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千山剑意(中)

“那是千山剑的剑意,飞绝峰主李存身受重伤之后,境界跌落,就再压不住它。”薛牧山也仰头看着天空,话里带着感慨。

“那会怎样呢?”

“寻常剑修若是境界跌落,最多也就是无法再使出剑意,毕竟剑意也是自身修为的一部分,哪有反噬的道理。可千山剑意不同,它不是由修行而来,它原本便是群山所化。”薛牧山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卞荆的领悟力,换了个说法。

“意思就是它并非纯粹的剑意,而是以剑意的形态存在的绵延群山,本质还是一片山,只不过被特殊手段所转化。一个人有力气背负群山的时候,这群山的万钧之力便是剑招威能的一部分,一剑下去如千山压顶,世间有几人能挡?可当他没法再承受这千山之重时,这雄壮的剑意就只能让他神魂湮灭。”

“这也太危险了。那他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修出自己的剑意?”

卞荆暗自搓搓手指,他不太懂“神魂湮灭”是个什么程度的恐怖处境,但听起来就跟“挫骨扬灰”不相上下。

“那也得有的选。天底下有些人的路是越走越窄,可有些人的路却一开始就窄到无立足之地。李存与我差不多是前后脚来的渡落山,他的天资在当时并不算出众,从籍籍无名到千山剑主,却只用了寥寥数十载。靠的是什么?无非是舍弃了旁人无法舍弃的东西,吃了常人吃不了的苦。”

薛牧山回忆往昔,一时感慨万千。

“那……飞绝峰主现在怎么样了?”卞荆没有那么多往昔可以回首,他依旧沉浸在千山剑意所化的景象中。

薛牧山摇摇头。

“要是在这之前,人至少还活着。李存重伤之后,渡落山主便将千山剑意封于渡落群山之中,以山川之力承托剑意,为的就是让他喘口气,好多活几年。可现在,人是不是还活着,真不好说。”

就李存那千疮百孔的灵脉,这剑意恐怕最多也就再维持片刻。渡落山昔日惊才绝艳的两柄利剑,一柄已残,另一柄,怕是要断在今日。

眼见蓝绿色的雾气逐渐淡薄,群山连绵的画卷也就几近消散,千山剑意转瞬间便要完全消逝。

“走。”

薛牧山吸了口气,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将手中灵器一收,就带着卞荆向之前漫出雾气的裂谷疾掠而去。

“去哪里?”依旧被夹在胳膊底下的卞荆心头一跳。他的脸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远处的裂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扑面而来。

薛先生这也飞得太快了!

“去看看李存死没死。”

……

薛牧山带着卞荆落到地面的时候,千山剑意幻化而出的青绿画卷已经全部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苍翠绵延的山林之上,万里晴空如洗,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一切只是一场瑰丽的幻梦。

薛牧山把卞荆放下来,又伸手给他掸掸衣袖。可卞荆像是愣了神,身子一歪就一个趔趄,薛牧山连忙把他扯回来扶正。

“你小子想什么呢,站稳了。”

“薛先生,你看。”卞荆愣神地看着前方,伸手往前一指。

只见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已经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身形不一,高矮胖瘦都有,目视前方,似乎在小声谈论着什么。

他们身后便是那道巨大的,将山峰一分为二的巨大裂隙。尽管此刻地动已经平息,仍不时有巨石、树干自山壁间掉落,重重地砸在地面,扬起大片尘土,看得人胆颤心惊。

卞荆看着这道犹如神祇手持巨斧劈开的裂缝,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倒是放得下,封印破坏得如此彻底,看来是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薛牧山上下打量了一下前方的景象,伸手向着山谷一摆,衣袖中便飞出两道嫩绿色的符箓,朝着山体而去。

速度很快,如同两道绿光,一闪就钻进了林子。

起初是没什么动静的,可片刻之后,伴随着细微的声响,裸露着尖锐山石的峭壁之上,渐渐攀上了一些藤蔓与枝条,并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生长开来。青翠而柔韧的枝叶覆盖住青灰色的石壁,牢牢缚住那些摇摇欲坠的泥石。湿润绵软的地衣渐渐填满山石的缝隙,绿意让这片裂谷少了几分狰狞。

几个呼吸之间,如同伤口结痂脱落,血肉再生一般,葱茏的山林便将崩裂的山体覆盖,至此这片山谷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石壁上的动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回头,薛牧山便带着卞荆向前走去。

走近了卞荆才发现,这些人里有不少熟面孔。

首先是海棠万里和赵瀞辞师徒二人,他们持剑站立在一侧。

海棠万里照例穿着艳丽的衣裙,面容昳丽,钗环叮当,佩剑上的装饰繁复华丽比起武器更像是饰物。赵瀞辞衣着就朴素的多,但他手持短剑,肩背笔直,面容清丽胜似少女,反倒显出一股出尘清冷的气质。

“薛师伯。”海棠万里首先开口,向薛牧山微微点头致意,又冲卞荆笑了笑。

她身侧的赵瀞辞则跟着行礼,抬眼看了看薛牧山,又跟卞荆对视一眼,面色平静,却什么话都没说。

那神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乌黑的眼眸空空的。

他为什么不说话?卞荆想。

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平淮城的友人,卞荆非常开心,可赵瀞辞那陌生的神情,让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愣在了原地。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半大小孩的眼神变化,见薛牧山走来,另一侧的四人也纷纷靠近,寒暄的寒暄,行礼的行礼。

这四人中,有两人是卞荆认识的柳茵茵与周樟宁。

周樟宁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眼睛看着地面,心不在焉,也不说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柳茵茵则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挤眉弄眼,偷偷冲着卞荆招手,还是那副轻松的样子。

他们两人的身前站立着一个青年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青年男子是骆花石,目前实际掌管着松瀑峰的日常事务,代行峰主的权责,而他单手托在怀里的女孩,就是他的师尊,如今的松瀑峰主冯予惜。

“李存呢?”薛牧山四处看看,没见着人,就直接问。

在场没人作答,只有冯予惜忍着怒气回应:“刚抬走。”

冯予惜个子小小的,坐在骆花石的小臂上,梳着双丫髻,发间莹白的珠花微微颤动,十分灵动可爱。

可她样貌看着虽然稚嫩,气势却不似孩童,眉头皱得死紧,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小火山,下一刻就要指着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说起来冯予惜算是薛牧山的晚辈,也得叫李存他们一声师叔,可长久以来的相处,让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这几个所谓的师叔的敬重。

哪有做事这么不管不顾的师叔呢?

她冯予惜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悬壶济世的修士,但靠着制丹炼药也算是半个医者,对这种重伤在身却不听从医嘱,整日瞎折腾的前辈是真的没话说。

“抬走了?他死了?”薛牧山惊诧。

不会吧,破船还有三千钉呢,李存那身体就算是个破布口袋,也不至于刚使出剑意就当即毙命,连话都不留一句。

“没死!但也差不多了!”冯予惜突然提高了音量,“这么多年,耗了多少灵材才保下他这条命,松瀑的家底都快掏空了。他倒是洒脱,封印说开就开,我要是晚来一步,你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气咻咻地说完话,就转头一把抱住骆花石地脖颈,趴在他的肩头不动了,只留一个黑黑的后脑勺对着薛牧山,不愿意再搭理他。

“你们一个个在山下呆着逍遥的很,只有我一天到晚烦得要死!”冯予惜烦躁地低吼,很是气愤,双手捏成拳头在骆花石的后背一顿乱锤。

骆花石无奈,对着众人苦笑不已。

薛牧山听到这话,挑了挑眉,面色如常。

他早就习惯啦,多少年了,每次身上带点伤回来,都是免不了要被冯丫头念叨的,小伤还好,念几句就完了,要是重伤回来,能被她教训好几天。

她也怪难的,明明是个小丫头,却早早要操老妈子的心。

“咳。”骆花石低咳一声,缓和有些僵硬的气氛。师尊大发脾气之后不讲话了,身为弟子的骆花石只好站出来说两句。

“伤势有些重。千山剑意被压制太久,本就汹涌,而师叔祖的灵脉虽然这些年一直在温养,却比原来强韧不了几分。此消彼长之下,他这次使剑招,给身体带来的损伤比之前的要大太多了。不过暂时性命无忧,只是以后如何,得再看看。”

骆花石样貌普通,气质却温润如玉,即便穿着松瀑峰统一制式的衣衫,也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一般。

他单手抱着冯予惜,低声解释着,缓慢而温和的语气仿佛能够安抚人心,冲淡了薛牧山心中隐隐的焦虑。

“他现在是在……”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松潭了,他这样的伤势寻常丹药见效没那么快,还是得泡灵泉水。”

“带我看看去。”薛牧山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眼,他想了想又问到,“既然李存已经送去了松潭,你们还围在这干什么?”

“千山剑意的封印虽破,但残余剑意仍有可能引发二次地动。师叔祖境界毕竟在我们之上,在场也没有精通阵法之道懂封印秘法的,只好先守着,怕再出什么变故。不过您一来,倒是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薛牧山摆手。

“哪有什么二次地动,千山剑意如同群山连亘,刚刚一股脑全部都跑出去了,屁都没剩下,哪还有什么残余。”

“这样再好不过。”骆花石点点头。

“那走吧。”薛牧山刚想迈步,一拍脑门想起自己还有个拖油瓶,就回头对卞荆说,“你就别跟着了,在这等我回来,或者……让那俩小子带你先回去。”

薛牧山指指站在一处的柳茵茵和周樟宁。

“嗯嗯,没问题。”柳茵茵反应很快,见骆花石也点头表示认可,就爽快地应下来。

“啊?”突然被安排的卞荆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懵了。

“唉别愣着了,走走走。”柳茵茵上前一把揽过卞荆,就把他往一边带,还不忘招呼身边的周樟宁一起走。

周樟宁心神未定,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被拉扯一番就跟着走了。

待三人走远。

“李存选了那小子?我看他晃荡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他改了主意,结果还是选了周家人。”薛牧山向着周樟宁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

“毕竟是世家的天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越过去的。”海棠万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薛牧山身边,开口道。

薛牧山侧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看看她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瀞辞,哼笑一声,意味深长。

“我还没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还带个徒弟。”

还能做什么,天下独一份的千山剑难得现世,当然得带徒弟来瞅瞅。观摩这等境界的剑意,对修习剑术的修士来说,即便不能学会,也能带来启发,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反正李存使剑也是给徒弟看,自己再带一个人又没有什么妨碍。

可海棠万里不想明说,嗔笑一声道:“这么大的动静,可不得来看看。我好歹担着云栖峰主的名头,山里出点事,哪能不管呢?我可不像别人师门有长辈撑腰,我这里可是师伯不管事,师父又糊涂。”

说起这个,薛牧山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当初不接峰主之位的是他,而张衾音又早早把这些俗务丢给了海棠万里。算起来,多多少少确实是他们躲懒了。

不过他面上并无愧疚之色,笑道:“那确实,海棠峰主辛苦啊。近些时日入山的客人不少,迎来送往的,多亏有你在。”

他这话说的不是别人,而是三天两头往云栖峰跑的镜禧,别人听不懂,海棠万里哪里会听不明白。

她耳朵一热,面色有点僵,只好认输:“您还是去看看李师伯的伤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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