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云岩之行(十四)

谁都没有料到,在初夏时节的夜里,竟然会发生山火。

眼下正是多雨的季节,按理说,劈砍回来的木柴都要晾上几天才能拿来烧火,不然根本点不着。山上的树林就更加潮湿,又怎么会引起山火?

但此刻没人关心这个,因为山火烧起来的地方,正是大青山顶的云岩寺。

要是别处,烧也就烧了,常言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山里的树也是一样的道理,过不了几年就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可云岩寺不一样,那是青山坳世代供奉的神庙,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它一起火,是拼了命也要救的。

于是,先有起夜的老人发现了山上的火情,很快,青山坳的家家户户都被敲开了大门。

除了不会走的孩童和走不动的老者,所有的村民都着急忙慌地高生呼喊,相互奔走,嘈杂的声响在转瞬之间唤醒了整个村落。

“快!寺里走水了!都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快快,都拿好东西上山去。”

在浓重的夜色中,青山坳不断有灯火亮起。人们衣衫不整地从家中往外跑,手里拎着锄头、镰刀,以及装水的器皿,三五成群地往山上赶去。

连看家护院的大狗们此刻都显得慌张起来,它们好像知道发生了大事,汪汪叫着在前面跑,为主人引路。

一时间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卞荆一行人就在这混乱中,跟着人群往山上跑。他们的衣着样貌对于青山坳的村民来说无疑是陌生的,但夜里黑灯瞎火,加上一个个都急着上山救火,也就没人理会他们。

沿着山路一直向上,大约走了一刻钟,前方突然传来争吵的声音。

“朱大山!你拦着我们干什么!你没看到寺里起火了吗?还不快让开!”

“对啊对啊,你拦在这里干什么!”

七八个手持农具的村民挤在山路中间,似乎被谁给拦住了,一个个神情激动地要往上挤。

“不能上山!不能上山呀——”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人堆里出现,话语之中隐约还带着恳求。

“怎么就不能上山!你忘了,你传家的宝贝是怎么找回来的?还不是寺里的菩萨保佑!万一山火烧毁了塑像该怎么办?”

“就是就是,你自己不去就算了,拦着我们算怎么回事!”

“不能去——不能去啊!”那声音依旧在阻拦。

“该死的,别管他,我们冲过去!”人群中一个身形健壮的汉子怒道,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锄头,往前方就是重重一敲。

只听一声痛呼,人群哗啦一下便突破了阻拦,继续往山上奔去,留下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捂着头跪倒在路中间。

他半秃的脑袋被锄头砸出了一道血口,正丝丝往外冒着血,依旧想要爬起来阻拦村民,无奈体型肥硕,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喘息,更别提追赶人群。

“那不是朱大山吗?他为什么要拦着不让其他人救火?”柳茵茵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中年男子,正是之前见过两面的朱大山。

相比起在云岩寺见到他时的模样,此时的朱大山更加痴肥,头顶的毛发稀疏油腻,眼下青黑,身体大不如前。

显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些事。

本该询问一二,但山火不等人,卞荆几人怕错过关键的线索,便着急往山上赶。

不料在经过时,被朱大山伸手给拦住了。

他坚决地张开大手阻拦,借着微亮的灯火看清卞荆几人的样貌,不由得一愣:“你们别……等等,你们不是青山坳的人?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你管我们是谁,快点让开。”周樟宁没好气道。

他没见过朱大山,但看他一副不事生产的体虚模样,料想也不是什么老实人,也就没了耐性。

朱大山见周樟宁高大健壮,身上还背着长刀,也不免有些惧怕,但他还是坚持开口道:“不,你们不是青山坳的人,那就更别上山去!”

“欸你这人,听不懂话是不是……”

“等等。”

赵瀞辞按住了周樟宁的胳膊,走到了朱大山面前,主动询问:“山上的寺庙起火了,上去救火不是理所应当,你为什么要拦着大家?”

“要是山里起火了当然要救,但那是个妖寺!不能再去了!”

“妖寺?”

“对!里面有妖邪!你们要是上去,一定会被害的!”

朱大山的话斩钉截铁,但显然也十分害怕,冷汗从他的脑门止不住地流淌,两股战栗几乎想要逃跑。

云岩寺有妖邪,那里果然发生了变故!

卞荆几人听见这话,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由柳茵茵出面与朱大山交涉,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一切都与那套白瓷茶具有关。

半年前,朱大山为了筹集重新做生意的本钱,瞒着家中老母,将一套原本用以传家的白瓷茶具高价卖给了行商。他靠着这笔钱,确实又发了家,成为青山坳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

但这件事很快就被他的母亲发现了,她哭闹着要求朱大山将茶具重新赎买回来,并为此一病不起。朱大山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感情深厚,见她为了这件事几乎没了半条命,心里也是愧疚难当。

可收买瓷器的商人走南闯北,行迹遍布四方,此时要找谈何容易。朱大山想方设法托人询问,却一直没有消息。

眼见母亲一日日憔悴,几乎到了生死的边缘,他没有别的办法,忽然想起村里人常说云岩寺灵验,诚心许愿就没有不应的,因此不顾母亲先前的告诫,偷偷去了云岩寺参拜许愿。

这也就是卞荆三人第一次上云岩寺时,撞见朱大山的情形。

之后的事开始变得离奇。

就在朱大山许愿后的第三天,云岩镇上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一批瓷器商人抵达,说不定里面就有当初买走茶具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收走白瓷茶具的商人就在其中。

朱大山心里一盘算,自己当初将茶具卖了高价,就算没有被他转卖出去,这时候想要往回买,价钱必然要翻倍。

翻倍就翻倍,难道自己还能不买?

朱大山足足带了三四倍的银钱,就连忙动身前往云岩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茶具还在,但那商人一张口,就要了比当初高十倍的价。

“你从我这里买走才花了多少钱,半年过去,怎么敢开如此的高价!”朱大山又急又气,这十倍的价太高了,却又恰好是他能拿得出来的。

如果对方狮子大张口,要了足足百倍,自己拿不出来那也就算了。如今这价钱恰好是自己全部的身家,这该怎么办呢?

一边是老母亲的性命,一边是自己和妻儿的富裕生活,如何取舍?

犹豫再三,朱大山还是将茶具买了回来。毕竟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

整套的白瓷茶具一拿回家,才过了一日,原本半条腿踏进棺材的老太太,就恢复了身体,面色红润,腿脚轻便,像是从来没有生过病一般。

朱大山在心里不免感慨云岩寺的神妙,可就在他计划着要不要买头猪去庙里还愿,就又有意外发生。

他六岁的儿子不见了。

青天白日之下,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原本还在屋前的空地玩耍,一回头就没了踪影。

一家人发了疯似的整整找了五天,全无踪迹。

妻子整日以泪洗面,老母也心痛的茶饭不思,只有朱大山心里着急之余,还隐隐发寒。

他回想起关于云岩寺的另外一些更为隐秘的传言,疑心儿子的失踪与自己去许愿有关。

可这样的猜测对谁都不能说。

母亲是一开始就反对自己去云岩寺的,而妻子要是知道儿子是因为一套茶具失踪,那不得跟自己拼命?

当夜,朱大山找了块绸布,将那套茶具包裹着揣进了怀里,他小心掩藏踪迹,又上了大青山,推开了云岩寺的门。

他想的很简单,如果这一切真的跟云岩寺有关,那他也只能祈求这庙里的菩萨网开一面,不要带走他的儿子。

他甚至在心里做了选择,如果财富与母亲只能选一样,那他愿意清贫一生。可让他在儿子与母亲之间做选择,他要选儿子。

朱大山哆嗦着将茶具摆上了菩萨像前方的桌案,又恭敬地上了几炷香,这才跪下去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口中恭敬道:“菩萨菩萨,不是我贪心,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我那小儿能平安归来。若小儿无恙,四时八节绝不短少供奉,这、这白瓷茶具,我也愿供在寺中。”

“轰——隆——”

天上突然响过一道雷霆,顿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周遭都是树林疯狂颤动的声响。

风雨打在窗户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把大门吹得不停开合,也将桌案上燃烧的烛火骤然熄灭,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朱大山被这动静几乎吓得要尿出来,他哆嗦着不停地磕头,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地面,完全不敢抬头。

因此,他也就没看见,在外面明灭不定的雷光映照下,大殿之中那尊彩绘鎏金的菩萨像,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

……

“后来呢?孩子找到了吗?”柳茵茵连忙追问。

“找,确实是找到了。”朱大山惨笑道,颓唐又痛心地长叹一声。

“怎么找到的?”

“你们自己看看吧。”

说着,朱大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白瓷茶杯,递给了面前的几人。

这是一只敞口深腹的透影白瓷杯,杯壁极薄,釉面莹亮,乍一看去像是半只鸡蛋壳,显得极为润泽。

柳茵茵小心地用双手接过,转了一圈,发现在茶杯另一侧的杯壁上,以五彩描绘了精致的婴戏图。

一个神情可爱、头梳双髻,穿橘红上衣的孩童正握着一盏花灯玩耍,周围还用青、黄、褐红等颜色绘制了山石草木,极为精美。

这确实是难得的佳品,哪怕对此并不了解,也能看出烧制这样的白瓷杯,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

端详片刻,看不出异样。柳茵茵把杯子递给了身侧的卞荆。

卞荆没伸手接,只是探着脑袋看了两眼,就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有点奇怪啊……”

“哪里奇怪?”柳茵茵立即问道,他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灵力的痕迹,这就是一只普通的瓷杯嘛。

卞荆看了一眼朱大山,欲言又止。

他是觉得杯子上的图样与瓷杯的风格有些冲突。

按理说,这样一只薄如纸、白如雪的瓷杯,就是要突出本身如玉的质地,显出清洁高雅。可是背面所绘的喜庆图样,既破坏了杯子透光的特质,又显得俗气,就很难形容。

“哎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周樟宁站在一边着急地嚷嚷。一个个说话都这么费劲,他还急着上山去呢。

赵瀞辞也开口:“这就是那套茶具之一吧?可您是要我们看什么?”

朱大山沉默片刻,这才继续开口:“这的确是整套茶具的其中之一。那日深夜风雷大作,等我冒雨跑回家中,就看见它被放在正堂的桌子上,可我明明已经将一整套茶具都留在了寺里!这杯子,原本是没有花样的,一圈都没有!可自从它突然回来,我就发现上面多了一层彩釉图案。”

他说道此处,泣不成声,一个中年的汉子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娃:“你们看见上面彩绘的小童了吗?我儿子不见的那天,身上就穿着这么一件橘红的衣裳!它跟我儿子穿的一模一样,连肩上的绣花都一样,是树枝划破了口子,我媳妇亲手缝补上去的……”

“这……”

听了这话,卞荆几人都变了脸色。

“我儿子不见了,肯定跟云岩寺有关,我跟村里人说,可他们都不信我,连媳妇都离了家。我没有办法,只能每天都在山里找孩子,可是根本找不到!根本找不到……哈哈哈哈,如果杯子上的小童就是我的儿子,那他确实回来了,云岩寺的菩萨又应了我的愿!可它这样的灵验与吃人的妖邪又有什么分别!妖怪吃人还会吐骨头,云岩寺可是一点渣都没有留下啊!”

朱大山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一身的冷汗,像是魂魄都被抽离了。他双目一片血红,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可泪水不断往下淌,口中含糊地不停念叨,又像是得了癔症,陷在自己的梦里。

“所以,云岩寺的火是你放的?”听了半晌,卞荆突然发问。

可朱大山像是听不见任何问话,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山下村落的点点灯火,像是在回忆美好的过往,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笑容。

卞荆几人心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停留,各自提着刀剑往山上赶。

他们进入了黑暗幽深的树林,靠着术法的光亮辨别脚下的山路,数息后,突然听见山下有人在大声呼喊,声音嘶哑像是用尽了气力在咆哮。

“对!对!就是我放的火!这种东西继续留着,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此时不烧,什么时候烧?烧!都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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