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云岩之行(九)

云岩寺的大殿之中,供奉着一尊四面四首四臂的鎏金彩绘菩萨造像。

此像半跏趺思惟坐,左腿单盘,右腿自然垂下,身躯前倾,左侧一手结无畏印,一手曲肘支撑下颌,作冥想沉思状,右侧一手高持锡杖,一手向下垂持与愿印,寓意顺应众生的祈求。

头顶冠冕,丝绦束发,发髻半垂,面部上宽下窄,眉眼低垂,嘴角带笑,神情和悦静穆。身着袒右式天衣、肩饰璎珞,衣纹如流水自然下落,呈现流畅的曹衣出水风格,双足赤.裸,坐于覆式莲花圆台之上。两条人面蛇身长足的巨兽盘踞在左右,造型凶恶粗犷。

整座菩萨像极高,足足有五六丈,背光描绘着无数花草卷纹,周围绘满经文的幡幢华盖高高悬挂而下,加上左右的蛇身巨兽,给刚踏入殿内的卞荆三人极大的庄严肃穆之感。

菩萨像的前方摆放着一张长香案,案上照例摆放着“三具足”,即香炉一具、烛台一双、花瓶一对。日光透过窗户投射在香炉上,能看到迷蒙的烟雾在大殿中徐徐飘散。

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正俯身跪拜在香案前,他双目紧闭神情虔诚,嘴里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保佑保佑……”

这不是朱大山吗?

卞荆看着中年男子那光溜溜的脑门,一下就想了起来。

就在之前的流水宴上,朱大山还一副意气风发,要变卖传家宝来筹集本钱东山再起的模样,怎么短短两三个月过去,就憔悴到了这个地步?

但也仅仅是神情萎靡不振,他的衣着打扮比原先好了不少,衣料用的也都是上乘的布帛,显然不缺银钱。

难道先前他们都猜错了?朱大山拿到钱后没有去赌坊,反而真的去做了生意,重新发家?可要是这样,他现在又在求什么呢,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想不明白,柳茵茵走上前搭话:“朱……”

他伸出一只手去搭朱大山的肩背,可还没碰到,朱大山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听见动静便猛然回过了头,一脸惊恐地看向来人。

见是三个少年人,他才松了口气。

“你们……你们不是昨天借宿在王斯年家里的人吗?怎么会到这里来?”朱大山满头大汗,神情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神像,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也是特意来拜菩萨的?”

果然,自从幻境中的景象转变之后,所有人对他们三人的记忆都发生了改变,朱大山也不记得宴席上发生的一切。

没办法,柳茵茵只能顺着朱大山的话胡编乱造了一番,趁机拉近彼此的关系。

“刚刚看您在这跪拜了好一阵子,您是在求什么?哦,如果不能问我就不问了。”柳茵茵腼腆地笑笑,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谦逊有礼的少年郎。

卞荆与赵瀞辞都对他这番应对暗自敬佩。这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谎话还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说得出口的。

“也没求什么……唉,实话跟你们说吧。”朱大山似乎愁闷了很长时间,两团稀疏的眉毛几乎要纠缠在一起。柳茵茵这一句问话,让他像是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口子,半是无奈半是担忧地开始讲述。

“我家有一套稀罕的白瓷茶具,原本是留作传家的,可惜家中败落,年初时被我用高价卖了出去,以此筹措了一批银钱作为生意的本金。此后的两个月,我靠着向外贩售山货,也着实挣了不少银钱。”

“这不是很好吗?为何如此忧愁?”柳茵茵问。

朱大山一拍大腿,懊恼道:“好呀,我也没说不好,当然好。原本就这么过下去就是了,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变好。可我那老娘不知从哪里知晓了我变卖茶具的事情,竟然因此一病不起。

我怎么知道她如此看重那套茶具,明明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总之,她整日不思茶饭,从早到晚哭着闹着要我去把茶具给赎买回来,我如果不去,她就要到我爹的牌位前边哭。我也愿意赎回来呀,但那东西不是典当,而是卖给了行商,如今要我去哪里找呢?”

说着,朱大山更发愁了:“原本我想着先拖个几日,说不定时间一长,也就不闹了。结果就在昨晚,她又因为这件事数落我,唉,也怪我没忍住脾气,当时就顶了回去。结果……结果她一气之下竟然晕倒了,后来请了大夫,说是思虑过甚,不是长寿之相。

她有什么可思虑的呢!无非就是那套茶具罢了!真不知道是什么稀世的宝贝,我娘一个好好的人竟然为了它愁得整日卧床,眼看着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可找不到买主,我又能怎么办,如今只能盼着……菩萨能不能给指条明路。”

说着,朱大山一个大男人竟然红了眼眶,可见与母亲感情深厚。卞荆等人不知道的是,朱大山他幼时家资颇丰,但父亲早逝,由腿脚不便的母亲照料长大。成家后虽然有妻有子,彼此却并不亲近。

可以说,如今卧床不起的老母亲,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朱大山为什么一副惊惶的样子,像是怕被人发现他在这殿中?

显然,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赵瀞辞想了想,旁敲侧击地感叹道:“我们上山时,还遇见了几个人,似乎也是来云岩寺参拜的,只不过山路没我们几个爬得快,稍稍落后一些,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到了。想不到这样一个僻静的寺庙,香客如此多。”

“什么?有人来了?”朱大山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连忙四处张望。

“别急别急,这是怎么了?”

“哎哟,不跟你们说了,我老娘是不许我来这云岩寺的,要是其他人在这瞧见我,一准回去就要告诉她,我又有麻烦了!”朱大山火急火燎地抖抖衣袖就要离开。

柳茵茵想拉都拉不住,只能看着他肥厚的身躯小跑着出了云岩寺的山门。

赵瀞辞看了一会儿,转头凝视着神像开口:“这倒有意思,他来这里拜菩萨,居然怕被母亲发现。不过走了也好,方便我们四处看看。”

说着,赵瀞辞撇开衣摆,抬腿往香案上一踩,整个人就如同雀鸟般轻盈地登上了菩萨像的莲花座。他用剑鞘四处敲了敲神像鎏金的表面,又仰头端详了一会儿,慢慢摸索着绕到了背光之后。

还站在原地的卞荆见赵瀞辞越走越远,忍不住问道:“你到后面去干吗?”

郁闷的声音从神像的背光后面传来:“我以前看话本,凡是在寺庙里藏东西,不在香案底下就在神像的底座后边。”

“然后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在梁上呢?”卞荆说着,往天上一指。他想看看赵瀞辞会不会爬到大殿的横梁上去。

哪知道对方根本不上当,绕着菩萨像走了一圈就跳下了莲花台。

“横梁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没放东西。”

“什么?!这么高你都上去看过了?我记得你以前树都不会爬。”卞荆佯装惊叹。

“……”

柳茵茵没打断他们的胡闹,等他们说完话才开口:“你们俩都是在尘世长大,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造像呢?我总觉得这尊菩萨像哪里不太对劲,尤其是左右的两只巨兽,人面蛇身的形象也太过凶恶了。”

赵瀞辞伸手摸了摸巨兽半哭半笑的人面,说:“神有万千化身,云岩镇地处偏僻,神像的造型根据当地的传说产生变化也不算稀奇。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这座造像看起来太新了,根本不是三十年前所建,你们看,漆都没干。”

说完,他向卞荆二人摊开手,只见白皙的掌心间出现了一层红黑色痕迹,颜色不算太深,但在雪白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柳茵茵也上前抹了一把巨兽的蛇身,猜测道:“也许是最近重刷了彩漆?”

“如果只是漆当然能这么解释,但是你看这里。”赵瀞辞把小指伸进了的巨兽身躯与土台的缝隙,“这里不需要刷漆,却也一点没有沾上灰尘,光是擦洗可清不掉这里面的尘土,这两只护法巨兽分明就是新设的塑像。”

“新设的,然后呢?”卞荆眼巴巴地等着下文,没想到赵瀞辞闭嘴不说了,因为他也没想到后续。

没办法,三个人只能绕着大殿里里外外地翻,连幡幢上装饰的经文都通读了一遍,就差掀开瓦片看了,可惜一无所获,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古怪之处。

唯一令人在意的,也就是大殿后的护栏上,密密匝匝地绑了许多红色绸带,约莫两指宽,上面绣着各种祈愿的话语,向神明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姻缘等等。

赵瀞辞在其中翻到了一条绣着王斯年与王大丫名字的绸带,两端装饰有针脚粗陋的鸳鸯,在众多红绸中显得十分特别。

柳茵茵将绸带来回翻看,犹豫着道:“你们说……云岩寺里没有僧人,王大丫那一对手绳是哪里来的?她自己编的?可我怎么记得,在那晚的宴席,她说手绳是她‘好不容易求的’。她向谁求的,凭空冒出来的?”

这确实是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原先还以为云岩寺与其他寺庙一样,有在寺中久住修行的僧人,因此可以求得仪式加持过的法器。可如今一看,这里除了一尊菩萨像几乎什么都没有,那她是怎么求得的手绳?

“而且,当初王大丫说这件事的时候,在场没有人感到诧异,显然对他们而言,这件事是理所应当的。”卞荆回忆宴席时的情景,补充道。

历经了幻境中的一天一夜,卞荆三人可以说是毫无进展。他们得知了一大堆听起来古怪的事情,却没有一件是直指关键的线索。明明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云岩寺,在这里却没有找到一丝异常。

“要不,再回去看看?”柳茵茵犹豫着提议,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用了,前后看了几遍都没有结果,再回去找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也许是时机未到,现在只能期盼周樟宁他们有所发现。还有,天就要黑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一过子夜,幻境就会再次发生变化。”赵瀞辞看着日落的方向说道。

山间降温很快,从林木之中吹来的风已经隐隐带着凉意,将赵瀞辞鬓间细软的黑发向后吹拂,露出光洁的脸颊。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看着有些忧愁。

“阿荆你之前说过,这幻境就像是一场不会停下的戏剧,而戏剧永远不会诉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它只会表现最关键的几幕。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它回溯云岩镇曾经发生的事,要选择这样两个时间,一个是年节时举办流水宴,另一个则是两三月后的此刻。

如今我隐约懂了。流水宴席是所有人出场的第一幕,不管是王大丫还是宜娘,又或者是朱大山,都在那个时候出现了。王大丫与宜娘,在当时就已经与云岩寺有了关联,朱大山则要晚一些,他在两三个月后才因母亲重病来到云岩寺许愿,也就是我们所处的当下,这是第二幕。

那今晚子夜一过,第三幕会是什么呢?王大丫与宜娘的遭遇,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大丫姑且不谈,她至少安稳地活到了大水发生的时候,而宜娘此时已经下葬,乔安又不知所踪,他们的故事应该也到此为止了。那么只剩下了朱大山,他今日许愿早日找到传家的茶具,如果我猜得没错,接下来就是他得偿所愿的时候。”

此时天色渐晚,昏沉的黑暗从东边一点点蔓延而来,慢慢侵蚀布满晚霞的天空。赵瀞辞的神色也一点点变得模糊,隐入昏暗之中。他清冷的嗓音静静叙述,宁静中夹杂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得偿所愿?”柳茵茵呢喃道。

“是啊,你没发现吗?目前为止在云岩寺许愿过的人,不管最终如何,愿望都实现了。宜娘想要一个孩子,而王大丫……不知道她求了什么,总归也就是想要和王斯年长相厮守而已。这不都灵验了吗?”

卞荆想到宜娘产下的那个食人肉的怪婴,顿时觉得一阵牙疼,低声道:“他们这也能算灵验吗?”

“嗯,怎么不算呢。”赵瀞辞点点头道。

“你这样猜,倒也说得通,就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了。”柳茵茵也觉得这一套说法目前没什么破绽,又道,“我们之前还说,在幻境中遇到了太多的孕妇和婴儿,如今这个朱大山不求孩子也不求姻缘,总不会再跟婴儿扯上关系。说实话,我这人什么都不怕,精怪再凶恶也不怵,就是那种怪婴模样的东西我实在是……”

说着,柳茵茵用力搓了搓手臂,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瀞辞听完神情莫测,轻声道:“那可不一定。”

三人又随意讨论了一会,便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出了云岩寺下山往青山坳走去。

如果子夜之后幻境再次变化,他们还是在人多的地方更好,至少能向周围打听一番。

沿着大青山的山路往下走,在半山腰的地方,三人意外遇见了王斯年。

年轻的猎户还是穿着早上的那一套衣衫,腰间别着一把柴刀,正脚步轻快地迎面走来。他身形不算特别壮硕,但十分矫健,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三人的面前。

“王大哥,你怎么上山来了,天都要黑了。”柳茵茵率先开口,这种寒暄的事还是交给他最好。

“欸,你们才下山啊。”王斯年惊讶道,他没想到卞荆三人竟然能在云岩寺待这么久,就一个孤零零的大殿,竟然看了大半日吗?

“是,待得久了些,差点忘记还要下山。我们走快点,应该能在天黑前到村里。就是实在太晚了,出村来不及,恐怕……还得叨扰王大哥你一晚上。”柳茵茵尴尬着笑道。

“这有什么,你们尽管住,我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大丫她也还没回来呢。院门我没锁,你们到了直接推进去就好。”王斯年摆手哈哈一笑,并不在意,说完就要往前走。

“王大哥,你还要干什么去呀?”赵瀞辞连忙开口叫住,他直觉王斯年出现在这里并不简单。

王斯年回头,手一指林子,说:“哦,刚刚阿黑,就是我养的那条狗,它发现有野鹿踩了我放在林子里的捕兽夹,我得趁现在去把鹿扛回来,晚上还能吃点新鲜的。要是放一晚上,尤其是今晚山上要落雨,被水泡上一夜,皮子和肉就都不能要了。你们早些回去吧,要是来得及,还能吃到新鲜的鹿肉。”

“狗还能告诉你,中了夹子的是一头鹿?”柳茵茵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问。

王斯年笑道:“那当然,狗是有灵性的,养得久了自然明白它的意思。”

问什么狗啊?这时候重要的是狗吗?赵瀞辞心里急得快跺脚了,面上只能强装镇定,继续问王斯年:“王大哥,我们听说云岩寺很是灵验,要是许的愿应验了,还愿有什么讲究吗?”

“许愿?你们也在这许愿了?”王斯年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是啊,原本是无所求的。可我们在云岩寺大殿后面看见许多绑着的红绸,信众如此多,我们便觉得向菩萨祈愿一番也好,万一真的实现了呢?”

王斯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这……你们出门时,我还说世间的事大多有定数,求神佛不如求自己,不过许愿也就许了吧,我们青山坳大多数的人都十分信奉云岩寺,对寺中的菩萨更是崇信非常,想来总是有理由的。有庇佑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还愿,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看起来,王大哥你不是很信这云岩寺啊。你起初不愿意戴这手绳,也有云岩寺的关系在吧?”

卞荆冷不丁发问,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更显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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