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把来陪他过生日的柳枭请进屋内，让他随意坐。
徐之柔又派人送了好些茶点过来，沈濯拿过东西，将人打发走，捡了颗糖吃，柳枭看着他，不语。
沈濯被他看得略不自在，又发现柳枭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盯着自己手中的糖，“你要吃这个吗？”
柳枭：“这是什么？”
居然还有柳枭不认识的东西，这个应该挺常见的吧？
“这是松子糖。”
他把糖递到柳枭嘴边，柳枭咬了一口。
“怎么样？”
“太甜。”
“甜？”沈濯将剩下的塞到嘴里，腮帮子鼓起，又去糖堆里给他挑别的，沈濯喜欢吃甜，所以家里的点心口味都偏甜，他翻来翻去，也没翻出不是甜的。
果盘被他翻得乱七八糟，柳枭制止道：“不用找了，我喝茶就好。”
沈濯便又去给柳枭泡茶，柳枭则在边上巡视他屋子。
沈濯的屋子采光极好，十分亮堂，绿植多，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偏甜。
地上铺了氍毹，桌、案、几、榻皆铺垫着毛毯软褥，面料细腻柔软，纹饰精美，窗台上，摆放了一只崭新的盆栽，喻时微给他的种子，这么几天功夫，他就养发芽了，看来是没少浇灵露。
目光下移，柳枭又在案上瞥到一卷经书。
是心经，有被翻阅过的痕迹。
沈濯端了茶过来，见柳枭翻他书，忙道：“你干嘛！”
反应这么大，像柳枭不是翻他的书，而是踩了他的尾巴。
柳枭道：“看看你在读什么书。”
沈濯放下茶杯，前去夺书，柳枭抬手，让他够不着。
沈濯一手按在柳枭肩上，借力跳起来去够：“还、还给我……”
“还你？”柳枭将那冒着热气的茶挪远了，合上书，露出侧面的印章，询问：“这好像不是你的书吧？”
当然不是沈濯的。
这是沈濯被沈榅带回那天，回春涧中收拾行李，沈濯偷偷从柳枭书房顺走的。
他离开学宫的时候，那卷经文还没抄完，到底是掌宫给他布置的任务，不完成怎么行？
但稷阳学宫藏书阁的藏书是不让外借的，家里又不给看这种书，沈濯只好偷柳枭的了。
至于为什么要偷，这就是沈濯自己的问题了。
而这个原因，沈濯无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华胥幻境里，掌宫向他提问之后，那道突然出现在他耳边的声音，冥冥之中，让沈濯感到一丝不安。
他在幻境里碰到一个魔头，又像是被提点了一般，说出一个超出他认知的答案，沈濯当时忙着应试，无暇细思，事后回想，便越发觉得古怪。
他将自己在华胥幻境里碰到的所有古怪事联合在一起，得到了一个结论。
那便是，这个提点他的声音，很可能来自那个魔头！
可是魔头为什么会帮他应试呢，甚至在此之前，他还救过自己。
沈濯想不明白原因，于是只能揣摩他说过的话，想知道魔头对自己的图谋到底是什么。
那魔头既然能找上他一回、两回，就一定还会有第三回，沈濯不希望到时候自己还和前两次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被动。
和邪魔扯上关系是非常可怕的事，哪怕对方曾给他施以过援手，也仍然无法改变这一点，沈濯不能掉以轻心。
而魔头提点他的话恰好与佛法有关，因此他偷书，除了有把罚领完的缘故，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在。
可是他实在看不懂佛经，对于沈濯而言，这是比道法还要更晦涩难懂的东西，他拿回家研究了数日，每次都看睡着，气得他都想把书撕了。
“翻得这么皱。”见他跳得气喘吁吁，柳枭把书还给他，“看来，是有好好研读过了。”
沈濯抢回来，将褶皱抚平，否认：“我只是想把经文抄完，才没有读！”
“是，还抄生气了。”怪不得翻那么皱，估计是没少拿他的书撒气了。
沈濯的心思被看破，很是气恼。
柳枭将他一切神情收入眼底，问：“有想请教的吗？”
柳枭自己送上门来，还问他要不要请教，沈濯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问白不问，他将心里琢磨了许久的问题润色一番，道：“是我看不懂，有几句话，可能需要你帮我解释一下。”
回家几天就这么客气了。
柳枭：“哪几句？”
沈濯回忆了一下，缓慢地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有漏皆苦。”
他停顿一二，又说：“涅槃寂灭，五蕴皆空，方得解脱。”
顷刻间，柳枭眉目闪过一丝晦暗。
“谁跟你说的？”
他语气突然就变化，沈濯不知缘故，却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连忙慌张补充道：“没、没有谁，是我自己，在书上看到的。”
柳枭盯着他的脸，“你说谎很明显，你知道吗？”
别说是柳枭，换任何一个人来看，都能轻易识破，那天在惩院大堂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打掩护，又得掌宫救场，沈濯的处境堪称危险。
没有想到，他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这在私底下，柳枭问他，他也敢撒谎了。
“我、我……”沈濯一被质问，就自乱阵脚，我来我去，也没个其他字能吐出来。
柳枭缓下语气，说：“怕什么，又不是在审你。”
不是审他，沈濯也不知道为什么，柳枭这样问他，他心中就不安。
“你不想说，就算了。”柳枭又道。
“不是……没有，没有骗你。”他像是以为柳枭要走了，抓住柳枭的手，眼中有挽留的意味，“你别走。”
“我没说要走。”
看他莫名不安，柳枭只好将原本想要追问的念头放下，他把沈濯往自己跟前又带近了些，将窗台那只盆栽摆到沈濯面前，从后方环着他，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当有了生死，人才会感到无常，如果没有这二者分别，也就没有无常了，就好比你种下的这颗种子，它今日发芽，是生，但是万物有生就有死，纵是灵草，也终有凋落之时，凋零那刻，便是死。当它存在，有了生灭，才有其中的无常，它没能按时开花是无常，它不慎被窗外的风雨吹打，中途夭折，也是无常，甚至它原本可以长成灵草，却因被种到不合适的土壤之中，坏了性……一切现象，只要存在，便无时无刻不在无常生灭变化之中，这些能牵动你心绪的东西，便是无常。”
沈濯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灵草的尖，微偏头，对柳枭说：“那这个世间，好像有很多无常……”
“是，世间一切皆无常。”
柳枭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世事虽无常，但天道有常。四时、朝夕，有其轮回，人的命运、因果，也有其轮回，这是天道有常。还是这株灵草，当它是一颗种子时，是生，也是因，你拿到了它，日日为它浇水，这叫缘，在你的精心呵护下，它长大了，开花了，这是因缘聚合之下产生的果，而果又是因，你得到它的果子，就又拥有了一颗种子。”
“我知道了。”沈濯突然说。
“嗯？”
沈濯道：“我种下一颗种子，想要它来日结一颗好的果子，就要用心养它，给它最好的土壤，适时的阳光雨露，不要让它被其他东西污染，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伤害，这也是学宫大考想要教我的道理，对吗？”
“对。”柳枭赞许道，“此为**，行正道，得正果。”
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像往常那样教沈濯，沈濯很是受用，“那诸法无我呢？”
“无我，亦是非我。佛家认为，缘起性空，世间一切并非自生，而是种种因缘集合，因缘聚而生，因缘散则灭。至于有漏皆苦，五蕴皆空，人之七情，贪嗔痴，诸多烦恼，即是‘漏’，五蕴，指组成众生之‘色、受、想、行、识’。”柳枭照旧拿这颗种子举例，“你养这颗种子，是因为喻时微想要拿它入药，在此番因缘之下，方有了‘它’。在和你有关的因缘之下，它是一颗会被珍惜的种子，在他人的因缘之下，它又会有它另外的命运，它不独立，也不永恒。当你想要它开花结果时，就必定也要承担它有可能结不出果、或是结出坏果的种种忧虑，这些对于无常与无我的执着，某种意义上，皆是痛苦，你放不下，所以痛苦，而想要摆脱这些痛苦，就要破除执着，学会放下。”
他这是把沈濯问的那几句话都解释了，只是前面解释得还算详细，后面就简单概括了，好在，沈濯也不需要太详细，能大概懂意思就行。
那么，那位圣魔城的魔头，与沈濯说这个的因缘会是什么，又是想要得到什么果呢？
他说圣魔城的邪灵都想要得到解脱，所以，那魔头真的是找沈濯去救他们的？
想到这儿，沈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柳枭感觉到他在自己身前抖了一下，问：“怎么？”
沈濯连连摇头，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从他脑袋里甩掉，他转身，和柳枭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说：“但是我觉得，这些因缘并没有给我带来痛苦。”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执着心。”
“执着心？”
“嗯，人都会有的。”柳枭说：“华胥幻境里，掌宫问你的第三个问题，你不愿回答，不就是因为你有对家人陪伴的执着吗？”
他举的例子都十分戳沈濯的心，简洁易懂，沈濯一下子就明白了。
非但明白，还举一反三。
“不对。”
“哪里不对？”
“不止对家人。”沈濯很珍惜地摸了柳枭的眼睛，看着他，“我对你，好像也有执着呢。”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落寞地问：“柳枭，你会一直陪伴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因缘和合方得其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