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谁?”卞荆一听这话,觉得莫名其妙。
我是谁?我是渡落山弟子,这已经说过了吧。这人怎么还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就好像他知道什么惊天的大秘密。莫不是疯了吧?也是,被培育自己的家族坑得尸骨无存、至亲死绝,彻底成了一枚利用完毕就直接抛弃的棋子,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没有办法保持理智。
“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你但凡知道一点,就不可能活得像现在这样轻松。”
祁相之露出了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浓重的悲哀之中,夹杂着幸灾乐祸的愉悦。他一方面对卞荆很嫉妒,明明同是世家子弟,为什么眼前的少年就不用受到任何的束缚,那些沉重到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担,丝毫没有落到他的肩上。
可另一方面,祁相之又觉得十分畅快,元家与祁家没什么两样,血脉精纯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哪怕卞荆施展秘术比呼吸还要轻松,可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了那些被隐藏的秘辛,他就会落入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漩涡。
世家的倾轧,亲生父亲身死之谜,还有他自己无法躲避的命运,他这一辈子,注定比自己要惨得多。
祁相之想到这里,低头发出了一阵闷笑,双肩微微颤动,古怪的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听得人直皱眉。
不过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整个身影越来越浅,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像是在消耗最后一口气。
“真可惜,我看不见以后。不过,你就不好奇你的身世吗……”
身世?
卞荆心中一跳,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脖颈突然一阵冰凉,像是覆上了一层冰。与此同时,带着凉意的灵力温和却果决地冲进了身体,顺着灵脉直通灵窍。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模糊,卞荆隐约看见祁相之面露惊恐,像是看见了恐怖的景象,随即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你、你,你是……”
祁相之惊骇地看着出现在少年背后的男人。
不,那绝不是个人。
雪色的长发,苍白的面颊,瘦削颀长的身躯上只覆了一件薄薄的青色绸衫,无数雪白细碎的花瓣如波涛一般在他的身边翻滚,与发丝相互勾连缠绕,像一件巨大的氅衣,又像是层层叠叠未曾展开的羽翼。
男人将覆盖在卞荆脖颈上的左手前移,轻轻托住因为失去意识而垂落的脑袋,右手一弯,就将少年整个人横抱在了怀里。
蓬松乌黑的长发全都窝着,像抱了一只长毛的黑狗。
一黑一白相互映衬,让男人本就浅淡的身影更显冷清,整个人气质虚无缥缈,简直像一团幽幽的冷雾。
“你是什么人!?”祁相之颤抖着问。他本能地感到畏惧,几乎不敢直视。这里可是修士的内景,自己若不是只剩一缕残魂,根本进不来。这人是怎么出现的?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问话,自顾自低着头看怀里的少年。比起残魂的声嘶力竭,他对少年脸上的血痂更感兴趣。
出门时还干干净净,现在不仅满脸泥,还沾了不知道谁的血。搞得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如果此时卞荆能睁开眼,就会发现抱着他的是个无比熟悉的人,是隔壁那个多走两步就要把肺咳出来的叶先生。
但白埜的模样,与在衡灵镇时又有了不同。他的面颊、手臂布满了斑驳厚重的伤痕,像是无数次划伤后又重新愈合所留下的痕迹,即便历经岁月,也无法消除。
而这时,祁相之在极度的震惊中渐渐恢复一丝理智,看着面前男人特殊的外貌,过往的所见重新浮现。
青衣雪发……
渡落山……
“你难道是渡落山主?”
随着这一生惊呼,白埜终于不再低头,他平静地一抬眼帘,碧绿的清透双瞳齐齐望向祁相之。
然后,悄无声息的,炼器师仅剩的残魂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
过了不知多久,卞荆闻到了一股烟熏火燎的焦味,又苦又涩。他挣扎着努力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躺在自己的身侧,鼻尖几乎要跟自己的撞上。
心脏猛地跳动,卞荆差点又厥过去。
好在另一边有人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
“阿荆?你醒了吗?”
是赵瀞辞。他一脸虚弱地坐在卞荆的身侧,一手撑剑,满身血污。原本雪白的衣裳上面全是大片发黑的血迹,此刻正散发着又腥又臭的味道,全然不复出尘高洁的模样。
“昂。”卞荆点点头,尝试着坐了起来。
奇怪的是,他虽然狼狈,身上却没什么伤,甚至没有丝毫疼痛的地方,原本血肉模糊的双腿此刻更是找不到一点伤痕。
难道是柳茵茵的那枚丹药?这效果未免太离谱了。
赵瀞辞见卞荆一坐起来,就跟被人糟蹋了一样,从头到脚一通乱摸,不由地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卞荆犹豫地摇头。他现在脑子还有点混乱,各种乱七八糟的记忆一起涌上来,不知从哪里说起,让他不太舒服。
他左右看看,发现那个满脸是血躺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周樟宁,于是震惊地问:
“周樟宁?他死了?”
赵瀞辞一听也很震惊。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感觉不到他还有气吗?”
“我看你把他和柳茵摆成一排,我以为都死了。”
说着,卞荆抬腿蹬了蹬周樟宁的小腿,没有任何反应。
“你真的清醒了吗?”
赵瀞辞觉得很荒谬,他恨不能抄起剑鞘往对方头上来一下,只可惜一吸气胸腹就是剧痛,没力气跟他掰扯。
此时,几人的周围依然是云岩寺的景象,庭院到处是燃烧殆尽的焦黑废墟,散发着炭火的气味。而天光渐渐亮起,黑夜已经过去。
卞荆看见杨云珂躺在赵瀞辞的另一侧,也是紧闭双目,又转头四望,见整个院落空无一人,于是开口问道:“那个神像呢?你把它除掉了吗?”
“你问我?”
赵瀞辞闭了闭眼睛。他觉得此刻的清醒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还不如让自己继续昏着。
“我还想问你呢?最后一个对上怪物不是你吗?”
“我?”卞荆指指自己,惊诧道。
“不是你还有谁?我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怪物已经消失了。”
“可是……”
卞荆皱着眉回想,他只能想起黑夜中,众人与满身血红的怪物缠斗的景象,同伴一个接一个被击倒,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哦,后来好像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他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来着?
卞荆低头咬着右手指节,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忆。他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看得赵瀞辞直叹气。
“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只是……你别吵,让我想想。”
赵瀞辞隐晦地盯着卞荆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见他不像是在隐瞒,也皱起了眉。
这就奇怪了。他在失血昏迷前,明明记得卞荆突然冲出来,挡在了他与怪物之间。那时,冲天的火光映照,那背影他绝不可能认错。
除了卞荆,也没人会有那样一头乱蓬蓬的黑发。
“这是什么?”
赵瀞辞神色一凝,突然在卞荆的头发里发现了一片雪白的东西。他伸手一摸,发现它只有鱼鳞大小,摸起来非常柔软,像是一种花瓣?
可这里除了烧毁的银杏和松树,根本没有其他的草木,哪里来的花?
“是什么?让我看看。”
卞荆努力转头向后看去,但花瓣藏在他的头发里,他转头根本看不见,反而像是一只在绕圈追逐尾巴的小狗。
赵瀞辞的脑中忽然间闪过了什么,他好像见过这种花!可是,是在哪里见过呢?
还不等他想清楚,手中的白色花瓣就随风消散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他随口回应,掩去脸上的神色。
一阵剧烈的喘息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话语,是杨云珂醒来了。
但是她的样子很奇怪,明明睁开了眼睛,却伸着手在周围胡乱摸索,一脸的惊惶不安。
“周樟宁?赵瀞辞?你们在哪儿?”杨云珂仿佛没看到身边坐着的人,一边大喊,一边挣扎着爬起身。
赵瀞辞连忙伸手,帮忙撑了一把后背:“我在这,你怎么了?”
像是被他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杨云珂当场尖叫,蹬着腿就要远离:“啊——你是谁!”
她甚至摸到了身上的狮脸面具,一脸戒备地紧抓着它。
愣在一边的卞荆此时反应了过来,他抓起随身的灵符,将它一把塞到了杨云珂的手中,同时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乱挠。
“你——”手心摸到熟悉的物件,少女终于冷静了下来,她试探着摸了摸身边人的手,问道,“赵瀞辞?”
“我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传音没有用。你在我手心里写吧,现在……现在外面怎么了?”杨云珂快速地说道,她掌心朝上往前伸出,样子还算镇定,只是声音隐隐压抑着哭腔。
卞荆与赵瀞辞无措地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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