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云岩之行(六)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发生呀。”王大丫双手捧脸,听得眼睛发亮,不由得往宜娘身边靠去,引得一旁的乔安频频转头。

“大丫你小心点,别挤到你嫂子的肚子。”乔安小心地用手圈住宜娘的腹部,十分紧张。

宜娘笑眯眯地说:“不妨事不妨事,都没碰到呢。”

“就是,都没碰到呢。”王大丫朝乔安做了个鬼脸。手腕上嫣红的编绳晃来晃去,在灯火的映照下极为鲜艳。

宜娘拉过王大丫的手腕细看,又转头看了眼坐在乔安另一侧的王斯年,笑着问:“大丫,你这手绳初见时觉得素净,现在细细一看编得居然有几分精致,小木牌晃来晃去的也挺有意思,怎么想到去云岩寺求这个了?”

闻言,王大丫撅起了嘴,嫌弃地瞥了眼一声不吭的王斯年,说道:“还不是那个木头,我让他给我送点能时常戴在身上的小玩意,连李家那个穿开裆裤流鼻涕的李老五都知道该给姑娘送首饰,结果王斯年他居然进山猎了一头鹿,给我做了一副鹿皮护腕。那护腕不仅黑黢黢的,还一股子味道。

我又不打猎,要那东西做什么。他不送我,那只好我送他了。恰好我听翠姑说,云岩寺有一对开了光的手绳,说是能……哎呀,反正我就求来了。”

王大丫佯装气恼地抱怨几句,说到后边便含糊过去,但众人从她红得发亮的耳朵就能看出来,此刻的羞怯必然是要多于恼怒的。那一对手绳,多半就是她求来护佑姻缘的。

她去云岩寺还能求什么呢,无非求一个如意郎君,求一份长长久久罢了。

“别再说我了,我们这桌还有客人呢。”王大丫捂着耳朵岔开话题,“这三位小兄弟很面生啊,从未见过,乔大哥你认识吗?”

乔安笑着摇头。

王大丫说的是坐在桌对面的卞荆三人,他们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吭声,此时一看,不仅样貌陌生,连衣着都不像是本地人。

柳茵茵只好把编好的一番说辞又拿出来讲,只是在细节处继续润色,乍一听根本找不到漏洞。他一边说,一边瞧王斯年的脸色,怕他跳出来揭穿。

结果王斯年一声不吭,眼睛一瞥就看向了别处。

“原来你们也是为了云岩寺来的。”王大丫高兴地说道,“那可来对地方了,寺里的菩萨可灵,只要是诚心求,没有不应的。只是如今时节不凑巧,你们得多等一段时间。”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三人,继续说:“你们是亲兄弟啊?可长得一点也不像。我还第一次见到脸比王斯年还白的,差点给认成小姑娘。”

这最后一句说的是赵瀞辞,别看他不吭声,但一副样貌在人堆里十分显眼,尤其在入夜后灯笼的映照下,更是有一种雾般的朦胧之美。

“大丫,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宜娘闻言轻斥道,她伸手拍了一下王大丫的肩膀,对着赵瀞辞继续道,“小兄弟别见怪,我们山里人没怎么读过书,说话随意了些,并没有别的意思。”

“对对对,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没有别的意思。”王大丫急忙摆手说。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毕竟说一个男人长得像女子可不是什么好话。

赵瀞辞笑着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桌上的气氛正好,而各类热菜还没上桌,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机会,柳茵茵插话问道:“请问……你们刚才说云岩寺很灵,只要诚心求,没有不应的,难道真的应验过很多回?”

“那当然了……”

王大丫听见这问话,顿时打起了精神,卷起袖子就站起来,想给柳茵茵从头到尾地讲一讲云岩寺的神妙之处。柳茵茵三人也眼睛发亮地准备听她讲述,可惜此时又有一人出现,打断了对话。

来人个头不高,是一个半秃头的胖子,说胖子倒也不完全,他更像是那种原先身型很胖,突遭变故不思茶饭,骤然消瘦到一半的模样。手臂四肢已经显得有些细长,肚子上的肥肉却还层层地堆叠着,就像是穿了件不合身的大棉袄,走起路来,肚子上的肥肉直晃悠。

他叫朱大山,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原本家资颇丰,可惜不久前犯了赌瘾,在赌坊输了大半家财,运货的商队半路又遭了盗匪,一车的货物都没了,既交不了货又付不了货款,家中剩下的银钱也就这么填了进去,算是彻底败落了。

朱大山面色酡红,一身的酒气,还没开席已然半醉。他双手各捧一只酒坛,转着圈晃晃悠悠地在王斯年的身边一屁股坐下,酒坛“咣”一声砸在了木桌上。

他眼睛一闭一睁,瞅见自己身边是王斯年,就笑嘻嘻地伸手去搭,被不耐烦地拍开了。

“这么高兴?遇上什么好事了?”王斯年没好气地问。

他对朱大山没什么意见,只是看不惯他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又喜笑颜开,遇事不先想法子处置,反而四处叫嚷。明明年岁不大,却沉溺于酒色赌局,几乎将自己折腾成了一个老秃子。

“唉。”朱大山先是叹了口气,随即眉毛扬起笑了,“大伙都知道的,我之前那一笔买卖做的,就差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给赔出去了。原以为这辈子没机会翻身,哼,你猜怎么着?你哥哥我马上就有钱了!”

“有钱了?哪来的?谁借你的?”王斯年眉毛一挑。

这一番话,让同一桌的乔安宜娘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都住在一个村里,大家对朱大山家中的情况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原本有一妻一子,可自从赔光了家财,妻子就带着年幼的儿子回了娘家。他家中如今就剩下一个腿脚不便的老母亲,且需要时时照看。

虽说没到家徒四壁的窘境,可朱大山确实没了能让他继续行商的本钱,母子二人又从未下过地,只能靠着变卖零碎和邻里接济挨过了一段时日。

可他现在突然说他有钱了,这钱能从哪里来?也只能是别人借给他的。

可谁会借给他呢?不说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就看朱大山那戒不掉的赌瘾,谁又敢借钱给他?

“这你就猜不到了吧?”朱大山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灌了一大口酒,将胸口淋得湿漉漉的,这才开口继续说,“我家中还有一套白瓷茶具,虽不精美却大有来历,原本是做传家的宝贝,可今日十分凑巧,竟让我在集市上遇见了一个诚心求购的买主,愿意出高价买这一套茶具!我朱大山也算是做过大买卖的,手里银钱来往不知有多少,可也从未见过出手这般阔绰的人。至于多少钱……嘿嘿,就不说了。”

“不是说传家的宝贝么,这就卖啦?”宜娘有些惊奇地问道。

说到此处,朱大山突然左右看看,收拢了声音道:“本来是不卖的,可人家给得实在是太多了!有了这么一笔钱,我说不定能重新把买卖做起来。听说,这人为了找这一套白瓷茶具,跑了不少的地方,更是托人多方打听这才找到了我,耗费如此的工夫,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唉,这些都不管了,总之,今日之后,我朱大山便从头再来,感谢诸位这些时日的帮衬,落难之时才见真情啊,这一坛子酒我先干了!”

朱大山大手一挥,一番话说得豪迈极了,只是颅顶那片油亮的头皮有损几分英雄气概。同桌的几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他“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整坛的酒。

“那买主是什么来路?你可小心点,别被人给骗了。”乔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那一套白瓷茶具竟然如此稀罕,值得有人千里迢迢跑到青山坳这样的地方求购吗?怕不是遇上了行骗的人。

“哎!乔兄弟!这你放心,我早就托人打听过了,我手里就这么一点值钱的东西,哪能不弄清楚就草草出手,自然是已经确认的了。”朱大山很高兴,对乔安的提醒也都应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件事不能让我那老娘知道,她还想把茶具传给孙儿呢,要是知道它被卖了,估计能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打断我的腿。可不卖也不行啊,家里吃的用的,哪一样不花钱?我这可是为了长久打算!”

明明刚才还意气风发,此刻的语气中又变得迟疑,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王斯年扭过头,在朱大山看不见的地方翻了翻眼睛,决心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要卖传家宝贝却不敢告诉老母亲,这究竟是为了得一笔做买卖的本钱,还是单纯犯了赌瘾?

见席间有些冷清,宜娘和王大丫赶紧打圆场转移话题。

宜娘笑吟吟地说道:“别说这个了,你们看,周围人差不多都坐齐了,热菜马上就来,大丫你手脚灵活,一会儿帮忙布置下菜碟,就别让客人们动手了。”

“好好好,我等会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端一盆到我们这桌来,让我们三位客人尝尝。”王大丫咧嘴一笑,连忙答应,还不忘给王斯年打手势,让他一会儿跟着她一起去。

王斯年本来想装作看不见,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清静下来,他可不想再往后厨钻。可王大丫在他面前一个劲地晃手上的红绳,一副“你敢装作看不见试试”的模样,他也只能乖乖听话。

就这样,各色的菜肴如流水般上了桌,人们热热闹闹地坐了十几桌,宴席间觥筹交错,相熟或者陌生的面孔此刻都带着喜气的笑容,彼此交谈,相互敬酒,嘈杂的声响中夹带着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息。

尽管此时四周的山色与夜幕一片漆黑,寒意渐渐深重,口鼻呼吸间都是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可宴席上明亮的灯火却在众人的心头升起了一团暖意,那是对未来生活热烈的向往与希冀。

“铃铛对锤,一根筋,哥俩好,三星高照,四季发财……”

邻桌的一伙人正在饮酒划拳,个个开怀大笑,就差没爬到桌面上了。其中一人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没站稳,脚下一空居然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滚进了桌子底下,看得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柳茵茵吃了几口停下筷子,正看见这一幕,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只是他刚弯了嘴角就顿住了,轻声开口道:“真热闹啊,可惜我们看见的只是幻境,只是过去发生过的事。”

他这话说的很轻,像是在问,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卞荆听见了却没做回应,依旧往自己嘴里扒着米饭,手一刻不停,也不挑食,像个真心实意来赴宴的。

赵瀞辞一晚上没怎么动筷子,他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几年过去都快忘记了食物的味道,此时嘴里嚼着几粒米饭,更像是在嚼一块凝固了的蜡油,完全不懂为什么卞荆能吃得那么香。

他听见了柳茵茵的话,转头看了一眼那些喝酒的人,点头道:“是,都只是幻境。我们所见的一切早已在大水中化为乌有,待到此处幻境散去,他们都不会存在。”

不管是年逾三十才怀上孩子的宜娘,为了心上人求手绳的王大丫,还是踌躇满志重新开始一番事业的朱大山,这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的结局都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至少在他们来的路上,只见到了王斯年一个人。

柳茵茵想了想,此时的伤感毫无用处,于是决定还是专注于眼下,说道:“不想这些了。好在青山坳一行不是全无收获,起码能确定,那个云岩寺一定有问题。”

赵瀞辞点头:“是啊,这都摆在明面上了。”

就算王大丫那一对寺里求来的手绳还没显露出异样,可宜娘在下山途中遇见的事太过诡异,明显隐藏着什么。只是目前能打探的消息有限,一切都要等到上了云岩寺再说。

另外还有一处让柳茵茵很在意,就是宜娘那浑圆的大肚皮,实在不像只有三个月的身孕,大得有些太夸张了,让人隐隐有些不安。其实这一点王斯年也发现了,他甚至一开始就说了,可没人留意他的话,也就不好再提。

吃饱喝足的卞荆此时冷不丁发问:“晚上睡哪儿?”

“李婶说,让那个王猎户给我们安排,多半就是住他家了。”柳茵茵指了指正在被人按着灌酒的王斯年。

王斯年肤白,喝酒又很容易上脸,这时也不知道灌下去多少,整个脑袋都红彤彤地发热,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虾。他本来就不爱喝酒,可架不住劝酒的人多,你一杯我一杯地往嘴边送,一杯下肚周围人便连声叫好,夸得他晕乎乎的。

“嚯,这是喝出了新郎官的架势啊。”宜娘在一边看得直笑,好好的宴席也不知怎么的,大家伙都围着王斯年灌酒。

“还不是这小子平时神出鬼没,还不爱说话,这好不容易逮到了,可不就按着他灌酒吗?要么就是知道了他和王大丫的事,起哄呢。”乔安为了照顾宜娘,今晚是滴酒未沾,只端了杯热茶清口。

也许是惦记卞荆三人的落脚地,原本忙着安排后厨活计的李婶这时走了过来,见众人围着王斯年劝酒,连忙摆摆手将众人驱散,拍着王斯年后背道:“可别喝多了,一会儿记得把客人带回去安置,听见了没有?”

王斯年迷迷糊糊地应了,最后也确实将卞荆三人带到了家中。

此时夜已深,宴席虽然还没结束,可王斯年的屋子离村口远,已经听不见喧闹的声响,窗外只有一片寂静。

卞荆三人在一间闲置的空屋内安顿好,将被褥收拾之后躺下,却突然发现不见了王斯年的人影。

“他人呢?醉倒啦?”卞荆左右瞅瞅,一脸好奇。

“我刚刚好像看见王大丫了,他俩是不是出去了?”赵瀞辞思忖道。他只是在窗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身影,此时也不确定。

卞荆在被子里拱啊拱,将自己团成了一个蚕蛹,在被子里闷闷地说道:“他不是喝醉了吗,这还出去啊?”

赵瀞辞张了张嘴,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力拍了拍身边的褥子,平躺了下去。虽然睡不着,但要装个样子,总不能像在云栖峰那般半夜爬起来练剑,被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王斯年不会喝醉了,睡在外面的雪地里吧?那明早可成冰棍了。”卞荆从被子里钻出来,眨着眼睛问。

柳茵茵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小年纪,管得还挺多。

“你管人家出去干什么,睡觉睡觉,别问了。”

“嗷。”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