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限将至

周樟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手足无措。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就想先去把小孩扶起来,可没想到那小孩见他要抱自己,哭得更凶了。

那哭声,简直能把房顶嚎塌。

周樟宁:“……”

这时,街边店铺的二楼传来一声清晰嘹亮的口哨。

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长发束起,穿着灰色裋褐的中年男子正趴在阑干向下张望,他身材强健高大,左脸有一道从额头延伸至下颌的伤疤,右耳则戴着一枚金环,在日光下闪着灿灿的光芒。

这不是别人,正是跟着白埜在衡灵镇蹲了大半个月的李存。

周樟宁被这声口哨吸引,抬头去看,见一个有些凶相的男人在二楼看热闹,就以为是哪里来的市井无赖,没有理睬。

【这小孩他家就是对面开石炭店的,亲娘就在店里,不用管他,你走开他就不嚎了。】

这是……传音?!

周樟宁一惊,随即四处张望,却没见什么人,周围连个过路的人也没有,难道是……他猛然回头,果然,二楼那个伤疤脸的男子正笑着冲自己挑眉毛,他勾了勾手指,又是一声长长的口哨。

是他传的音?这人是谁?他的意思……是让我上去?周樟宁心中匆匆闪过几个念头,却因为耳边孩童的哭闹心绪不宁,竟一丝也没抓住。

这小孩看着也没受什么伤,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算了,我拿他也没办法,那就先走开试试。

周樟宁想到这,便有些迟疑地向店铺走去。

奇妙的是,他才刚上店铺二楼,离开那小孩的视线不过才片刻功夫,哭嚎声就已经停了。从窗户往外看去,刚刚还泪珠连连的小孩,此刻正拍拍屁股,哒哒哒地跑向石炭店,一点儿也没有伤心难过的样子。

还真就不哭了啊?周樟宁瞠目结舌。

“小孩都这样。你在那看见他跌倒了,他觉得难为情罢了。”李存靠着廊柱坐着抖腿,手上端着一碟子盐水花生,单手剥壳,剥好一粒就往空中丢一粒,张嘴一接一个准,花生壳则在脚下落成了一堆。

他的身侧有一方矮桌,还垒有一个泥炉,上面有一只暗红色的陶罐,煨着雪白浓郁的鱼汤,正散发出温暖诱人的鲜香。羊脂般的鱼肉在陶罐中翻动,汤汁发出噗噗的气泡声,细细的热气则与冬日格外相配。

“你是渡落山的修士?”周樟宁问。

很显然,只有修士才能传音给他,而能在衡灵镇走动的,除了极少的外来人,便是从渡落山上下来的。

再说,面前这人虽然一身灰色裋褐,看着衣着朴素,近看之下,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几分凶煞气息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加上那只明晃晃的古朴金环,简直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身份特殊。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来带你上山的。”李存笑了笑,右耳的金环亮得刺眼,“与你一同被接引的弟子,现在可都在山上了。”

“我这不是还没通过你们的考验吗?”周樟宁说起这个就烦。况且也没都在山上吧?隔壁书肆那小子不是跟我一样还傻愣愣地呆在这?

“哦?看你的样子,倒也不着急?”

“有什么可着急的,有圣物指引,渡落山难道还能把我赶回家去?”周樟宁在心里哼了一声,打定了主意,就算心里急迫,也绝不在面上透露出来。

自己虽然离开家,却也代表着周家的脸面,若是表现出焦虑,反倒被这渡落山的人看轻。

“说的也是。”李存点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突然就沉默了下来,一个继续剥花生,一个皱着眉看雪景。

半晌。

“那你到底是不是来接我上山的啊?”

周樟宁沉不住气了,有些烦躁地问道。面前这个人怎么像上辈子没吃过花生一般,剥起壳来竟不带停的。

“噗。”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我笑我自己。”李存摆手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修行?或者说,你想要什么?旁人入宗门拜仙师,求的无非就是横行世间的权势地位,无所拘束的逍遥长生,有血海深仇的想报仇,出身低微的想有朝一日凌于众人。

而你,一出生便有了旁人终生求索的身份地位与修行天赋,父亲性情宽厚,长姐对你恐怕也是多加爱护,家主之位更没有兄弟能与你相争,只要修习祖传的八风剑阵,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剑阵主人,此后只有一片坦途。可你却放弃了。

说无心修行吧,你这几年里恐怕一天也没放下对体魄的锤炼,可说你一心求道,又不像。毕竟,如果我是你,可不会舍近求远。”

周樟宁低着头,没有立即答话。

这些年,有太多人问他,为什么不学八风剑阵。

【八风】是六大秘术之一,也是其中唯一有实际杀伤力的术法,他身为周家嫡系血脉,学会了它,就必然能成为周家剑阵主人。而周家历任八风剑主,在秘术的加持之下,论实力无一例外都能排在灵居界剑修前五。

这可以说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以许多人问他的时候,往往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里却会暗自嘲笑他愚蠢,有的甚至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如此的机会,他不要不如给我”的荒谬之意。

但面前这个男人很奇怪,他问的是,你为什么要修行,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啊,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周樟宁想。

他很少有想要什么东西的强烈愿望,因为往往他刚表现出来一点,就有人争抢着要奉到他的面前。加上他爹生了六个女儿才有的他,在周家生活的十几年,说是众星捧月也毫不为过。

“我不知道。但我生在灵居界,有合适的灵脉与神魂,不修行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吧?况且,就算我不知道想要什么,却清楚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

“唯独不想学周家的八风剑法?”

“也不学剑。”周樟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在他离家之后,周家曾放出话来,周家之子周樟宁若是不学八风剑法,那便此生都不要学剑了。灵居界无论哪门哪派,若敢教此子剑法,都将视作与周家为敌。

听了这话,周樟宁倒也硬气,不学剑便不学剑,他就不信了,他除了习剑的天赋,难道就是一无是处吗?

因此,你说他逃避周家嫡子的责任也好,傻愣愣地为了证明自己也好,总之,周樟宁十四岁之后再没有拿过任何一柄剑。

“你不学怎么……”某个持剑一辈子的人试图劝说。

“别跟我说什么,得先学会了再去评判好坏。说屎难吃难道还要先尝一口?”周樟宁先发制人。

“好好好。”李存举手表示认输,这个事情上,看来说再多也没用。

他将手里的盐水花生放在一边,转而从挂在墙上的一只竹篮里取出了两副红漆碗筷。一副放矮桌对面,示意周樟宁过来坐,另一副则放在自己身前。

等周樟宁慢慢地走过来坐下,李存就持着筷子伸进了那罐了热气腾腾的鱼汤之中。他给面前半大的少年夹了一块鱼肉,又给自己夹一块,给对面舀一勺汤,再给自己也来一勺。

暗红的陶罐,鲜红的碗筷,配上滚烫雪白的鱼汤,色泽鲜明令人口齿生津。两人对坐无言,屋外是清晨的雪景,倒是让刚刚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之间。

李存吃的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鱼汤几乎是直接倒进了嘴里,见周樟宁端坐着不动,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尝尝?这可是这家店的招牌,光是秘方就传了几代人。”

“……”周樟宁无语。

面前的人到底什么来路都没摸清楚,自己怎么可能随便吃东西。而且修士不是已经断绝口腹之欲了吗?他怎么吃得这么香!

他才要开口推辞,却突然瞥见了李存的右手,与常人不同的是,这右手的虎口与指腹处满是厚茧,显然是长期持握某件器具而形成的。

他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个位置有这么厚的手茧?

周樟宁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只见相似的位置也有一层茧,只是很薄,几乎快要完全消失。

这……这是握剑柄磨出来的茧!

这人是使剑的,他是剑修!

一个猜测在脑中炸开,周樟宁本来要说的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你是剑修?你到底是谁?”

他本来几乎都已经要确认这人就是来接他上山的,否则没必要跟他废这半天的话。可为什么是剑修?!

不对,也不一定,主修剑法的修士往往会随身带着一柄剑,哪怕有空间灵器也不会轻易收入其中。剑对于剑修来说,就是第三条臂膀,没人会把臂膀砍下来装在袋子里四处走动。

这人的身边,没有剑,只有一碟花生。

“飞绝峰,李存。”

渡落山的人报名号从来没虚过,哪怕有时并不那么受人待见。

果然,周樟宁一听飞绝峰三个字,脸都黑了,直接起身抬腿就走,仿佛李存就是刚刚他口中的那坨屎。

“诶你……”嘴里一口鱼汤还没来得咽,李存说话含含糊糊的,差点喷出来。

周樟宁脚步顿了顿,似乎也是发现自己这样直接离开有些冲动且无礼,深吸了几口气,又转身坐了下来,双手成拳放在膝上,看着李存的眼睛一脸郑重。

“飞绝峰主李存,不,千山剑主李存,是与炼雪剑主张衾音齐名的修士,更是纯粹的剑修。我不知道前辈今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这样说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除了引我上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您来找我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可我此生不会学剑,而您……”

“对,除了剑法我没什么能教你的。”李存顺嘴把话接了下去。

“不,我的意思是……”

李存见周樟宁确实不喝那鱼汤,就伸手把碗拿了回来,一边用竹筷往外挑着细密的鱼刺,一边说道:“我没有什么天赋,所以一辈子就只能盯着这一件事,几乎耗费了全部的心神,才勉强比得上那些所谓天赋异禀的人。对,就是你这种,一生下来就能抵旁人苦修十年的人。”

他拿竹筷指指周樟宁,话里半是感慨,半是无奈。

“唉,直接跟你说吧,你不愿学剑我不会逼你,可来见你的确是因为想收你入门。飞绝峰历来一脉孤传,而我至今未曾收徒,一旦我不在了,峰主之位就会空悬,将无人可继。生死不过小事,但渡落五峰却缺一不可。

你们刚入衡灵镇时,我就在挑弟子人选,看来看去,思来想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无论是天资,心性,或者是身份,都比其他人强了不少。当然,我也有私心,想着你若是有朝一日转了心意,我的剑就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您成名已久,过去的百余年间也一直未曾收徒,怎么如今却……”

“当然是因为我快死了。”李存说话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诉说他人的生死,而不是他自己时日无多。

周樟宁听完这一番话怔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细细一想,从前确实听过类似的传闻,说飞绝峰上历来只住一人,而每代新弟子上山,往往就是前任峰主身死之时。

旁人都是上山拜师,可飞绝峰弟子,上山的第一件事却是为师尊收殓。

或者说,飞绝峰没有什么弟子,在山上的,从来只有峰主一人。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可周樟宁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欣喜。飞绝峰主又如何?比起虚之又虚的名头,他更想跟人学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守着一座山算怎么回事。

李存看了一眼少年的表情,长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投胎投得好的,哪里会把峰主之位这种东西放在心上,你如果在乎这些,也就不会离家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是在乎这些,渡落山也不会挑中他。

“你放心,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李存捋了捋思绪,“你想想,入了飞绝峰,你就是一峰之主,什么灵器灵材、功法典籍不是任你取用?就算你不想学剑,那还可以学别的啊。太衡峰那群人几乎什么都会一点,你要是愿意,上门去学就是了。总之,你想潜心修行也好,下山闯荡也罢,都随你。”

这话听着倒是不错,成了飞绝峰主,既可以学自己想学的,又可以不受家中拘束,自由自在,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李存一定隐瞒了些什么。

“那您的千山剑?”周樟宁眉头紧皱,仍有疑虑,“我记得衡灵书肆还有一位弟子没有上山,您不考虑他吗?兴许他愿意学剑?”

“剑嘛……传不传承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天资不够的,你教他再多他学不会,可天资够的,总有一日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至于你说的那个人,他也许会学剑,也许不会,但绝不会是我的弟子。”

一番话说得有些高深莫测,与他洒脱的样貌极为不配。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小孩已有师承?周樟宁暗自揣度。

“别愣着了,走吧。”李存将碗中最后一点鱼汤一饮而尽,又抓了把花生放进怀里,就站了起来,拍拍周樟宁的肩膀,背着手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去哪啊?”周樟宁转头大喊。

“给你看千山剑啊,趁我还有力气。”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几乎刚出口便散在了寒风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