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飞刀晚寒(上)

临近惊蛰,山中的气候也从刺骨的寒冷中渐渐回暖,衡灵镇外的田野上,有细细的嫩草冒头,远远一看像是铺了层毯子,到处是油绿的短绒。

田地边缘的田埂上,并排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们双手搭着膝盖,无言地看着面前相互交错的田间小路。

年纪大一些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偏瘦,四肢修长,长相不算俊美但英气勃发,眉毛略粗,眼角微微下垂,似乎有些犯困。他的身边有一柄插进土里的长刀,只能看见长约一尺的刀柄,和小截雪亮的刀面。

而年岁小一些的那个,看着只有**岁大,皮肤被日光晒得很黑,像是整天在田间地头乱窜的农家小孩。不过他衣着整齐洁净,衣料不算名贵却是新裁的,显然不做什么农活。

他俩虽然体型差距很大,动作和神态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麻木中带着疲倦,不至于颓唐又想稍微歇会儿的样子。

“唉——”周樟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卞荆也叹了口气,挪了挪屁股。他觉得今天的土好像有点湿,坐起来潮潮的,还有点凉。

“唉——”两人一起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干嘛这么烦。”周樟宁觉得自己好歹年长几岁,还是要关心一下年幼的同门。

“我现在每天起来,半天用来背书,半天到镇子外面练习一种凌空疾驰的身法,感觉好累喔。”卞荆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发髻拆散,粗糙的黑色头发像板栗壳一样毛毛地炸开了。

“之前阿黄还会陪我一起出来,现在它也不愿意来了,就剩我一个人练习。”

卞荆说的阿黄,就是那只豢养在渡落山的继风兽,自从卞荆能独自跨越池塘,它就不再跟随了。

但周樟宁不知道,他还以为这阿黄是卞荆养的什么大黄狗之类的。

“凌空而行的身法?那很难得啊。”周樟宁挑了挑眉,有些吃惊。

凌空的身法本身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它居然可以被一个连灵光境都没有踏入的小孩所掌握。这跟普通人学仙法也没什么区别了,不知是什么人教给他的。

周樟宁心里十分好奇,却没有开口问。

能教授这种秘法的人,来路肯定不简单,卞荆说不准也不好透露,自己何必问出来,让大家都为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眼前这小孩明显也有点来历,不然薛牧山凭什么如此关照他。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没有通过考验上山,这事情就显得很奇怪。

自己滞留衡灵镇,是因为在继任飞绝峰主之前无法上山。那这小孩呢,他是因为什么才一直待在这里?

难道跟自己一样,家世有些特殊?但自己在世家大族中长大,整个灵居界有名有姓的修真家族都有耳闻,也没听过有什么姓卞的人物。

也许是什么散修大能的血脉?还是这名字根本就是个化名,假名?还是我真的想多了?

“卞荆,你从哪里来的渡落山?你家在哪?”周樟宁问。他不是个爱在心里憋事的人,既然想不明白,不如问问看。

“我从平淮城来的,它在灵居界外面,是尘世的一座城市。我家……”卞荆想了想,觉得这个有点难回答。

怎么样算是家呢?如果是跟阿娘一起住过的地方,那他的家可太多了,自己都不一定能数全。但如果家是一间属于他与阿娘两个人的房子,那他们现在还没有家,因为过往居住的地方大多是借住或者租来的。

周樟宁见小孩突然不说话了,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个问题还需要犹豫,自己家在哪里都不好说吗,这小孩果然问题很大啊。

要不别问这个了,省的麻烦。

“唉,不说这些。总之以后你我都是渡落山弟子,是同门的师兄弟,有什么事你招呼我就行,别的不敢说,借你点灵石或者灵器还是没问题的。”周樟宁摆着手说道,世家子弟的豪气在此刻显露无遗。

卞荆道了声谢,扬起头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也这么唉声叹气的?”

原本扬起的眉眼瞬间垮了下来,周樟宁木着一张脸,用手搓了搓身侧的刀柄:“我的情况跟你也差不多吧,每天睡四个时辰,除此之外基本就是在练刀,竖劈刀六百次,斜砍刀六百次,上撩刀、后挂刀等等也是六百次,这些基础刀法练完一轮,也就该睡了。”

周樟宁是剑修世家出身,从小就练剑,虽说刀与剑的路数不同,发力的位置也有所区别,但修习基础招式的苦他是吃惯了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筋骨的酸疼、关节的瘀伤几乎伴随着他长大。

同一个动作重复成百上千遍,是为了让武器成为手臂的延伸,更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只有每一式的出击都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在对敌时才能做出最快的反应。

电光石火间的战斗哪有那么多思索的机会,克敌制胜往往靠的就是一瞬间的直觉。

其他修士怎么斗法,周樟宁不太清楚,但他自己,最依赖的就是身体对杀意的反应,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掌握之后却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

话扯远了,每日磨炼刀术当然不是周樟宁感到厌烦的原因,他真正无奈的是李存这个人。

现如今,李存已经成为了他的师尊,两个明明是练剑出身的人,如今却一起埋头研究刀术,还是最基础的入门招式。

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就在衡灵镇外的林子里清出了一小片空地,用来修行。周樟宁给自己做了几个木人当做对手,李存则削了一条带靠背的椅子,和一个用来垫脚的木桩子。

每日太阳初升,光芒穿过树林照射在空地上的时候,周樟宁就握着长刀开始挥汗如雨地练习刀术,而李存则抱着酒坛舒舒服服地歪在一旁的木头椅子里,时不时出言指点一番,或者突然把喝空的酒坛朝周樟宁扔去,美其名曰练习他的应变能力。

若是单纯的指点,周樟宁也乐得接受,毕竟他不是听不进好话的人,李存好歹是他敬重的前辈,一句教导能胜过自己数年的琢磨,且都是从血雨腥风的厮杀中才能获得的经验,极为珍贵。

只是李存的指点中,总要夹杂大量的废话,听得周樟宁头昏脑涨。

他一会儿吹嘘自己过往的经历,一会儿又扯扯闲篇,说些渡落山外的流言蜚语,连哪家的弟子意外殒命,哪家的家主宠妾灭妻都知道,真不明白他一个多年不出山的人,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于是,周樟宁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一个时辰,有用的话也就那么一两句。

偏偏李存还醉醺醺的,只有你听他说,没有他听你讲。周樟宁既不能还口,又不能请战和他对打,只能一边忍受每日练刀的辛苦,一边努力尝试不去听耳边嗡嗡的絮语。

“李存?是那个飞绝峰主吧。我听薛先生说过,但好像还没有见过呢。”卞荆挠了挠脖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问,周樟宁也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卞荆早就见过李存,而且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住在他家隔壁,说不定还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李存在卞荆面前总是变换样貌,又取了个化名叫李春,让周樟宁不明所以又不好拆穿。

至于周樟宁是怎么认出变换样貌后的李存。

废话,一个人的样貌就算过了几十年,又添了狰狞可怖的伤疤,总还是同一个人,眉宇间的样子是不大会变的。

再说了,李存的右耳上常年带着一枚金环,这是他自成名起就佩戴的金饰,如此明显又好记的特征,也就骗骗卞荆这种灵居界外来的小孩了。

“那就是一个酒鬼。”周樟宁言简意赅。

“酒鬼?他不是很有名的千山剑主吗?”

“剑主跟酒鬼也不冲突吧,而且他现在比起剑客,更像酒鬼一点。”

“是这样吗?”卞荆有些怀疑,但还是选择相信周樟宁的话。

他想到了张衾音,那是个经常吃点心,还穿得花枝招展的男人,看着不太正经,却也是个剑主。听薛先生说,他曾经一个人把几十个修士打的吱哇乱叫,实力可以说是顶尖。

难道成为剑主的人,都有怪癖吗?

想着,卞荆用一种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周樟宁。

“你看我干嘛?!”周樟宁抱住自己搓搓手臂,他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以后要是当了剑主,啊不,刀主,会变成一个嗯……赌徒吗?”卞荆在众多陋习中随便挑了一个。

“根本没有刀主这种东西好吧。我当然也不会变成赌徒!你怎么会这么问?”周樟宁无话可说,他觉得幸亏卞荆年纪还小,不然他可能会问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嫖客。

“因为我发现,实力强大的修士好像都有点奇怪。”卞荆掰着指头数,一边说道,“你看啊,比如你的师尊,他喝特别多的酒。再比如张衾音前辈,我经常听见薛先生在背地里骂他疯狗,刚开始还不知道骂的是谁,后面他连名字一起骂,我就知道了。”

周樟宁听得眼角抽搐,卞荆还在继续说。

“还有上次见到的云栖峰海棠峰主,她好像很喜欢首饰,一整个脑袋都是发亮的金玉,就像个首饰架子……”

“停停停!这些你在心里想想就好了,可不要到处嚷嚷,都是些前辈,你乱说话可能会被一棍子打出渡落山。”周樟宁连忙打断,这些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崽子乱评判。

“喔。”卞荆点点头闭嘴了,看着很是乖巧。

“唉,行了,也歇得差不多,我要继续练刀去了,你再坐会儿吧。”周樟宁说着,用力按了按卞荆的肩膀,就站起身来。

他单手握住身侧的长刀柄,一把将它从土里拔了出来,抖抖刀刃上的尘土,就准备扛着刀离开。

卞荆这才发现,这把刀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长,一尺长的刀柄,笔直的刀身却足足有六寸宽、五尺余长,刀刃纤薄,刀脊厚实,没有繁复的刀纹与装饰,却有一股历经岁月的古朴。

“你这就走吗?”卞荆动作出奇地灵活,一把抓住了周樟宁的裤腿,差点把他裤子给拽下来。

“拉我干嘛,放手。”

“你都这么累了,还要继续练吗?”

“你从哪里看出我……”周樟宁死命拽着腰带,转身想要反驳,一回头却对上了卞荆那双漆黑的眼睛。

很难形容那双眼睛的样子。说不上好看或者难看,只是一瞬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漆黑的眼瞳似乎有洞悉人心的力量。

当然累,说不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

周樟宁被这么一打岔,也有点泄气,他把刀往地上一插,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说:“累又如何,既然要练刀,那便是从头再来。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虽说修士最少有百年的寿命,可修行是越早越好,我在外虚度了几年时光,如今不得加倍补回来吗?”

“但你这里都肿了。”卞荆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掐了掐周樟宁的小臂,疼得他“嗷”了一声,差点哭出来。

他那坚实的小臂上,有一大片隆起,表面没有伤痕,内里却胀痛地厉害,被卞荆两个小指头一掐,就如同被什么猛兽生啃了一口,剧痛顺着手臂直冲脑门。

卞荆看着周樟宁龇牙咧嘴地吸气,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不能休息好了再练吗?我阿娘说,读书也要先吃饱饭,饿着肚子是记不住的。”

“这不一样,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修行耽误了就很难补回来。”周樟宁捂着手臂说道。

他的心中总有一种紧迫感,尤其是进入渡落山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同龄人许多,连**岁的小孩都在修行之路上摸爬滚打了,自己前行的方向却依旧是模糊不清。

卞荆追问:“能耽误多少呢,你多休息一下,就修不成灵神境了吗?”

“灵神境?你在开什么玩笑。”周樟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灵神境几乎已经是传说中的境界了,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达到的。别说是休息,就算让我不吃不喝地修行到死,也没有半分的可能。”

“那你干嘛不休息,反正也修不成。”

周樟宁被这一番话给气笑了,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不知道你个小孩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我的禀赋有限,修行到最后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超脱,可是,还是要尽力去做不是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但我闲不下来,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去想,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十四岁离家,到现在选了一条新的路,从头开始练刀,一直这样走到最后,会不会依旧比不上那个,听从家中安排,继承了八风剑阵的我。”

他当年放弃修剑,也许是一时冲动,但想要改变周家千百年来依赖剑阵的格局,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地想要做成一件事,可真正去做的时候,又会在夜深人静时瞻前顾后,害怕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能力。

有决心是真,会犹豫也是真。

周樟宁孤身一人来到渡落山,踏上一条周家人从未走过的路,他心中隐藏的惶恐和不安,是无法跟任何人诉说的。

“这些事情,你有跟你的师尊说过吗?”卞荆问。

卞荆弯腰,俯身去揪脚边新冒头的杂草,将它们连根拔起,然后丢进田边的水渠。嫩绿色的叶片顺着清澈的流水一路漂远,拐过几道弯就彻底看不见了。

“跟他?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周樟宁垂眼移开了视线。

卞荆不清楚李存的身体状况,作为弟子的周樟宁却再清楚不过。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绝世剑修,李存如今非但提不起剑,连剩下的日子恐怕都是有数的。

整日沉溺于酒气,应该也有缓解身体疼痛和麻痹心神的目的在。

卞荆仿佛知道周樟宁心里在想什么,当即反驳道:“当然要说。师徒如父子,你不在你阿爹身边,那么师尊就是父亲。既然你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不问他?”

“他喝酒喝得脑子都不清楚,问他有什么用。”

“但他不是每日都陪着你吗?就算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也一直陪着你说话。说不定,他就是为了等你问他,为了在你想不明白的时候告诉你答案。”

周樟宁听得一怔。

是啊。师尊他虽然整日抱着酒坛不松手,却也一直在陪着我练刀。

如果换成是我,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会做什么呢?

一定是去完成最想要做的事吧。

也许是跟家人团聚,也许是将毕生所学传下去,又或者游历天下,去见这辈子来不及见的人和事。

那师尊呢,他的千山剑法无人传承,却哪里都不去,每日都守在我的身边,是不是意味着,我于他而言,就是剩下日子里最重要的事?

会不会就像卞荆说的,他在等我问他?

周樟宁忽的站起身,提起刀就大步往林子里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一手握着长刀反背在后,一手高高举起,挥了两下,算是跟卞荆告辞。

“唉——”卞荆见聊天的小伙伴离开,郁闷地抓了抓头发。

偷懒这种事情,如果两个人一起,就会心情愉悦,且毫无后顾之忧。可要是留自己一个人偷闲,心中未免就会有些愧疚,觉得辜负师长教导,也担不起亲友殷殷的期盼。

这里的亲友,主要是指薛牧山,他会在卞荆每天出门时,嘱咐其一定要好好修炼,听先生的话。

简直像个送儿子出远门游学的老父亲。

“真是没办法。”

卞荆摇摇头,站起身来,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眼睛望着半空定了定,随即如同脚下生风一般,整个人轻巧地掠过田野,一瞬间就滑进了另一片林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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