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又足足躺了三天,才恢复了意识。
四肢沉重如灌铅,脖颈僵硬得扭头都成了奢望。
她缓缓转动眼球,凭借余光打量周围:方正的床缦,枣红木桌上煨着药材,浓郁的药香混着淡淡梅花气息,刺得她鼻尖一颤。
她闭眼舒了口气,暗骂章琳下药太狠,竟让自己做了噩梦——少女洁白的小腿在空气中胡乱蹬着的片段在脑中闪过,又模糊得抓不住。
可这药香不对,不是郭尽后院那股脂粉味。
突然门“吱”的一声,有人进来,阿姌竟第一次这么期待见到章琳,她扭头看向来人,竟是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的天霖少主。
脑海中像是有根弦“嘭”地断了,她下意识起身,翻身下床,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温鑅赶紧放了手上的碗,快步来扶她,伤口被她这番动静弄得裂开,阿姌吃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竟是一手鲜血。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宁静,直钻进她的天灵盖,惊得她头痛欲裂。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阿依曼、姜晚.....
她抓着温鑅的胳膊,开口便道,“我不能在这,快把我送回去,我不在了郭尽会发火。”
温鑅心乱如麻,不知怎么答她,想要把她抱回床上重新上药,却见她倔强地挣扎着,悲戚道,“我不能呆在这里,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姜晚她们需要我,等我回去跟郭尽好好道歉,他就会息怒了,他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
话音未落,阿姌突然住了嘴,像是刚想起来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鑅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别摸,刚上好药,她们三个我们一并救出来了,在别的院子里修养,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好吗?”
温鑅说完便觉得后悔。
这句话简直漏洞百出,难以令人信服。
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温鑅的面色依旧平静,内心却早已慌乱,他躲开她的视线,生怕她继续追问细节。
可阿姌没有反问,只是歪着脑袋反应了一下,她像是个溺水的人,握着根浮萍便觉得有生的希望,对温鑅的话深信不疑,她开始一会儿笑又一会儿哭,眼泪冲进伤口里,惹得她又皱着脸。
起初还只是瘪着嘴,嘤声断断续续,后来索性开始放声大哭。
温鑅心头发紧,他几乎是本能般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一拍一拍地顺着她的后背,可越拍她哭得越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在温鑅听来就像声声都在质问,他为何来得这般晚。
趁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时候,温鑅把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床上。
刚挨上床,阿姌就又挣扎着想下来,嗫嚅着“我想去看看她们。”
眼见肩上的伤渗出的血更多了,温鑅拧着眉,语气重了些,“你能不能先爱惜好自己的身体?”
阿姌被他一凶,立即不敢乱动。
温鑅见她缩肩垂头,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先养好自己,也让她们缓一缓。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到底经历了一场大难,你出现在她们面前,可能也不利于她们恢复。”
阿姌沉默了,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不过好在她还有时间去弥补。
温鑅瞧她平静了许多,突然表情不自然了起来,咳了咳,“我该帮你换药了。”
阿姌本没反应过来,顺着话点了点头,后见他面色不自然才反应了过来,朝他身后张望了番,竟没发现有婆子小厮。
能用半条河的漕运跟郭尽叫板的堂堂少庄主,竟没个下人伺候?阿姌狐疑道,“这里只有我们俩?”
温鑅点了点头,解释道,“郭尽的耳目一直跟到了这,怕人多打草惊蛇,我便带你躲在了天霖的一处荒山上。平素里没人,这几日是我在照顾你的起居,事急从权,医者眼中本无男女之分。”
他解释给她听,倒也像是解释给自己听。
阿姌本不是扭捏的性子,但突然瞧见温鑅手上大大小小的水泡,一瞬间却臊红了脸,眼睛也蒙上一层水雾。
萍水相逢,她脸已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他依旧践诺,救她们出牢笼,半点苦没受过的贵公子,为了她躲在这荒山上,亲手羹汤的照顾……
温鑅见那双湿漉漉的妖瞳盯着自己,以为姑娘家心里存了芥蒂,着急忙慌地从怀中抽出个纱绫蒙住了眼睛,紧张地比划道,“每回我都只能大概看到伤口的位置。”
昭华楼里,她见过他芙蓉帐里耳鬓厮磨动情羞赧的样子,也见过他与郭尽周旋时沉着果敢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捧着条白绫,茫然立在床边进退失据的样子。
阿姌又觉得好笑,忍着痛自己把衣服半褪了下来,“你还立在那干嘛,疼死我了快。”
闻言温鑅道了一声“冒犯了”,便上前开始了敷药。
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距离近到鼻息相闻,那白绫趁得他鼻子更显挺拔,每每敷上药见她疼得瑟缩,还薄唇轻起,吹了吹痛。
温鑅换完药,额上薄汗,他退开坐下,见她竟倚着床睡了过去,她瘦得像片羽毛,命硬却脆弱,他只有一个念头——得喂饱她,多长些肉才好。
阿姌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昏睡,偶尔清醒时,温鑅喂她鱼汤。她半睁眼,看他笨拙地吹凉汤,眼底柔软又陌生。她低声道:“她们好些了吗?”
“昨日我派人去瞧了,已能下床。”他答得从容,语气里透着安抚,“山下庄子偏僻,郭尽一时找不到,你安心。”
她“嗯”了一声,信了。她太累,不敢不信他。
都说心平能愈三千疾,阿姌如今有了盼头,身体恢复的速度都更快了。
自从能下床,她便喜欢出门转转,慢慢也摸索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生活的院子座落在一处单独的山头上,设施皆已陈旧,看上去像是他幼时的居所。
整个山头的活物除了自己和那个男人,便只剩下后山的鸡和塘里的鱼。
她学着郭尽叫他萧少主,他每日辰时便挎着篮子出去薅菜猎鸡,回来砍柴生火给她做饭,几乎每顿都不重样,这才过了几日,她掐了掐腰,感觉都长了不少肥肉。
她每日都问他一遍,姜晚他们在何处,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
“她们安顿在了山脚的客房”
“等你身子痊愈了我便带你去见她们。
日子就这么在谎言中流淌。
这日,伯都传来消息,郭尽亲自踏足洵江,身后郭帮的人跟了八艘船,各个腰间佩着刀剑,而曹奉南在码头亲自笑脸迎接,周到和气之态令郭尽相形见绌,二人很快便完成了那繁复的交接。
温翎也捎信,说凭安堂查到了些情况。
二人都在往玉坤山赶。
温鑅心情不错,特地绕去了西塘弄了条大鱼回来。
平素这个点儿阿姌还寐着,温鑅推门的手脚放得很轻,却不料那棵梅树下赫然立着个小人儿,正仰头看着抽了新的枝桠。
小小的身影罩在宽大的袍子里,全靠一根粗布的绳子束着腰才勉强笼住,一头黑发随意披在身后,温鑅皱了皱眉,山上只有些自己年少时的衣物,可这般让她就活儿也不是个办法。
阿姌转过头看向他,见他一手捉着鸡一手提着桶,身后还背着个背篓的样子,不经莞尔,朝他走近,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水桶,甜甜一笑道,“辛苦了,今天我帮你打下手。”
温鑅对她这卖乖的笑颇为熟悉,上次见还是在昭华楼,倾城一笑藏满算计,这次复见,说不定又要搅出什么血雨腥风。
厨房里,温鑅剖鱼,阿姌择菜,两人各干各的,各怀鬼胎,互相都没开口说话。
“我身子已无大碍,何时才能下山去看她们?”
预设的问题还是在身后响起,温鑅手下的刀没有停,连身也没转,只是淡淡道,“昨日她们已向我请辞,自行归乡去了,你且放心,我暗中派了人护送。”
阿姌听完竟丝毫没有惊讶恼怒之情,平静地“哦”了一声,抬眼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专心剖鱼的男人,手下的刀法稳而快,不多时已片好了一盘晶莹剔透的鱼脍。
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再问下去,这几日表面上的岁月静好将难以维持,却还是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开口追问道,“她们两个是同乡,可是去了梧州?听说梧州盛产一种通体红色的鱼,不仅肉质鲜美,还被视为祥瑞。”
温鑅转身看她,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择豆角的动作还没停,仰着头,张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无限憧憬那鱼的滋味,他被她逗笑,语气轻松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趟,你说的那鱼本就是普通的红斑鱼,不过长得颜色喜人了些,便被赋予了人的期望,这世上哪有什么能端上桌的祥瑞。”
“那我到时候能见到姜晚她们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阿姌还是刚刚的表情,可眼神里却多了份冷意,温鑅不知怎么答她,别过头,只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可阿依曼家在北境呀,她哪见过什么红斑鱼。”
……
“若你见过她,一定不会把她错认成中原人。”
……
“所以,她们死了是吗?”
……
突然刀子一偏,瞬间擦破了皮,血淋在了刚片好的鱼身上,温鑅盯着案板苦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放下手中的刀,转身面对她,无力道,“对不起……你当时情况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
阿姌木然地点了点头,道理她都懂,怪不得他分毫。
她突然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目光中藏着无尽的怨气和无法遏制的深渊:“跟我说说她们最后的模样。”
温鑅的心猛地一疼,不忍心看她如此模样,低声唤她的名字:“阿姌……斯人已逝,生者节哀。”
她却恍若无闻地走近他,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温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撑住灶台才勉强稳住身体。
四目相对,阿姌微微仰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锁住他,如同摄魂般,“跟我说说她们最后的模样。”
他艰难地开口,只觉措辞都困难,“乱发覆面,遍布青紫,潦草地堆在一起,盆骨粉碎,无法搬挪……最上面的那张脸,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姑娘,圆脸、浅眉,锁骨下方有一枚淡粉色的胎记……”
阿姌呆住,低声道:“那是姜晚。她有个姐姐姜早,傅平县人,生下来没娘,爹为酒钱卖了她俩。我总想逃,她藏馒头给我。下月她十二岁,她说梨花像雪……”她似笑非笑,抓他手腕,眼神冰冷:“她们最听话,从不挨打。姜早学得刻苦,只盼被挑中带走妹妹。可我自作聪明,说服她们帮我制造混乱,姜晚还劝她姐姐帮我。”
温鑅想起那花魁和妹妹分别时哀泣的样子,如鲠在喉。
她顿了顿,颤抖道:“阿依曼是北境人,禾城被你们攻下那夜,天红如血。她要做大将军,却被你们卖到桉良,在仇人前卖笑。”
阿姌说不下了,觉得有些晕眩,纤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温鑅下意识去揽她,不料却被她猛地推开,往后踉跄了几步。
温鑅本想告诉她,其他人都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归宿,可是悲剧面前,任何解释都只是苍白。
她盯着他,像盯着昭华楼里的那些嫖客,恨意越来越明显。
此时她已经无暇思考,在她眼中温鑅早已变成那些权势滔天的男人,因为他们的兽性,开了那座昭华楼,捧出了个桉良城,养出来了个“活阎王”。
她突然指着温鑅讥讽道,“你与他们都一样,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温鑅沉默,没有反驳,在阿姌眼中反倒成了默认。
温鑅见她瞥了眼案板上的尖刀,暗道不好,两人几乎同时动身,却还是被阿姌眼疾手快夺在了手里。
她举着刀朝着温鑅一通乱挥,哭喊道,“为什么救我!”
二人离得太近,饶是温鑅反应快,也没完全避得开,硬生生挨了几刀。
“她们不过十余岁,手无寸铁,百依百顺,只为了一口饭、一处庇身所苟活着!可你们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要杀光你们这些缙狗!”
温鑅抿着唇看着她,没有斥责也没有阻拦,只是左右闪着身,躲避她的乱砍,直到后背抵上了坚硬的墙,他再无路可退了。
他像只任人宰割的猎物般,平静地看着掂着刀的猎人。
目光丝毫没有惧色,反而处处透着一股悲悯。
她表情扭曲地吼道,“收起你那伪善的表情!救我也不过是看我有利用价值吧,是不是我落在别人手中你损失更大?”
她说什么他都不反驳,温鑅玄色的外袍从腹部往下已被血染了大半,袖子也被割了好几个口子,不知是哪流的血,顺着手指一滴滴地往下落。
“滴、滴、滴”。
那“滴”声仿佛干扰了阿姌的发泄,她逐渐噤了声,睁着两只充血通红的眼睛看向那蜿蜒了一路的血迹。
温鑅的血液中似乎带着某种诱人的腻香,带着她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无声的召唤她去索取更多。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机械地歪了歪头,目光缓缓地移向温鑅的颈侧,那片脆弱的皮肤,只需要轻轻一划,便能令她满足。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一双灰蓝色的瞳孔迅速变成深红,皮肤泛出一种血粉色,仿佛有一层薄薄的血膜覆盖在她的身体上。
手中的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映照出她脸上的扭曲与疯狂。
温鑅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他阅书无数,竟从未见过此等癔症,“阿姌,醒醒。”他轻声呼唤,声音中满是担忧。
可阿姌的脑中嗡嗡响个不停,那些零星的片段又洪水般涌现,巫师围着她高唱:“妖童临世,赤月映天”,她瞳孔骤红,皮肤泛出血粉,手不由自主握紧刀,朝着温鑅吼道:“你救我又有何用!”
北境祭台上的血烛幻化成姜晚和阿依曼的残影,她们流着血泪低语:“阿姌姐,你害死了我。你怎么不去死?”
她心一颤,低声道:“我该下去陪你们。”
自尽前阿姌仰起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世间不该有她的来处,也不会再有她的归宿了。
她手高高扬起,刀刃对准颈侧,毫不犹豫刺下。耳边传来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脸上,她却毫无痛感。
她睁眼,模糊中见他双手紧握刀刃,血顺着他指缝滴在她唇边。刀“哐当”落地,温鑅焦急的喊声刺入耳膜:“阿姌,醒醒!”
她挣扎着想捡回,嘶吼道:“放开我!我是妖瞳、灾星,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皆不得好死,你杀了我,让我死干净!”
他扣住她双肩,强迫她面对自己,眼底燃着罕见的怒意:“不准!”
她愣住,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不是不详,你很好。那些命数都是假的,再试一次,和我建立关系。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是灾不详。”
阿姌瞪着他,眼泪滑落,哑声道:“你不明白……我阿娘因我而死,姜晚她们因我而死,你也会……”
他打断她,语气坚定如誓:“那我偏要赌一把。我不信命。”
她耳边嗡嗡作响,未听清他的话,眼皮沉重,意识坠入黑暗。那声音又起,轻柔而遥远:“阿姌,别放弃。这次,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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