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峰作为进入渡落山脉的门户,其占地是五峰中最为广阔的,除了山脚的衡灵镇,还包括周围大大小小数十座低矮的小山。
山间遍布各式建筑,有成片的弟子居所,呈梯田环绕的药园,饲养灵兽的草场,还有存放书籍的六极阁,招待宾客的虚左殿。
比起其余各处的空荡寂寥,太衡峰要热闹得多,近百余名弟子散布各处,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终于显出了几分大宗门的气象。
最近一批入山的弟子,此刻聚集在山谷之间的草场上,他们穿着统一制式的素色衣衫,正在整理晾晒好的草料。三五个人负责拆解草堆,其余人则排着队将草料成捆地搬运到一边,再用长长的铡刀切成段,用来喂养灵兽。
“听师兄说,今日会教授基础的御兽之法,也不知是要驯服哪种灵兽?渡落山脉中珍兽无数,会不会是什么猛兽?”一个虎头虎脑名为沙昊的少年忍不住向其他人打探。
旁边一个戴着玉石耳坠的少年闻言,摇摇头道:“不会。肯定是诸如蹑影兔之类性格温驯亲人的灵兽,连御门弟子都是从蹑影兔开始学御兽的,我们多半也是如此。”
“是吗,那蹑影兔也很不错,听说它奔跑迅速,可逐日影,是绝佳的灵兽信使……”
此时,一个神色略显慌张的少女跑了过来,钻进人群,向其他人急急地问道:“你们有谁见到杨云珂吗?我都三天没看见她人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少女名楼雪钟,中等身量,头梳双螺髻,样貌清丽,鼻尖上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在新弟子当中,她与杨云珂走得最近,两人吃住大都在一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对哦,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很久没见她了。宋一珏,你有看见过吗?”沙昊挠了挠肚子。
“没有。”宋一珏摇了摇头,耳朵上一双玉坠跟着摇晃起来。
“那她会去哪里,她都没有跟我说呀。”楼雪钟烦躁地跺了跺脚,就准备再去问问其他人。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说道:“你们在说谁,杨云珂吗?你们管她做什么,人家有师兄师姐护着,修行都与我们不在一处,三天不见人又有什么稀奇的。”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面色偏黄、脸颊凹陷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的草垛边,正笑着看过来,眼神带着几分阴鸷。
楼雪钟闻言柳眉倒竖,她伸手指着出声的人,强压怒气说道:“黄士礼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师兄师姐护着,你有本事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好说清楚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大家上山也有段时日了,谁都因为犯错被谢师兄责骂过,唯独她一直被夸奖,这不是因为有人护着,还能是什么呢。”黄士礼耸耸肩,也不继续切草料了,反倒一屁股坐到了草垛上。
“被夸奖难道不是因为她认真吗?只要把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完,就算是谢师兄也没什么好说的。难道一定要像你,三天两头的被罚才好吗?”楼雪钟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哦我知道了,你不会是还对上次被罚的事耿耿于怀吧?这才总想找杨云珂的麻烦。”
她说的是不久前采月无草发生的事,黄士礼一行人被赵瀞辞赶跑之后,在林子里找了大半天却一根灵草的影子都没看见。眼见入夜,月无草纷纷化作灵虫无处寻找,几个少年这才带着空空的背篓回到了太衡峰,最后被谢燮狠狠地罚了一个月的杂役。
“你!”黄士礼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没想到楼雪钟居然还敢提这件事,一时间恼羞成怒,就想要冲上前去给她点教训。
可还没等他近身,原本抱臂在一旁看戏的宋一珏突然出手,从身后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牢牢锁在原地,嘴里还劝道:“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吵,大家都是一同入山的师兄弟,何必争这些有的没的。你说是吧沙昊师弟。”
“是啊是啊。”沙昊看不懂为什么突然就吵了起来,嘴上却连连应声。
“咳咳!”黄士礼觉得自己脖子被紧紧扣住,低声怒道:“宋一珏你放手。”
宋一珏笑眯眯的,松开手肘,拍了拍黄士礼的后背,说道:“黄师弟别生气啊,大家都看着呢,怎么能跟女孩子动手,一会儿师兄来了,要是被他看见,不是又要罚你么?”
“哼,你说的没错,我才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我只是心中不平,明明大家都是刚入山的弟子,凭什么她杨云珂就特殊。”黄士礼眼睛转了转,挑衅地看向双拳紧握的楼雪钟,“三天不见人,谁知道她去了哪里,说不准……说不准是在哪个师兄的寝居呆着呢。”
这话一出,许多人没明白什么意思,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相互对视,却有几人反应了过来,跟同伴心照不宣地偷笑。
宋一珏的眼睛里没了笑意,深深地看了一眼黄士礼。
楼雪钟稍稍一愣,随即彻底恼了,她如今十五六岁,能明白黄士礼在暗示些什么,立刻喝止道:“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拿这种事乱说,不是明摆着要泼脏水吗?别的玩笑都可以开,怎么能拿这样的事乱编排。
“我……”黄士礼还想继续出声,却被身后不知什么人给踹了一脚,差点趴到地上,回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你还敢说!”另一边的楼雪钟实在忍无可忍,想拔出腰间的长剑,却被一人伸手牢牢地握住了手腕。
“谁啊?”楼雪钟回头一看,愣住了,讷讷道:“杨、杨云珂,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三天不见踪迹的杨云珂,她此时眼下发青,一脸的疲惫,两根长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像是许久没有梳洗的样子。
“雪钟,别动手,太衡峰不允许弟子私下械斗,把剑放下吧,一会授课的师兄就要过来了。”杨云珂在楼雪钟的耳边低声说道。
“哟,我们这……杨师姐回来啦?”黄士礼左右看看,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半分歉疚,反而嚣张得很,“不知杨师姐不舍昼夜地修行了三天,可有什么收获?不妨说给师兄弟们听听。”
“没有修行,我在看书,这三天我都睡在六极阁,吃的是包裹里的干饼子,一步都未曾离开。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驻守六极阁的吴师姐。”杨云珂不想再起冲突,低声说了两句,就转身去处理草料,她也要为接下来的御兽课业做准备。
“哼,六极阁。一副勤学苦读的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黄士礼不屑地跟周围人大声说道,“说起来,我们的杨师姐运气可是真不错,不说我们太衡了,连松瀑峰都有相熟之人,讨点丹药想必比咱们可容易多了。上次采灵草也是,不知哪里冒出的小毛孩,身手不凡,硬是帮着她对付咱们一众的师兄弟。”
“你还有脸说,那不是你挑起来的事?人家只是打抱不平,你这么不服气,怎么不打上云栖峰去呀?是不想吗?”楼雪钟好不容易憋住火气准备转身,此时闻言又忍不住回嘴,“还是你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所以不敢呢?哼,也对,那可是尽出天骄的云栖峰,你这样的,他怕是能打十个。”
楼雪钟平日里与杨云珂走得近,采灵草的那件事她已经听杨云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知晓那天出现的小孩是个叫赵瀞辞的云栖峰弟子。对于黄士礼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杨云珂的事,楼雪钟本就心中不平,此时见对方还有脸提及,忍不住出言讥讽。
“雪钟,别说啦,大家同是太衡峰弟子,闹僵了不好看,随便他们怎么想吧。”杨云珂扯扯袖子,想把她带到一边去。
“杨云珂你别拉我,就是你这样处处避让,才让他们越发要为难你。怎么说,你好歹也是师姐,他们呢,有把你当师姐看待吗?”楼雪钟握着杨云珂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不必担心。
而一旁的黄士礼显然没想到,那天出现的居然是云栖峰弟子,心里一惊,却也强装镇定,翻了翻眼睛道:“云栖峰云栖峰,多了不起啊,听你的意思,云栖峰尽出天骄,我们太衡就都是废物咯?你这么瞧不起太衡峰,当初又何必上山呢?是没有收到别处的玉牌吧?”
“你!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楼雪钟气急。
“好了好了,别跟他争了。”杨云珂实在不想两人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只能在一旁劝阻。
“好,我承认,我来太衡峰的确是因为只收到了太衡峰的玉牌,没别处可去,那你呢,难道你就有的选吗?”楼雪钟顿了顿,看了杨云珂一眼,又说,“你是不是一直不服气,杨云珂为什么能做师姐,那我告诉你。因为她当初不仅是最快通过入山考验的人,还收到了足足三枚玉牌,除了太衡峰,松瀑峰、云栖峰她也可以选,这就是她比你强的地方!”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惊诧万分,侧头议论,连稍远一些的人也好奇地往这边靠近。
“什么?杨云珂居然收到了三块玉牌。”
“收了三块玉牌还来太衡峰,这也太……真的假的啊?要是我肯定就去云栖峰了。”
沙昊听着众人的议论,无聊地搓搓手,用肩膀撞宋一珏,问道:“说起来,你那时候收到了几枚玉牌啊?”
“……两枚。”
“啧啧啧啧啧啧。看来,你是不如我们杨师姐。”沙昊竖起了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眼不见为净,宋一珏不耐烦地侧过身,说道:“一边去,别烦。”
“哈哈,三枚玉牌,你骗鬼呢?她要是收到三枚玉牌,还会来太衡峰?”黄士礼脸色一僵,已然信了大半,心中的嫉恨愈发浓烈,却还在嘴硬,依旧高声驳斥。
他想的是,反正入山之后玉牌都是要收回的,空口无凭的,自己咬死了不信,楼雪钟也拿不出证据。
众人吵闹的时候,没人发现杨云珂的脑袋越来越低,几乎要把脸埋进衣领里,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好像要哭出声来。旁人对她的议论好像是一枚枚细针,不停地扎进肉里。
为什么大家总是要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呢?
“怎么,收到三块玉牌就不能选太衡峰?”
一个冷漠到有些刻薄的声音突然出现,众人的议论霎时停止,像是一群突然被毒哑了的鸭子。
转头看去,谢燮抱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兔子从草场外走了过来。
他瘦瘦高高,穿着一身浆洗到有些发毛发硬的素色衣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神情却丧气得像是在赌场里输光了所有的钱,看谁都一副不顺眼的样子。
“谢、谢、谢师兄。”杨云珂首先反应过来,嗫喏着叫了一声,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谢师兄好。”其他人纷纷跟着行礼。
“要不是听你们说,我还不知在你们心里,太衡峰居然是如此的模样。”谢燮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轻飘飘地环视了一圈众人,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居然都觉得是没得选,才会来这里。”
楼雪钟忍不住后背一抖。
“恐怕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太衡峰选择弟子的标准,实际上并不比其余几峰低,只是我们的师尊好说话,总觉得既然来了,便都要给个机会。让想要修行的弟子都能入得山门,至于学成几分,便靠个人的造化。若换成是我,就凭你们这些货色,恐怕留不下几个。”
谢燮环视一圈,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这才将怀里的兔子放在了一堆切好的草料边上。
这时谁都不敢说话,只有憨头憨脑的沙昊开口问:“谢师兄,这不太对吧,我们都是圣物指引的弟子,是被接引……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宋一珏一脚跺在脚背上,疼得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也顾不上继续问话。
“闭嘴。接引来的弟子当然不能遣返,但也从来没说就一定得活着。”宋一珏嘴唇不动,几乎是用喉咙发出的声音。
“嘶。”沙昊闻言,连忙用两只手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在他的眼里,谢燮已经从刻薄但可靠的师兄变成随时会杀人的魔头。
宋一珏在一边看着直翻白眼。只是叫你别说话,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傻子果然是吓唬不得。
谢燮问道:“杨云珂?”
“谢师兄。”杨云珂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不敢抬头看谢燮。
“又低着头?”谢燮挑挑眉毛,叹了口气,“按理说,你是这批弟子中的大师姐,那就要拿出师姐的样子。遇事不可一味的避让,躲一时解决不了问题。要想得到别人敬重,首先自己的腰杆要直,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配,旁人更是瞧不起你。”
“是,谢师兄。”杨云珂把头低得更低了,想到谢燮刚说完的话,又勉强抬起头站直。
谢燮瞥了一眼楼雪钟,继续说:“就像她说的,你入山是得了三枚玉牌的,并不比任何人差,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是,谢师兄。”杨云珂刚刚泛起的泪花硬生生憋了回去。
“至于你……”谢燮转头,看了一眼浑身僵硬的黄士礼,轻声道,“你以为我上次是罚你什么,是罚你抢月无草吗?不是。这世上的东西本就是有能者居之,抢的到也是一种本事。
是罚你仗势欺人、以多欺少吗?是,但不完全是。还是那句话,会借势、能聚众也是一种本事。”
“那、那师兄你为什么……”黄士礼怯怯地问道。
不等他说完,谢燮已经劈头盖脸地骂开了:“我罚你什么?我罚的是你以多欺少都没能成事,被一个腰还没你大腿粗的小孩给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居然还有脸跑回来告状!”
“可是……”黄士礼想要辩解,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孩,自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更别提赢他了。
可谢燮并不管这些。
“我不知道梅子田那家伙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但我想太衡峰总不至于把你们一个个都教成他那样的呆子。这世上,人跟人活命的法子是不同的,你要行事光明磊落,可以,那你就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正面对敌的实力,不然没人听你的大道理。
你若是喜欢玩些鬼蜮伎俩,也可以,可那就要有比旁人多一窍的心思和委屈蛰伏的耐性,不然就只是一只一踩就死的恶心爬虫。所以,我不明白你这种又蠢又没用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不好好修炼,反而在这……继续丢人现眼?”
这一番话讲得黄士礼哭了出来,他再怎么样,也还只是个少年人,对谢燮这样声名在外的师兄抱着十二分的敬仰,如今被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贬低,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羞愤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余弟子这时也安静地如同一只只鹌鹑,大气都不敢喘。
“哎呀,燮儿,这话太重啦,怎么会到这份上呢?刚入山的孩子不懂事就好好教嘛,骂能骂出个什么呢?你看,我以前从没骂过你,你不也修成了如今的境界吗?”
一个身形敦实,挺着肚腩的中年修士走到了谢燮身边。
他身形敦实,样貌普通,面色红润,留着黑色的长须,笑起来眼睛便眯缝着,十分和蔼可亲。这正是太衡峰主杜日南。
人群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一珏心中惊诧。师尊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师尊——”黄士礼抬头一看,见是杜日南替他说话,顿时感觉遇到了救星,恨不能抱着痛哭一场。
谢燮对杜日南的话不屑一顾,冷笑道:“哼,孩子?他过几年都能给你生个孩子出来了,有这么大的孩子吗?”
杜日南不赞同地摇摇头:“燮儿,你说话太厉害了,我不敢跟你说了。”
“不,师尊您才是最厉害的,弟子们对您都十分崇敬,这不,一会儿他们还要学习御兽之法,不如由您来亲自教授,我也能跟着再精进几分?”
“呀,这个啊——”杜日南倒吸一口气,搓着手掌就准备开溜,“你看,我这还得出去给你师娘置办东西呢,这课业呀还是燮儿你给师弟们讲讲吧,为师相信你。”
说完,也不管众人的反应,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师——尊——”被抛下的黄士礼凄厉地大叫,转头看见谢燮阴恻恻的眼神,硬生生打了个哭嗝,不敢出声了。
“你瞧,靠谁都靠不住,成天唧唧歪歪的找事,不如好好修炼。给我起来,割草料去。再过两刻钟,所有人到草场西边来。”谢燮懒得继续废话,弯腰一伸手抓住蹑影兔的后脖颈,拎着就往草场的另一边走。
黄士礼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忙爬起来继续切草料。
其余弟子也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作鸟兽散,各自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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