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云岩之行(八)

此时抱着赵瀞辞的腿,低头哀泣的男子,正是青山坳的教书先生,乔安。

与之前宴席上那个严肃儒雅的模样不同,此时的乔安狼狈不堪,不仅形貌肮脏,双手还满是血污。原本读书写字的一双手,此时满是细小的伤口,指甲里还塞满了泥土,像是徒手在地里掘了很久。

“咿呀……咿……呀……”

面对柳茵茵的问话,乔安置若罔闻,依旧神情恍惚地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言语,时而浑身颤抖。他的眼睛直愣愣的,嘴半张着,口水从嘴角一直往下流淌。

“他这是怎么了?”柳茵茵抬头问。

赵瀞辞只是摇头。

到一旁查看树丛的卞荆,此时走了回来,说道:“他刚刚一直在树丛下面挖坑,应该是察觉到有人走近,这才扑过来。”

柳茵茵蹙眉问道:“他挖土干什么?而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短短几个月,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管他吗。对了,宜娘呢?他家中不是还有妻儿吗?”

柳茵茵这一句话像是触到了乔安的心底,原本死死抱着不肯撒手的乔安突然发狂似的大叫起来,双手奋力地砸向地面,一拳一拳,像是要将大地砸出一个洞来。

他那原本布满伤口的手,几次击打间就血肉模糊了。

“乔、乔先生,你别这样……”

反应过来的三人连忙去拉他的手臂,想要制止他自残的行为,但乔安单薄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甩臂就挣开了他们的拖拽,一边发疯地嚎叫,一边冲进了路面的林子。

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柳茵茵很着急,就想要跟着冲进林子,却被赵瀞辞一把拉住。

“你拉我干什么?他神志不清,不能就这么让他跑进林子。”柳茵茵回头喝止,却蓦然对上了赵瀞辞一双乌黑的眼睛。

“别追了。你忘了,我们是在幻境当中,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柳茵茵霎时收声,随即嗫喏道:“可他这明显不正常啊,难道不该追过去看看吗?”

“……”赵瀞辞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睛。他觉得他们几人在幻境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让他有种无法掌握局势的紧促。

卞荆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他不是在说‘咿呀’,他是喊‘宜娘’。他刚刚在树丛下面也不是在刨土,而是在埋东西。你们看,这是我刚刚从土里翻出来的,是宜娘的手帕。”

一块沾满尘土的丝帕递到了二人的眼前,上面绣着一丛含苞待放的杜鹃花。

“确实是宜娘的东西,我在宴席上见她用过。”赵瀞辞点头道。

柳茵茵心中微沉,问:“他为什么要把手帕埋起来?他那副样子……难道是宜娘出了什么事?”

三人的心中,顿时都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只是无从验证,便按下不再细想,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不知是凑巧还是幻境有意安排,在临近云岩寺的地方,他们遇见了一个住在青山坳的老农,恰好知晓乔安一家的事,便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原来,在一个月前,宜娘突然浑身剧烈疼痛,感到腹部下坠,出现了临盆的征兆。而那时,她虽然腹部异常胀大,胎儿却远不足月,还不到生产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准备相应的物件和人手。

得亏乔安遇事冷静,他先找了周围生过孩子的妇人照顾宜娘,又借了马车亲自去请了稳婆,勉强算是凑够了接生的人手。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产房里突然传出了几声惊恐的尖叫,那些妇人以及经验丰富的稳婆突然破门而出,四散离开,一个个都是面色苍白神情惊恐,步履匆匆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这下子,乔安懵了,他赶忙拦住稳婆不让她离开,愤怒道:“里面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出来了?你们走了,宜娘怎么办?”

稳婆满是褶子的脸此时血色全无,她哆嗦着嘴唇想要推开拦住自己的乔安,无奈气力不足,只能吸着冷气说道:“哎呀乔先生,这……”

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死胎、葡萄胎、盘肠产、胞衣不下导致的血崩,什么样血腥凶险的场面她没见过,妇人生产本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死在产床上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可今日所见的事还是过于骇人听闻了。

乔安见状,此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可他见稳婆要走,愤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吴婆婆,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也没有丢下宜娘就走的道理吧?银子我可是加倍给你的,走,你跟我一起进去。”

说着,他拉着稳婆就要往屋子里走。

这可把稳婆吓得身子都瘫软在地,忙摆手求道:“乔先生、乔先生你等等。银子,银子我可以赔你,这屋子我实在不敢再进去。宜娘、宜娘怕是已经没了,还有那……这、这样吧,你放开我,我替你去找株山参,兴许还能吊一吊。”

她这话说得很突然,乔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心口阵阵紧缩,手下的力道一松,稳婆便趁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宜娘没了?怎么会这样……

顾不上其他人的惊叫,乔安跌跌撞撞地往产房跑去。

刚进门,一股温热难闻的血腥气夹杂着酸臭味扑面而来。产房里不能透风,四周的门窗紧闭,昏暗中能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下铺着厚厚一层粗纸,半垂着的手臂苍白无力。

那是宜娘,她此时已经一动不动,全无声息了。

乔安迈着僵硬的步子慢慢走近,看见了半睁着眼睛的宜娘,她的汗水几乎将头发全部打湿,衣衫和垫在身下的粗纸被浓稠的鲜血浸透,腹部和大腿上则盖着一件粗布衣服,像是匆忙间铺上去的,并不平整。

衣服下面,有团人头大小的东西在微微蠕动,发出一阵叽哩咕噜的古怪声响。

衣服下是什么?难道是宜娘生的孩子吗?孩子是活着的?

可为什么有咀嚼的声音传出来?这孩子……难道生下来就有牙齿吗?

乔安的脑子一片空白,尽管屋内窗户紧闭,他却觉得有寒风从头吹到脚,让他浑身都变得冰凉。

他摇摇欲坠地靠近床铺,手颤抖地伸了过去。

衣服下的活物察觉到有人靠近,嘶哑地哈了一声,像是警告又像是嘲笑。

乔安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咬着牙一把扯掉了盖住宜娘身躯的那件粗布衣服,这才看见被掩盖住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卧着的紫黑色小婴儿,浑身湿漉漉的,肚子很大四肢却细长,脸上长着一双没有眼睑的眼睛,巨大的黑色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乔安。

它的嘴很大,有上下两排的尖牙,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正在一张一合地咀嚼着,紫黑色的古怪身躯沐浴在一片血泊中,却像躺在澡盆里那样惬意。看得人心底发寒。

与其说是婴孩,更像是一只浴血的野兽,正在享用猎物。

乔安神情恍惚地想。

然而下一刻,他全身的血在一瞬间都涌到了眼前,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

因为他发现,那婴儿手里正掐着半块褐红色的肉……是一块活人的肝。

这件事到此处也就结束了。

最后,那紫黑色的婴儿不见了踪迹,宜娘的尸身被妥善收殓下葬。而乔安,也许是痛失爱妻,又或者惊吓过度,此后彻底失了神志,在青山坳四处徘徊游荡,疯疯癫癫地呼唤着宜娘。

听完之后,卞荆三人一阵沉默。

当然,他们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惊恐,灵居界中比这还要奇诡的事情数不胜数。

可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明明昨日还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宴饮,今日就得知他们落得这样的结局,不免让人心神震动。就算一切都是幻境所化,彼此的相处却是真实的,怎么能不令人伤感。

沉默半晌,柳茵茵开口:“宜娘生下的婴儿……多半就是她先前在溪水边遇见的那个,连样子都没变。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又或者是何种精怪,竟然张狂到这个地步。虽说这世间除了灵兽,还有各种天生的妖精鬼怪,但尘世灵气稀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够存活于此,且不敢显露人前,多隐匿于人迹罕至的深山。

宜娘遇见的这只敢在白日出现,还在众人面前生食血肉,不是胆子大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其他缘故。但无论如何,都与云岩寺脱不了干系。乔安与宜娘成婚十数载,年逾三十依旧无所出,可他们刚在寺里求子,下山途中就被盯上,这未免也太巧了。”

赵瀞辞点头表示赞同,说道:“还是探查云岩寺更为要紧,估摸着路程,我们应该快到了。一会儿看仔细些,有什么异常千万不要放过。”

三人相互对视,继续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了云岩寺的门前。

与尘世其他的寺庙不同,云岩寺的外观十分朴素,灰色的砖墙,青黑色的瓦片,只有三道山门被漆成了朱红色,远远一看,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屋舍。山门的正上方,挂着一块题有“云岩寺”三个大字的匾额,字体古朴,比起庄严的气韵,更多的是来自山野的质朴。

春风和煦,山林幽静。

穿过半敞开的朱红色山门往里,能看见院中高大茂盛的银杏,枝叶与寺庙青黑色的飞檐相拥,满目郁苍苍。树下立着数座石碑,以莲花图样的浮雕装饰,寓意圣洁与解脱。庭院正中,一条石板铺成的笔直小道,连接山门与供奉神像的大殿。

“走,进去看看。”赵瀞辞说着,毫不迟疑地抬腿走进了云岩寺之中。

卞荆与柳茵茵也随即跟了进去。

一入内,便有山风吹过庭院,高大的银杏树哗哗作响,早春温暖的日光被抖动的叶片分割,闪烁着水面般的光芒。

赵瀞辞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剑,转头望向风吹来的方向,可那里除了大殿飞起的檐角,空无一物。

“怎么了?”柳茵茵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有异。

“没什么。”赵瀞辞摇头。他自从走进了云岩寺的山门,就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那是一种微弱的、被人注视的直觉,挥之不去。

柳茵茵耸肩,见他不说也不深究,自顾自地说道:“我刚才入门时就想说,这里的布局与寻常寺庙不大一样。进来一看,果然如此。你们看,从山门一进来,就是这处庭院,再往前就是大殿,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四周的围墙却圈了好大一片地方。

在山顶修筑屋舍不易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圈这么大一片地方呢?空荡荡也不好看呀。倒不是说必须有钟鼓楼、放生池这些东西,毕竟云岩寺地处偏僻,来往的人就不多,更没有久住护持的僧人,再多的屋子也是浪费,但也不至于如此空旷……”

柳茵茵背着手,仰头看四周高大的银杏树,一张嘴说个不停,也不管另外两个人有没有在听。

赵瀞辞倒是竖着耳朵听了两句,感觉后面都是翻来覆去的废话,也就移开了注意力。

“好奇怪啊,这里建寺已经一百五十年,可寺内的神像却是三十年前,由青山坳的村民筹资修筑的……那建寺时就供奉的神像呢?是破败了,还是遗失了?”

卞荆闷闷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蹲在银杏树下的石碑边,歪着头读上面的字。碑文有些年头了,历经风吹日晒,又爬满了油绿的青苔,不仔细看很难辨别。

柳茵茵和赵瀞辞都被他的话吸引,走过来将脑袋都凑到了石碑前。

“欸,真的啊,这里的神像居然是后来新造的。”柳茵茵用小木棍刮掉石碑上青苔,说道,“由青山坳筹资并主持修建……前前后后居然花了二十万的银钱?什么样的造像居然要这么多?用实心的金块也不过如此吧,还专门请了名家涂漆贴金?哦吼,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名家……”

说到此处,柳茵茵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

卞荆疑惑地抬头看他:“嗯?”怎么不继续说了?

只见那模糊不清的碑文上,逐字记载着为神像涂漆贴金的匠师姓名,叫祁相之。

嗯?姓祁?

“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赵瀞辞皱眉问道。

“嘶——怎么说呢,应该是我想多了。你们也知道,灵居界六大世家之一就是姓祁,所以我见这匠师的名字就有点在意。但总不至于真是祁家人,世家出身的修士怎么会来尘世做一个塑像的匠师?巧合罢了。”

由于自己的出身,柳茵茵对世家大族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畏惧且崇敬于他们的权势地位,另一方面又有隐秘的痛恨与不甘,既为母亲,也为自己。而他选择成为炼药师,也是希望有一天能与这些世家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怎么会是巧合?”

赵瀞辞有些冷漠的声音打断了柳茵茵的思绪。

“你忘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已经在幻境中被困了两天,这难道不是修士的手笔吗?如果有祁家人参与其中,这个庞大且精妙的幻境倒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柳茵茵仍有些迟疑。

如果说幻境是祁家人布置的,那么云岩镇突发的那场大水呢?是不是也跟他们有关?

柳茵茵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

灵居界的修士是不能轻易踏入尘世的,干涉其中事务更是不被允许。六大世家正是这条规矩最重要的捍卫者,他们绝不会在私下里做出这种监守自盗的行径。

而且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幻境需要以阵法驱动,这当然是出自某个或者数个修士的手笔,但绝不该是祁家。世家出身的修士在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之时,也深受血脉牵绊,他们很难脱离宗族而遵循自身意志行事。

如果说整件事有祁家人牵涉其中,那必然不会只是这个祁相之,或者一两个人那么简单,更有可能是一场有计划的庞大图谋。

“不,你们不懂。这里面只要有一丁点祁家人的踪迹,就不是我们能够处置的事情了,甚至不是渡落山能管的事。”柳茵茵摇头道。

“什么意思?”赵瀞辞追问。

“提到世家,所有人都会说天赋秘术,说世家子弟天生适合修行。但很多人不知道,正是因为有这种特殊血脉的联结,世家的修士更像是……总之你只要知道,对于世家出身的修士而言,宗族的意志是永远高于自身的。”

赵瀞辞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世家修士无法独自行动,那照这么说,周樟宁又是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难道这也是周家默许的?”

他这话其实扯得有些远,可说完之后,两个人心头都是一跳,相互对视半天没有说话。

见没人继续出声,卞荆左右看看,站起身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腿,提议道:“不吵了?那这算是谁赢了?要不先进前面大殿里看看?我瞧那里面还有人呢。”

他手一指,三人都向大殿望去,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弓着背,跪拜在神像前方的蒲团上。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