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千山剑意(上)

卞荆今日不上课。

昨日晚间,一只翠鸟从叶宅越过院墙,给他衔来了一封小笺。那信笺色泽浅青,长度不过数寸,纹理细密,边缘却有些粗糙,似乎是随手撕下,上书“明日休沐”几个字。

这字写得十分随意,字形也不算整齐,只是格外舒展,仿佛不被拘束,亦无所牵绊。

“这是你叶先生写的。”薛牧山也在,见卞荆从翠鸟的喙上取下了一张小纸片,就偏头去看,只一眼便脱口而出。

“叶先生的?”卞荆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意思是明天不用上课吗?”

“应该是,估计他有事吧。”薛牧山撇嘴。

……

不上课的话,今天做些什么呢?

卞荆穷极无聊,靠着后院的廊柱盘坐在石阶上,嘴里咀嚼着茅根,眯眼打量晴空之上的流云。此刻天朗气清,白云如烟似雾,雪色洁净,缓慢地变换着形状,随着风逐渐远去。

以前不上课的时候,自己都在干什么?

住在山村里的话,一般会到田地里帮阿娘做点拔草除虫的活,或者赶鸭放猪。鸭子都好说,可浑身光亮的黑猪四肢矫健,在半人高的荒草中行动敏捷,四处乱窜,几岁大的卞荆往往走着走着,就被黑猪拽跑了,被迫漫山遍野地狂奔。

后来到了平淮城,倒是不太干农活了,最多就是帮左邻右舍灌酒买醋,捎个口信买块豆腐之类的琐事,要不然就是到赵叔的杂货铺子里帮点小忙,或者干脆就是陪着赵瀞辞玩。

唉,说到赵瀞辞,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柳茵茵上山不过月余,都托人给自己带过几句话,他入山几个月了,竟是音讯全无。好在薛先生对山上的事了如指掌,既然什么都没说,那应该一切都好。

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虽说不是手足兄弟,但好歹也是一起相处过不少时日的玩伴,感情不说深厚,也绝谈不上浅薄。

卞荆隐隐觉得,赵瀞辞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像天上的那团云雾,渐行渐远,且留他不住。

云栖峰,云栖峰。可真有云会停留在山上吗?

卞荆迷迷糊糊地想着,一阵困意袭来,眼皮便越来越重。就在他顺势倒下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脑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并不剧烈,却足以让人瞬间清醒。

“啊!”他捂着脑袋,扭动身子抬眼向上看,就见一个硕大的怪异脑袋出现在眼前。

淡黄色的喙,红黄相间的羽毛,圆润乌黑的眼睛,这不是……这不是一只鸡吗!

它从哪来的?!

那鸡见卞荆看它,略微一抖偏了偏头,迅雷不及掩耳,冲着卞荆又是一啄。

不过这次倒没有叨着脑门,是手背被啄了一口。

卞荆不敢再躺着了,“嗷”地一声翻身坐起,就要去撵。

可惜这鸡也是极有眼色的,还没等卞荆转身呢,就扑闪着翅膀飞上了屋檐,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也不知灵居界的家禽都是吃什么长大的,看着十分壮硕,飞起来却格外轻盈。

一番折腾下来,睡意全无。

怎么回事?

卞荆挠着头发四处看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院墙外突然吵闹起来,鸡鸣犬吠不断,十分嘈杂,像一瓢水浇进了热油里。

“汪——汪!”这是三五只狗在焦躁地狂吠。

“哎哟,快看!井墙怎么裂开了!”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和母亲小声的安抚。

“哗——”附近林中的鸟雀如同一阵浪花,密密匝匝地成片飞起,聚集在上空盘旋,如同一团黑云,久久不见落地。

宁静有序的衡灵镇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影响,变得躁动不安。

这是……

各种熟悉的迹象唤醒了卞荆脑中有些久远的记忆,他一惊,就想往书肆外跑,可还没等他迈开腿,地面就已经开始震动起来。

剧烈的颤动让他几乎站立不住,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如水面一般起伏,树木发了疯一般晃动,梁柱咯咯作响,落下一片碎屑与尘土。

卞荆摇晃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还是想往书肆走,可他的手却突然被人一拽,整个人就被揪起,横着被夹在了胳膊底下。

“傻小子,地龙翻身你还往屋里走?”薛牧山毫不客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卞荆剧烈跳动的心安定了几分。

“我想从大门出去!”小孩无助地蹬蹬腿,辩解道。

“待着别动!”

薛牧山一手用力夹抱着卞荆,一手向地面甩出一道符箓,只见一道泛着金光的繁复阵法稍纵即逝,二人便从院中轻盈地迅速飞升至半空,而后悬停不动。

卞荆被大力按住动弹不得,疾风从身侧吹拂而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先是后院不断缩小,接着整个衡灵镇便尽入眼底。

古朴的屋舍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街道直通南北,四周的青山都变得矮小许多,仿佛伸手便能挽住流云,看得他一时连叫唤都忘了。

我这是飞起来了?

“啊——”

回过神来的卞荆大喊,却不敢乱动,双手规规矩矩地抱在胸前,生怕薛先生一个没抓稳自己就摔下去了。

原来修士能飞这么高的吗!刚刚有一只鸟从自己脸颊边上飞了过去,差点把我的脑袋撞出一个窟窿!

薛先生飞这么高,是要干什么?

“别动。”薛牧山把卞荆往上颠了颠,皱眉看向远山。

我哪里动了,我没动啊!卞荆心惊胆战地闭了闭眼,却不敢再说话,只当自己是一只被胳膊夹住的麻袋。

很快,薛牧山就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了,因为地面摇晃得更厉害了。四周的青山上开始有成片的山体滑落,衡灵镇上的屋舍也摇摇欲坠,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死伤不少人畜。

“真是疯了。”薛牧山低声骂了一句。

这动静根本不是寻常的地动。

其他人或许不明白,但薛牧山哪能看不懂。可当务之急并不是将某人抓来痛骂一顿,而是先保住衡灵镇不被四周山脉的震动波及。

哼,他也就是仗着山下有我守着,才这般肆无忌惮。

薛牧山心里冷哼一声,手中的动作却并不迟缓。他一手仍紧紧将卞荆扣在腰侧,另一手却向侧方伸出,张开了五指。

一支八尺长的毛笔便凭空显现,以青白色的竹管为笔杆,光泽如玉,笔头则是金光璀璨的灵兽毛发,柔顺坚韧。笔杆顺直,笔根饱满,锋毛平齐,笔锋如锥,忽略它不同寻常的体积,光看这模样,就算毫无用途,也是世间一等的珍宝。

它乖巧地空悬在薛牧山的掌前,蓄势待发,明明是一支等待主人握起去书写的笔,却有一股长枪般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痛饮对阵之人的鲜血。

卞荆一侧头,见一支比人还长的巨笔突然出现,惊得什么都忘了,傻愣愣地瞅着。

“干嘛呢?显什么真身,又不是去拼命。”薛牧山拍了拍自己过于兴奋的本命灵器,催促道,“快点。”

“噗”一声,巨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寻常大小的毛笔,只有笔尖泛着金光,轻易就被薛牧山握在了手中。

它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但卞荆此刻莫名觉得它有点不开心。

薛牧山当然也知道,但无瑕理会,地面晃动得愈发剧烈了,烟尘四起。

他执起笔,毫不犹豫地凌空书写起来。

信手涂抹之下,金色的墨迹自笔尖流淌而出,字迹如龙蛇飞舞。片刻,灿金色的符文显映而出,观之气韵流畅,雄健端严。

符文一共九行,每行九字,八十一字相互联结,组成一片方正稳固的阵法,带着一股磅礴的气势,仿佛山海倾颓亦无法撼动。

薛牧山见阵法已成,又一挥毫,这八十一字的符文便瞬时散开,如流星一般向衡灵镇的四周散落而去,在镇子的边界处远远落下,隐没无踪。

起初看不出什么,但只过了三息,整座衡灵镇却突然“镇定”了下来,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手掌牢牢按在了这片土地上,任凭四周山川动摇,它却不再抖动半分。镇上的屋舍不再晃动,四处惊惶的嘈杂也渐渐平息。

这感觉很怪,却又很震撼,仿佛小镇之外的地方从此山崩地裂,也不会让镇中哪怕一片树叶发生颤动。

这就是那些金色符文的作用吗?

卞荆目睹了全部,他有许多想问的,却又不知先说什么,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过往只听说修士有移山填海之能,却第一次亲眼见到以人力对抗天地的景象。

可如果人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从前不曾见到呢?卞荆脑中突然回闪过许多画面,那是他曾见过的地动时的情景。

房舍接连崩塌,人畜死伤一片,黄狗拖着伤腿往外逃窜,农妇崩溃地徒手挖掘着废墟,原本静谧的村庄转瞬间成为了地狱般的景象,没有太多流淌的鲜血,只是漫天的尘土仿佛能将一切吞没。

那时如果有薛先生这样的修士在,也许会完全不同吧?不对,阿娘是在的,她说自己是修士,可当时她却什么都没有做。是她做不到,还是……什么原因呢?

这样一想,回忆中单纯而平淡的尘世生活,似乎蒙上了一层诡秘的面纱。

在某些方面迟钝到离奇的卞荆,在这一刻,终于惊觉自己过往的生活似乎还掩藏着一些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他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不去想,也不去管。

可究竟是什么,他还没有头绪,只觉得心里有点发闷,沉甸甸的。

“薛先生……”卞荆努力调动自己匮乏的语言,试图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话,还没完。”薛牧山将卞荆调转了个方向,换只手继续夹抱住。

这还没完?一句话让卞荆思绪回转,马上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抿了抿嘴,就专注地打量四周。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印证了薛牧山的话。

即便衡灵镇的一片区域彻底安定下来,四周的山脉却一刻也没有停止颤动,甚至抖动得更加剧烈,直到一声巨大的轰鸣响起。

卞荆扭头看去,那是靠近渡落峰的方向,一座巨大的山体突然开裂,在连绵的群山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像在蔚蓝与苍翠交织的锦缎上留下了一道青灰色的裂缝。

那情景,就像话本中写的,有精怪出世的模样,要是天上再有团雷云就更像了。可惜苍天是不会轻易改变颜色的,从开裂的山体中飞出的也不是什么精怪,而是一大团蓝绿色的雾气。

那团雾气源源不断地从山体中升起,足足一刻钟未曾停歇。卞荆惊诧地看看雾气,又仰头看看薛牧山,见他没什么动作,便猜测这雾气并没有什么危险,也就悄悄松了口气。

蓝绿色的雾气如梦似幻,在空中不断堆积蔓延,最后竟几乎铺满了天空,渐渐幻化成了一副巨大而磅礴的画卷。

就在画卷成型的那一刻,山川也终于安定了下来,仿佛之前的地动山摇,只是因为它要从山体之中挣脱出来。

众所周知,卞荆是没怎么认真读过书的,所以在他看来,天穹之上这幅蓝绿色的画卷,只是画了很多的山,重重叠叠、数不胜数的山川。

“哇。”卞荆发出一声短促的赞叹。

薛牧山闷笑一声,听不出意味。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能看见这片天空的人,一定都仰头望着这幅恢弘而壮丽的画卷。苍翠而灿烂的群山映在广阔的穹顶上,美得如同一场幻梦。

可与一般的山水图卷不同的是,它上面并没有亭台楼阁,或是飞禽走兽,只有一望无际的群山与一轮即将消逝的斜阳。没有烟波浩渺的江水陪衬,也没有渔舟唱晚,落霞孤鸿,有的只是沉默孤寂的群山。

也不一定孤寂,毕竟山不是一座,而是有那么多。卞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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