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春了，河水解冻，但仍然冰寒刺骨，褚云来钓了几条鱼，手冻得通红，一路走回来，不少人跟他说话。

“阿云今天又钓了鱼给小大夫吃啊？”妇人站在田埂间，扶着腰问。

“对啊，今天多钓了两条，姐姐拿一条吧，给家里人煮锅汤。”褚云来从篮里分出一条，挂在大娘挑草的担子上。

“哎呦，真是谢谢你了。”妇人笑眯了眼，没有拒绝，从地里刨出两颗菜，扔给他。

“拿着，这东西可甜了，”褚云来接住，笑着感谢。

妇人说：“你草根哥晚上从城里回来，你们要的东西估摸着都买回来了，记得去拿。”

他应了，拎着篮子去了村头。

外面的栅栏是开的，只有里屋的门怎么也打不开，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褚云来敲了两声，没有人应，就自顾自地在外面生火做饭。

动作娴熟，仿佛已经处理过上百次一般，很快，锅内就浮起白色，配着妇人给的菜，鲜香的气味蔓延，他盛了一碗，又去敲门。

“滚。”

褚云来说：“师兄，你很久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会饿坏的。”

里面很快有人出声：“别叫我师兄，恶心。”

“你别这样，师兄，我只是担心你。”

“……少假惺惺的，它们不在。”

“不在啊……”褚云来喃喃，手指抚上脖子，那里有处长疤已经变淡了。他端起碗，将鱼吃了个干净。

“那你继续饿着吧，瞎子。”褚云来嗤笑一声，转身把鱼汤都倒在地上，恶劣地地在上面踩了两脚，水花都飞溅在门上。

这时忽然有人经过，见一地乱象，不禁问：“这是咋了？”

褚云来身体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眼泪光，眼眶通红，抬手抹了抹眼，声音颤抖：“没事……就是，师兄没胃口，就把汤都扔了出来。”

过路的人安慰：“阿云啊，别放在心上，小大夫之前人温和，说话也大方，失踪过一次回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可能只是打击太大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门“嘭”地打开，景响就站在门口，过路人吓了一跳，尴尬地问了声好就离开了。

褚云来缩着脖子，刚要说什么，就被景响揪住了领子。

“啪——”

景响直接扇他了一巴掌，说：“你今天继续睡山洞。”

说完，又把门“嘭”地关上。

褚云来捂着脸，恨恨地想，要不是昨晚为了御寒，把灵力都用光了，他怎么可能站那任由他打。

但要他说软话肯定不能，于是他生气地对着门踹了一脚，跑走了。

他原本可以暂住在村民家里，但住多了，他总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于是回绝他们的好意后，再也没去过了。

景响透过窗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把窗合上。

自从他醒来后，他身边就多了几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只狐狸一条蛇，和一个本被他杀了的人。

他瞬间想起它们的身份——炼虚期魔兽，他们曾在妖域有一面之缘，自己差点死在它们夫妻手里。

后来师兄赶来救了他一命，二兽逃跑，从合体期掉落到炼虚期。

而它们找到他了，景响以为它们是来寻仇，心里思考怎么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却被对方一句话打蒙了。

狐狸说，他是它们的孩子。

蛇说，他本该是一颗小苗苗，它们逃离魔界后，一直把他养在秘境里。

只是有一天，他丢了，于是它们来找他。

它们去过很多地方，大陆各地，无数秘境，天衍宗，直到在妖域遇到了他。

他身上有它们孩子的味道，狐狸以为它们的孩子被他吃掉了，但实际上……

“……我是你们的孩子？”

狐狸和蛇都点头，景响说：“狐狸和蛇不可能生出人类。”

两兽：“你是树。”

景响：“……”

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他呢？”景响指褚云来。

自己明明割掉了他的头，怎么还能听到他在说话？

两兽说：“我们挺喜欢这孩子的，趁着热乎，就把他救活了。正好你生活不便，我们不在的日子里就让他照顾你。”

他觉得这两只兽在胡说八道，但……反正对自己也没有生命威胁，于是没有埋怨，反正他能杀一次就能杀第二次。

“你们不在的时候？你们去哪？”

狐狸问他是不是受伤了，头发都白了。

蛇问他灵力怎么消失了，遇到危险怎么办。

二兽说，它们去秘境找些灵宝灵药，肯定能把他治好。

于是每月出去，每月回来，每次都带着好东西塞他嘴里，似乎有些用，至少让他把宝镜炼化了一部分，体内能储存部分灵力了。

这段时间，只有他和褚云来生活在一块。

景响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大鼎山村，几年过去，村里发生了些变化，但大体还是差不多的，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屋子被木匠刘弃保护得很好。

只是刘弃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白天睡觉，晚上做工，景响几乎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至于褚云来到底有没有要害他，他其实没有任何证据，但秉持着“宁肯错杀，不能放过”的想法，他还是对褚云来动手了。

而褚云来没死，他们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狐母蛇父在的时候，褚云来嘴甜乖巧，他们不在的时候，褚云来就毫不掩饰对他的怨毒。

对外他们以兄弟相称，褚云来每次都装模作样地在村里走一圈，变着花样告诉村民他的哥哥对他不好，每天都会被虐待打骂。

村民大多半信半疑。

他们对曾经的景响感官太好了，不是褚云来一时半刻能说动的。

每次做饭，褚云来都是装个样子，吃完自己的就把剩下的糟蹋掉，骂他瞎子，有时又叫师兄恶心他。

景响有灵力在身，虽然仍会饿，但不会死，只是没有告诉褚云来，故意折腾他，在他来时装模作样地和他骂两句，这个小孩就能第二天接着来。

天冷，褚云来的手一直泡在寒水里容易长冻疮，痒得不得了，那天狐母蛇父正好在，景响就握着褚云来的手给他上药，几乎把他的手捏碎了，药也上好了。

两个人互相折腾，只有在狐母蛇父在的那天会好些。

也只有这天，褚云来能跟景响挤着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肚子上盘着两只兽，寒风钻不进门窗，能安稳地睡到天亮鸡鸣。

但第二天，他又被景响踹出门，任他怎么敲也不会打开。

于是二人仇怨越积越深。

这日天色忽然阴沉，不就便下起了大雨，村民都匆忙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褚云来灵力还没有恢复，用袖子遮着脑袋，慌忙跑到村头，见里门紧紧闭着，脚步缓缓停下。

他站在雨中，久久看着，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猛地转身跑进山里，回到他住了几十天山洞。

那里不是他的家，他从来没有家。

脚下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倒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

他擦擦身上的水，发现衣服都湿透了，无奈，只好靠着石壁，等衣服被体温晾干。

额角不断滴水，在洼地积起一小片，褚云来愣愣地看着，忽然感觉到一丝温热划过脸颊，从下巴滴到衣服上，寂寞无声。

山洞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山洞内，水滴在洼地掀起小圈涟漪，忽然电闪雷鸣，惊到了褚云来。

他害怕地捂住耳朵，只见一片白光，整个身体都跟随着山体颤抖，似乎连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钻到山洞最里面，希望用坚硬的石壁为自己寻求一丝庇护，但黑暗中，无数碎石掉落，褚云来心中越来越慌，整个身体开始颤抖。

他不敢在山洞里待着，但又恐惧雷电，不敢跑出去。除了这里，没有地方能接纳他。

要不就在这里待着，别出去了。

褚云来心里这样想，渐渐停止了颤抖，就算死，这里也算他安葬的地方。

又是一道雷电。

褚云来默默把双耳捂上，虽然视死如归，但他还是害怕。

头顶已经开始掉石头了，他扯了扯衣袖，发现扯不动，应该被石头压住了。

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黏附在皮肤上，虽然入春了，但仍让他感到冷。

褚云来感觉到后背的石壁在开裂，冷风灌进他身体里，他打了一个寒噤，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发现自己一直在哭，不禁自嘲自己的胆小。

再死一次而已，他又不是没死过。

褚云来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但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觉得自己终于不冷了，身体越来越暖和。

他心里不断闪过几个人的样子，抛弃他的父母，把他养大的乞老大，欺负他的罗栾秋，把他救活的夫妻二人，他的再生父母……

罗栾秋……罗栾秋……褚云来在心里骂着，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骂了出来，骂着骂着，却渐渐没了力气。

山洞再次被白光照耀，褚云来双眼微阖，却透过石缝见到一个人影站在洞口，手里是烛台，照出他半张脸。

“……云来……褚云来……褚云来……”

褚云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用力拍在石头上，但都被雷电的声音掩盖过去了。

“……我在这……”

他嗓音嘶哑，声音穿不透石缝，只能由拍改为刮，用指甲一遍遍地在石头上来回刮，指尖很疼，但他还是一遍遍喊着：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对他喊他师兄反应这么大，第一次救了他一条命，第二次杀了他，第三次扇了他一巴掌。

但没关系，是喜欢也好，是厌恶也罢，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只要能对他的话有反应，他就会一直喊下去。

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

人影似乎走了过来，烛火照亮他的脸，眼睛上缠绕白色的布，仿佛富贵老爷们的府里供奉的白玉观音。

褚云来听到他说：“你在这么？”

又见他伸出手：“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