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次日凌晨,天色未透一丝光,阿姌从床边起身,裹了一夜的薄被滑落,露出她瘦削的肩。她眷恋地扫过屋内,目光在床头停住,一枚银色覆面静静躺着——那是温鑅送她遮疤的礼物。

她拿起覆面塞进包袱,又从柜中翻出几件温鑅的旧衣,叠得整齐却带着他的气息,最后抓起桌上的几幅画扇。她低头看了眼空荡的房间,低喃:“我得走了。”

她推门而出,风卷进屋,吹得烛灰飘散。天边乌云压顶,像她的心,沉甸甸地坠着。

玉坤山脚,晨雾未散,鉴宝司前人声渐起。阿姌低头展出一幅画扇,前后翻看了几遍。她不懂鉴宝,只觉那山水云雾缭绕,颇有意境,估摸能换点路费。她趁夜悄悄下山,一早便候在当铺前,脚边薄霜未化,冻得她指尖发麻。

那铺子老板探出头,盯着扇面,眼底精光一闪。他那双见惯珍宝的老眼扫了几圈,暗道:这笔法虽无名号,却绝非凡品。

“小娘子,这扇从何而来?”他眯眼试探。

“某位高人所赠!”阿姌挺直腰,语气硬朗,心里却虚得打鼓。

“高人?”老板挑眉,狐疑道,“可有名号?”

她眼珠一转,脱口而出:“雪莲居士的真迹!”

“雪莲居士?”老板咂嘴,皱眉嘀咕:“没听说过。”

阿姌不给他细想的机会,滔滔不绝道:“他可是名满江湖的奇才!画作从不轻易示人,非有缘者不得见。你瞧这山水,笔走龙蛇,意境深远,哪是凡夫俗子能比的?”

老板摸着胡须,垂眼打量扇面,若有所思。她偷瞄他神色,加码道:“雪莲居士的画有灵性,得之者转运招财,富贵临门!您这当铺生意兴隆,正需此宝镇店!”

老板眼神一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被她唬住,低声道:“名号不显,难出手。十两如何?”

“十两?”阿姌故作不满,“这独一无二的真迹,五十两都不亏!看您识货,四十两成交!”

老板脸色一僵,沉默片刻,咬牙道:“行,四十两!但得保证是真迹!”

“假一赔十!”阿姌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接过银子转身就走,心里暗悔:早知多拿几幅。

她攥着银子,舍不得买马,只换了点干粮,便一路奔向桉良。街上行人渐多,目光不时扫来,夹着异样与好奇。她摸到脸上的疤,低头从包袱里掏出那银色覆面戴上。

覆面冰凉贴肤,银纹如流水,在日光下泛着柔光。边缘打磨得毫无瑕疵,像他的手,粗糙却温柔。

她心头一紧,低声道:“这会儿,他该发现我走了吧?”

念及他喂饭时疲惫的背影,那双伤手端碗的模样又闪现。她喉头发涩,喃喃:“不知他的伤好些没……”

酸楚涌上,她猛甩头,咬牙赶走念头:“不行,我不能再拖他下水。”她深吸一口气,裹紧旧衣,脚步加快,瘦弱的背影没入人群。

走到傍晚,暮色沉沉,阿姌耳边才传来潺潺水声。她停下脚步,蹲在溪边掬了口冰水,刺得喉头发紧。她坐在一块嶙峋石头上,锤了锤酸胀的双腿,抬眼望去,前方山路蜿蜒无尽,荒草掩径,不见半点炊烟。她吐出一口白气,低叹:“今夜怕要睡树上了。”

身后忽起一阵沉重马蹄声,夹杂车轮碾地的嘎吱响,阿姌回头一瞥,一队镖师正缓缓靠近,旗帜在风中猎猎。

为首的赵达骑一匹黝黑高马,魁梧的身形压得马背微沉,两眉倒拧,目光如刀审视着她。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开口。后头一个年轻镖师赵武催马凑近,吊儿郎当笑道:“荒郊野岭,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阿姌冷冷扭头,不予理会,拍掉腿上尘土继续前行。赵武却嘿嘿一笑,打马横在她身前,堵住去路:“别急着走啊,前头可是哭坟山,旧时乱葬岗,入夜豺狼出没。咱们方向若同,不如送你一程?镖局押镖也押人,两贯钱,童叟无欺。”

她斜眼打量他,虽身形壮实,脸上却挂着轻佻的笑,眉眼间透着不怀好意。她蹙眉,暗道来者不善,但夕阳已坠山腰,林影摇曳如鬼魅,孤身夜行确实凶险。她压低声:“我去桉良,但我没钱。”

赵武一愣,眯眼扫她全身——衣裳松垮却料子不凡,连发带都隐隐泛光,他本想讹一笔,哪知她如此回答。他抬头看向赵达,那满脸横肉的汉子皱眉摇头——镖局不是善堂,这女子形迹可疑,世道乱,谁家女子敢身无分文闯哭坟山?

赵武却不死心,上下打量一番,眼底闪过一丝猥光,嘴角咧开,笑得狡黠:“相逢是缘,总不能丢下你不管。咱们兄弟忠肝义胆,你那覆面看着值钱,不如拿它抵镖价,免了你的账。”

阿姌指尖摸上覆面,右眼角的指纹印似还带着温鑅的温度。她心绪微乱——此物勾她心软,此去复仇是死路,留着徒增牵绊。她咬牙,低声道:“成交,但得安全把我送到才给。”

镖队行了三四时辰,林间暮霭渐浓,赵达挥手止队,沉声道:“扎寨歇息。”篝火噼啪,阿姌独坐一角,裹着温鑅的旧衣浅眠。

夜深人静,她忽觉脖颈一凉,猛睁眼,赵武和两个镖师已无声站在她身前,阴影罩下。她睡得警醒,早已察觉异动,冷眼扫去,赵武压低嗓音,阴恻恻道:“不想死,别出声,跟上。”

阿姌心跳一滞,面上却微点头,起身如幽灵般轻盈,悄然随三人深入林中。不多时,一片湖泊映入眼帘,月光如银洒在水面,映得四周树影幢幢,寒气刺骨。

赵武使个眼色,一名汉子会意,粗暴扯下腰带封住她嘴。阿姌暗暗攥拳,若全然顺从反倒惹疑,她眼眶蓄泪,嘴角微撇,呜呜低鸣,似在挣扎。那汉子咧嘴猥笑,力道更重。

赵武白日便觊觎她姿色,此刻迫不及待伸手摘她覆面。月光下,疤痕如虫横贯脸上,半边面色阴诡,长发凌乱如鬼。他手一抖,骂道:“他娘的赔钱货,败了老子的兴致!”他啐了口,嫌弃挥手:“绑了扔湖里,就这脸还以为能卖个好价钱,真是瞎了眼。”

另一汉子却早已按捺不住,急道:“武哥,身子还行,蒙着脸不都一样?弟兄们憋久了,别这么扫兴!”旁人附和,眼冒绿光。

赵武冷哼,转身背手:“糙汉吃不了细粮,随你们。完事弄干净,别留活口。”

他刚迈步,两汉子迫不及待扑上,一人扯她外袍,莹白香肩裸露在寒风中瑟缩,另一人解裤带,□□阵阵。阿姌心跳如鼓,猛地挣脱往湖边跑,像受惊的兔子。那两人提着半落裤子追去,嘴里嚷着:“跑哪去!”

跑在前头的汉子眼看抓住她肩,阿姌却骤然转身,趁他愣神,脚下使力将他踹入湖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后头那人哈哈嘲笑:“连个娘们都抓不住!”提裤狂奔,逼近时,她侧身一闪,顺势绊倒他,又是“噗通”落水。

远处赵武闻声回头,原以为手下玩得花哨,定睛一看,两人扑腾几下竟直沉湖底,水面冒几个泡便寂然无声。而那半裸香肩的女子已狂奔向竹林,月光下如鬼魅飘逝。

他暗骂:“一群废物!”拔腿追去,杀意森然。

赵武虽吊儿郎当,押镖多年的身手却不含糊。竹林地形崎岖,他左闪右跃,脚下枯枝断裂声如鼓点,迅速逼近前方的猎物。

冷风裹着潮湿的土腥气,掠过阿姌汗湿的发丝,贴上冰冷面颊。她喘息凌乱,双腿酸软如灌铅,鞋早跑丢,赤脚踩过尖石,刺痛钻心。她不敢停,赵武的脚步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前方竹林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空地。阿姌咬紧牙关冲过去,刚踏上草地,赵武已飞扑而来,寒光乍现。她骤然转身,手握发簪猛刺他颈侧。赵武反应极快,一掌扣住她腕,借力猛甩——

“砰!”阿姌被掼出数米,后背撞上一棵老竹,咔嚓断裂。她蜷在地上,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血,身子动弹不得。她紧攥簪子,眼底燃着困兽的倔强——这一击若不能毙命,便是死路。

“你倒挺有种,”赵武狞笑,缓步逼近,脚下枯叶被碾得粉碎,“可惜,太弱了。”

胸口剧痛如刀绞,阿姌弓着背匍匐,像只奄奄一息却呲牙的野猫,眯眼瞪着这步步凌迟她希望的男人。

忽地,风声尖啸,寒光破空而至。赵武猛刹脚步,侧身一跃,堪堪避开。一柄短剑直插两人之间,剑身嗡鸣不止,竹叶被余劲劈成两半,飘落他眼前。他若不躲,断的便是手指。

浓雾中,一道瘦削身影狂奔而来,未至身前,剑已挡在阿姌与赵武之间。温鑅手握长剑,目光冷冽,余光瞥见她嘴角血渍,心头一紧。

赵武眯眼打量这不速之客,身形单薄,不似练家子,却忌惮那凌厉剑式。他壮胆喝道:“这是你相好?”见对方不应,以为是路见不平,续道:“阁下若多管闲事,便是与赵记镖局为敌!我弟兄就在林外,一声哨响的事。这小娘们害我兄弟,与你无干,速速滚开!”

温鑅余光瞧见阿姌嘴角的血渍,听不得他多说一字,剑光一闪,直刺赵武胸口。赵武侧身闪避,剑锋擦衣而过,带起凌冽风声。他还未站稳,温鑅横剑扫向咽喉,猛然前冲,剑势下压,直劈肩头。赵武左闪右躲,险险避开,每一招都带着杀气。

剑招愈发迅疾,毫无停顿,赵武衣衫被划得破烂,血痕浅浅渗出。他动作渐缓,眼见最后一剑直指天灵盖,无路可退,猛抬右手,五指扣住剑刃。“铛!”金铁交鸣,他掌心鲜血喷涌,手腕颤抖,臂膀几欲折断。

温鑅冷眼发力,剑锋下压,赵武膝盖一软,单膝跪地,血滴浸透枯叶。他咬牙瞪眼,忽觉肩后一痛,瞳孔骤缩——阿姌不知何时拖着伤身绕至背后,发簪狠狠刺入肩窝。她手起簪落,血花四溅,满脸喷红,赵武咆哮扭头抓她,温鑅心惊,正要出手,却见他捂喉倒地,双目瞪凸,如毒蛇吐信,身子抽搐不止。

阿姌喘着气,怕他未死,又猛刺数下,直到温鑅蹲下握住她手腕,沉声道:“够了,他已经死透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不知刺了他多少次,只觉得赵武此刻像只漏气的皮球般往外滋滋冒着血。

温鑅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惨淡的月光下,可怖的不是那道疤,而是那张满脸鲜血却冷漠的脸,那双泛红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他,幽幽地问道,“你确定他死了?要不要再补几下?”。

温鑅皱眉,盯着她手中染血的簪子,想起她昨夜见血的疯魔,心底一紧。他伸手欲抽走那戾气深重的簪子,她却如炸毛的猫,警戒瞪他。

他望着她,身后是浓重的夜色,额角上赵武的血迹还顺着脸颊往下滴着,她穿着还是他年少时的袍子,领口被扯弄得松松垮垮,大片肌肤外露着,双肩因紧绷耸立着,一双底袜早已辨不清是泥色还是血色。

温鑅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拿袖子给她擦干净了脸,饶是再不认同她的做法此刻也只是轻声哄道,“嗯,我确定......”

待她逐渐平静,温鑅捉了她的足,摘了底袜,就着月光细细查验,果不其然,也是一番惨不忍睹的模样,血混着木刺糊得到处都是,也辨不清楚哪里有伤口,温鑅眉头皱得老高,阿姌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自己没有痛觉般。

他指腹摩挲脚面,粗粝的茧子引得她一颤,红晕爬上双颊。她抽回脚,低声道:“没事。”抢过底袜团进袖中,脸烧得更红——地上横尸未冷,她羞个什么劲?

气氛微妙,他先开口:“先跟我回去好吗?我知你报仇心切,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无谓的以卵击石没有意义。”

她沉默,想起那夜他疲惫的背影,不愿再拖累他。可今夜一战,她也明白,凭自己之力,连桉良都到不了。她天人交战,下一瞬却被他横抱而起。

“你放我下来,我能走!”她挣扎低嚷,他眼神一压,她噤声。林间寂静,只剩兽鸣与他的粗重呼吸。她从他怀中偷看,鬓发凌乱,鼻梁汗珠晶莹,上次这般看他,还是昭华楼他为了她和郭尽剑拔弩张。

几次三番都是他如同天神般降临在她面前。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温鑅目光微沉,喉头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低声道:“你不辞而别,我便猜到你去了桉良。天霖到桉良的车辙印不多,倒是不难找。”

他平淡的三言两语下,未说出的是,那日清晨推门入室时的慌乱——床榻空荡,被子滑落,柜中几件旧衣被翻出,连同几幅他儿时习作的画扇不翼而飞。知她要独自去桉良寻仇赴死,他心跳骤停。几乎没片刻迟疑,轻功如风,连伯都二人都追赶不上,那是他自成为“温鑅”后几乎再未用过的天霖功法,路上车辙马蹄交错,应是镖队路经。他堪堪追上车队,却始终不见她身影,直到湖边两声“噗通”,如针刺进心窝。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失去她——这念头如潮水淹没他,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阿姌不知他心中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他的衣袖,目光掠过他汗湿的衣领,那双托着她的手粗粝却稳。

“是你回头来找我的”,她心中轻声叹道。从这一刻起,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此后与他的羁绊再难说舍便舍了。

林子口,立着两个人影,一个斜斜靠在树上,一个站的笔直。

伯都先瞧见了二人,喊了声“师父”。

温翎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起了身,待二人走进的时候拍了拍温鑅的后背。

手下是汗涔涔的潮热,温翎揶揄起来,“呦,我的师父啊,这是使了多大劲儿啊,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温鑅气不打一出来,剜了他一眼,“你若是跟上来,也不用我废这么多功夫。”

温翎打着哈哈道,“这种下三滥的货色哪用得着我出马,我去了还怎么让您英雄救美?”

这下轮到怀里的阿姌翻个白眼了。

顺着温翎的话,伯都也注意到了温鑅后脊的衣服微湿,心中微酸,“师父,您该带上我的。万一对方难缠,出了点岔子......”

伯都跟温翎还在冷战,此刻又冷嘲热讽起来,“你这轻功是没吃饱饭吗?师父都甩你三条街了!”

“你快你倒是上啊”,伯都也是一擦火就着,“贪生怕死之辈,就知道靠张嘴搬弄是非。”

“那也比你冲动之下千里送人头的强”,温翎不客气地回击,“怪不得这么大岁数还娶不着新妇,娶回来干嘛?让人当寡妇吗?”

温翎越说越难听,还专挑伯都的心病刺激,只见伯都怒目圆瞪,捋着袖子就要上前揍人,温翎就着温鑅左右闪躲,突然一拳没控制好力度落在了阿姌身上。她“嘶”地轻哼,疼得一缩。

“够了!”温鑅猛地喝道,声音如沉雷滚过,震得两人瞬间石化。

他眼神瞬间冷冽:“再敢胡闹,明天你们就给我滚下山去!”

阿姌尴尬地动了动身子,嗫嚅道,“不然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她挣扎着想落地,肩头却被他按住,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别逞强。”

伯都与温翎对视一眼,各自冷哼,转开头,空气中火药味未散。

阿姌耳边是温鑅沉稳却急促的心跳,想起初见他时,只道这瘦弱的身子定是个病秧子,可刚刚那剑光如雷霆万钧,生生劈开她的死局。

她心头微颤,“天霖少主深不可测……若能跟他学得一星半点,桉良的仇……”她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偷瞥他侧脸,突然有了个不敢细想的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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