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醒的时候,夕阳正透过窗投到屋内,她坐起身,看着那一地的金黄发了会儿呆,突然被一阵叮叮咣啷的声音唤回了思绪。
她想起温鑅负了伤,一骨碌地从床上下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赤着脚便奔了出去。
离老远便看见厨房内聚了三颗脑袋。
远远地便听见一颗脑袋嚷嚷着,“我就说吧,还不如当初任由她死了算了,小白眼狼。”
另一颗脑袋一本正经地落井下石道,“师父的功夫竟退化到连个小女都能弄伤?”
还有一颗戴了玉冠,阿姌认得那制式,那是她的伙夫和医师。
温鑅气不打一处来,“你俩有嘴皮上的功夫,还不如帮我把菜盛出来。”
话音刚落,温鑅余光瞥见了窗外的身影,四目相对,两人都愣在了当场。
另外两人也看了过来,只听见温翎阴阳怪气地说道,“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白眼狼醒了?”
阿姌脸色一白,脸面挂不住了,一甩手,转头就往回走,温鑅想也没想便把铲子往伯都怀里一塞,追了出去。
……
短腿捯再快也赶不上长腿,没跑多远手腕就被人拽住,阿姌低头,看到的是只缠的很敷衍的手,许是一只手不好操作,纱布连结也没打,东倒西歪地敞着口子,隐隐能看见里面的血道子。
阿姌心乱得厉害,那个嘴巴毒的说的没错,她是白眼狼。
她倒是想眼前的男人能骂自己几句,心里还能舒服点,但他却只是温声道,“饭好了,既然醒了,一起吃饭吧。”
“吃吃吃,吃什么吃,吃完了再捅你一刀吗?我看她现在生龙活虎的,也没必要再呆在山上了……”温翎忍不住反唇相讥,语气中满是愤怒与无奈。
“温言君!”温鑅这回是真生气了,温翎索性闭了嘴,伯都抄起灶台上刚烙好的饼就往温翎嘴里塞,喝道,“少说几句吧你。”
阿姌脸涨得通红,紧紧咬住下唇,一把甩开了温鑅的手,头也不回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多时她那伙夫端着饭香来扣门,阿姌抱着膝坐在床上,盯着那道门缝中透出来他的衣色,扯了扯嘴角,却又不作回应。
温翎准备揶揄温鑅几句,但瞧着他师父那削薄的背影,突然感觉阵阵心酸。
永嘉五年,他唯一一次随他出征,邢灵山一战,他以五千兵力困死了北戎三万兵力,一战封神。
他还记得那日如血的残阳下,他这位比他不过大了八岁的师父勒马站在山巅,那宽肩上的铠甲被刀剑砍的坑坑洼洼,一脸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那双黝黑的骏马在方寸之地轻轻颠着步,蹄下是北戎闻风丧胆的逃兵,身后是大缙飘扬的军旗。
温翎慕强,他从小看的话本子里的战神,自那一刻有了具象。
……
这也不过三年的光景。
曾经信马由缰,一身腱子肉的师父如今单薄的像是一片纸,那手里不再握剑,而是端着饭,弯着腰去为个女娃娃,敲那矮门。
温翎难过地别过脸,他见不得英雄赍志而殁。
端着饭菜过来的伯都看见温翎失落的样子,像是懂他心中所感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翎抽了抽鼻子,敛了情绪,又恢复了平素里欠扁的样子,他朝着温鑅喊着,“师父,凭什么两只鸡腿都给她啊,我还长不长身体了?”
他这一喊,饶是屋内绷着脸的阿姌也给逗笑了。
少女低声的笑语传到温鑅耳朵里,他也随着她笑了,朝着屋内道,“饭菜我放门口的石桌上了,别浪费了,吃饱了。”
待外头听不见声音了,阿姌才开了门。
月光清冷洒在石桌上,鸡腿泛着银光。
阿姌抿嘴一笑,拿起鸡腿时发现旁边有个小布包。拆开一看,竟是一枚银色覆面。
她将覆面比在脸上,恰贴形态,左右张望,院中无铜镜,遂叼着鸡腿跑至池塘边,水中映出大致轮廓。
与他们那愚钝凶恶的狗头不同,她的覆面精致华美,蜿蜒镂空,仿若花卉,巧妙遮掩伤疤。
她忆起温鑅近日在院中敲打之声,原是为她制作此物。
就着月光细细看了看,凡是能接触到皮肤的地方都被细细打磨过,有些地方还印上了他些许指纹。
阿姌鸡腿也不啃了,盯着那覆面有些出神,月光也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不知摇曳着谁的心事。
………
一大早温鑅来叫她起身,远远瞧见门外石桌上堆着吃干抹净的碗碟和几块鸡骨头,会心一笑。
想着山下郭尽的耳目终于撤走了,该下山带她去做几件合身的衣物,置办些女儿家用的东西。
温鑅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跳,原本轻快的心情瞬间消散,心中暗自感叹,凭借如今的身份,又有何资格将她留在身边?
他敲了敲门,对着屋内喊道,“起身没?早饭咱们下山去吃吧。”.
屋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却还是没有人应他,他背手站在屋外等了良久,还是温翎看不下去了,嚷嚷着,“师父,再晚点去,那福星记的酱肘子都快没了!”,连拖带拽把人给拉走。
过不一会儿,门才咯吱一声开了,探出了个小脑袋,瞧着那两人都快看不见背影了,拽了个小布包,着急忙慌地追了上去。
......
早春的玉坤山上,有的树枝上已经抽了密密麻麻的新芽,远远望去有种毛茸茸的绿。
下山的小路上,晨鸟在叽叽咋咋,还时不时从前头传来几声不和谐的声音…..
什么福星记的肘子、绮罗店的料子、零休馆的蜜饯…..
阿姌翻了个白眼,一听这破铜嗓子就知道是那张淬了毒的嘴,嘟囔了句“真是白瞎了张斯文脸”。
前头的声音令人讨厌,后头也总觉得有什么阴森森的东西。
阿姌猛地回头,身后除了微微耸动的树干和惊弓四散的鸟,别无他物。
她定了定神,心中自语道:“莫非是昨日没睡好?”
待她走远了,刚刚她身后的树枝间才露出了个人脸。
伯都原本就黑的脸此刻更黑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绿袍,原是打算回去议亲才用的,这下好了,全被树枝刮的到处起了勾丝,不过倒是省了伪装的麻烦,头顶特意梳高的发髻此刻蹲着个孤零零的幼鸟,他一动它便咕咕上两声,许是刚刚他那番动静惊了它爹娘,鹣鲽跑了,唯独把小崽子留下来。
瞧它那架势,似是没有挪爪的意思,伯都脸拉的老长…….怪不得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玉坤山脚下就连着市集。
阿姌这是第一次瞧见这种中规中矩的中原市集。
没有人笼和像牲口一般吊在摊位前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笼笼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牵着骆驼、马匹摩肩接踵的商客,摇着拨浪鼓卖糖人的摊位前围了一群稚童。
这稀松平常的人间烟火竟让阿姌看得鼻酸。
也许这就是阿娜向往的能吃饱肚子的中原,也许姜晚、穆叶她们小时候也是围着个糖人摊眼馋地嗦着手指……
她深深地望了望远处的温鑅,眼见已经被温翎拖着拐进了那传说中的福星记,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泛起一丝不该有的惆怅。
她心中暗想:“就此分开吧。她去寻她的仇,了她的果。若真有来生,她再来报他这份恩情。”
阿姌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猛地甩了甩头,紧了紧手里的小包袱。她可是那种临死时也要留最后一口气,搬块石头压在自己尸体上的人,怎么能想不开,竟想着下辈子?
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包子香,阿姌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这段时间被温鑅一日三餐喂得太好,竟然有些依赖,到了点就饿。
她摸索了半天,身上也没摸到一点银钱,那个瘪瘪的小布包里,只是塞了几件温鑅的旧衣裳,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只有她脸上那副银质覆面了。
手指触到那金属面具,冰凉的触感已经被她的体温染上,心里有些纠结。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把那个念头打消了——还是路上随便摘点果子吃吧。
寻人问了个桉良的方向,她便一刻也不耽误地动了身,可毕竟脚程有限,走了三四个时辰才堪堪瞧见了出城的界碑。
又往前走了半晌才听见了水流声,阿姌停下掬了口水,坐在石头上锤了锤酸胀的双腿,前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沿途也不见有什么农家,她叹了口气,这晚上怕是要宿在树上了。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马蹄声,混着车轮倾轧的嘎吱声,阿姌回头,竟是一队镖师正在押镖。
为首的是个魁梧的大汉,坐在一批黝黑的高头大马上,两眉倒拧着审视着她。
二人谁都没先说话,还是后头一个年轻点的镖师语气轻佻地戏问道,“这荒郊野岭的,小娘子欲往何处啊?”
阿姌扭过头没搭理他,起身拍了拍土便继续往前走,谁知那厮竟打马跟了上来,堵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去哪啊?这前头就是哭坟山了,以前可是乱葬岗,入了夜少不了什么豺狼虎豹的,若是咱们方向相近,不如让我们送你一程?我们镖局既押镖也押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只要两贯钱。”
阿姌瞧清楚了来人的长相,虽也身形魁梧但却长了个轻佻像,她本能觉着来者不善应该拒绝,但眼下太阳已经斜照,过不多久眼前密密麻麻地山林就会变成鬼影幢幢......
“我去桉良,可我身上没有钱。”阿姌干脆利落地开口,语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赵武着实没料到这话。
他常年混迹在秦楼,离老远便瞧见她一身虽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却都是上好的料子,连那根看似随意绾发的布带也绝非凡品,本以为能讹上一笔......
赵武抬头看向为首的赵达,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朝他摇了摇头,他这镖局又不是善堂,且这女子的出现本就诡异,世道这么乱,哪个良家子敢身无分文夜闯哭坟山。
可赵武又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忽然生出了一丝别样的心思。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意,笑得有些猥亵,却掩不住那股狡诈与自信。“那这样吧,小娘子,”他说道,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咱们相逢既是缘,怎么也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咱们兄弟几个,忠肝义胆,没道理不管你。你这覆面,我看着倒是值点钱,不如就以此作抵,镖价你就免了。”
阿姌伸手摸了摸覆面,右眼角的位置还能隐约摸出温鑅的指纹印子,她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感,却迅速压下,冷静地回应道,“成交,但要待你们安全送到了,这覆面才能给你们。”
......
新年好呀,祝愿大家新年万事顺意~暖心开局,满载收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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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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