嘻嘻地靠在门框上,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卞荆仰着头问,有些拘谨。

“马车已经走了大半天了,我才想起来你们还得吃饭。怎么样,出来吃点吗?”张衾音指指身后。

“好。”卞荆确实有点饿了,闻言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了声谢,就跟着出了屋子。

马车里没有专门吃饭的地方,于是他们的饭食就直接放在了厅堂里的书案上,只有几样家常菜,看着倒是不错。

卞荆跟着张衾音在桌边坐下,以为是大家一起吃,可是俞粮递给他一碗米饭和一双筷子之后,就和张衾音一起在一旁坐着看着他。

“你们不吃吗?”卞荆下筷的手有点迟疑。

“我俩都多少年没吃饭了,要不是阿粮做了饭,我都忘记这回事了。你尝尝吧,合不合口味。”

卞荆只好在两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开始夹菜,可一片萝卜,硬是几下都没夹起来。

什么叫多少年没吃饭,难道修士都不吃饭的吗?卞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知道修士的寿命会比寻常人长许多,但他原本以为至少外貌稚嫩的俞粮应该是跟他年纪相仿,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还、行,挺好吃的。”其实嚼着有点没味道,只是每样菜确实都熟了。

“行了,你还真品鉴上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味道嘛,勉强能吃罢了。不过也就吃这两天,等到了地方,自然有人安排你的吃住。”张衾音顿了顿,又说道,“接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问,现在可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知道要去的地方叫渡落山,但是到了之后我要做什么?”

果然不是一无所知。张衾音眯了眯眼睛。

“渡落山往大了说,是一片山脉。其主峰便是渡落峰,上面有一棵名为渡落的巨树。除主峰之外,其余另有五座主要的山峰,太衡山是其中的一座。我们会先到太衡山脚,你就在那里下车。一般来说,被接引的人都会先在那里接受试炼,然后入山。”

“试炼?那会考些什么呢?”卞荆一听原来当修士还要先考试,头都大了。总不会考读书识字吧,那他多半完了。

“各人不同吧。”张衾音挠挠下巴,扭头问俞粮,“阿粮,现在入山考验一般考什么?”

俞粮沉默了一会,吐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

“……”卞荆还想听下文,却不见俞粮再说一个字。

张衾音干笑一声。

“……那我下车之后,你们就走了吗?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呢?”卞荆只好尝试着继续问张衾音。

“哈哈,当然,我也就是被支使着出来接你,人接到了自然就走了。”张衾音这几天心情倒是格外的好,几乎是有问就答。

“至于怎么称呼,按辈分的话……应该算是太师叔祖,”张衾音扳着手指算了算,又看看俞粮,见她肯定的点点头,“没错,就是太师叔祖。不过你可别忙着喊人,你没入峰之前,咱俩还八竿子打不着呢。”

张衾音想到赵瀞辞那一脸的鼻血,又补充道,“也别想着叫我什么了,我不能和人有什么牵扯。你若是当面喊我,轻则七窍流血,重则一命呜呼。左右我们也就相处这几日,就别费劲想怎么称呼了。”

卞荆点点头,也就不再问什么,专心吃饭。

见卞荆吃的还算香甜,俞粮轻轻叫了声“师父”,示意张衾音看向另一侧。

只见那里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衾音摆摆手,说道:“不用管他,饿一两顿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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