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光与暗的交接处,像一尊木雕。他衣衫褴褛,苍白的胡须与头发如同一团乱毛线堆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
身旁放着一碟水和一个瓷盘子,水上漂浮在星星点点的灰尘,盘子上面也还残留着不可名状的食物残渣。
一切看起来都不太妙。
长青莫名幻视了杨宗师。
只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更老一些。如果说杨宗师气质像是乘鹤而来的仙人,那么眼前的人则像是仙人马上要驾鹤西去了。
他大概猜到此人是谁,但问出口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林千宗师?”
此人回应似的抬起了头。
长青心狠狠颤动起来。
在鉴古行,能被称为宗师的人不过五指。
而今,却只剩下金永裕还活跃在外。
金石玉器大家的杨宗师于前不久死于非命,神佛大家林宗师年初便宣布闭关,再未露面。
长青最开始来林家就是为了寻这位宗师,不曾想吃了闭门羹,反倒误打误撞把林家闹了个底朝天。
费了半天工夫,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老人。
林千年近耄耋,比杨宗师,金永裕都还要大一个轮回。
老态完全无法遮掩,眼下也不知是不是环境原因,他的状态也很糟糕,浑浊的眼中没有一点神。甚至让人怀疑,这位老先生是否还是一位活人。
直到他开口问:“你是何人?”
“长青。”长青回道。他一向习惯用“长寿的长,常青树的青”来介绍自己,只为寻一个好的寓意。
但在面对这样一位老者,他觉着再这样说不大合适,便改了口:“长久的‘长’,青草的‘青’。”
介绍完自己,他迟疑问起林宗师:“听闻您闭关了,怎么……会这里?”
林叔良敢把他扔在这里,说明对这里很放心,大概是他的私密据点。
而林千也在这,岂不是说明他也落在了林叔良手里?
那对外宣扬的,所谓闭关一事……林叔良年初时应该还被困在地牢,这两件事之间的间隔与关联真是有些细思极恐。
长青看着林宗师,等待一个回答。
只见林宗师很轻地蹙了下眉:“你怎么来的,我便是怎么来的。”
得,长青艰难扯出一个笑。
林千说完后便合上了眼,一副极累的样子。
长青不好多打扰,只得自己给寻了处空地坐。
直到这时,他身体才缓过神,背后的伤尖锐地疼痛起来。同时胃部空空,不断分泌着胃酸上涌,还发出明显的咕咕叫声。
他叹了口气,熟练地揉按着下腹部,缓解胃部不适。
要说这段时间里,除了那顿早餐,长青就只吃过蚂蚁和树皮了。
饿也不能怪他……
但好在他早有准备,长青面无表情地从手背上撕下一张皮来。
当然,这不是真皮。
这是之前杨宗师留给他的储存袋,此次也一并带了进来。
那皮很快被搓开一道口,长青从里头掏出两个饼。
康江的饼全国闻名,用老式的锅炉炕出来金黄的外皮,饼皮还泛着油光,再加上一把白芝麻,出锅便飘香十里。
长青先前没吃过,但一吃就爱上了。
便携,易保存还顶饱。
绝佳的口粮。
现在就起了极大的作用,半块饼下肚,他的力气明显恢复不少。
“咕…咕……”
长青边吃边发呆,闻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平坦,安稳。
好像不是他的肚子在叫……
长青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抬眼,缓慢扭转视线到林宗师那。
只见这老头,双眼迷瞪瞪地盯着他手上的饼。
被发现后飞快又合眼装睡。
长青:……
“宗师,你要吃吗?”他试探着问道。
老头嘟囔了个什么没听清,但长青结合他装出来的:“睡眼惺忪”猜测许是些梦话。
额。
其实演这一出真挺没必要的,主要是林宗师的演技有那么些许的“糟糕”。
但是长青怀着后辈应有的尊敬,也假装不知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这多拿了饼,给您一块?”
“拿来。”林千也是毫不推脱。
长青“诶”了一声,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把那饼送到林宗师手上。
林宗师接过饼,还在装,故作高深地一挥衣袖,示意长青可以退下了。只是肚子不争气,主人手还挥在半空,它就像是闻到了饼的香气,急不可耐地叫唤起来。
长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憋住笑,返回时心道这林千和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一时间,空旷的场地里只剩下林千吃饼的咀嚼声。
长青闲得无聊,便打量起周围。这地方不见天日,完全分不清时候。四周的岩壁极为陡峭,实乃天然岩洞。
等等,岩石。
他脑中划过一道灵光——保不准,可以借岩石来定一下位。
岩石是地质变化的延伸,从构成、造型乃至纹理都刻着大自然的鬼斧造诣,都书写着一片土地的过去。
说干就干,长青又爬起来,挪到石壁旁边开始观察。
这些岩石颜色有些杂,基底色呈现青灰色,表面覆盖着铁锈色氧化斑块,裂缝中形成赭红色条带。摸起来的触感很粗糙,像是粗陶坯体,指腹摩挲时能感受到明显的细沙状颗粒。
应该是石砂岩,长青简单下了个定义。又凑近去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金属味。用手去敲打,能够听到明显的空腔结构的声音。
结合纹路,他最终推断大概是河流沉积石砂岩。
但是河流的范围就太广泛了。
康江虽然干旱,但是流经的河流并不少。而这里大抵还是以前的河流,难以确定现今是否还存在。要真探究,还得专业的地质勘探员来。
“你会看岩石?”
忽地他被唤回神,发现是林宗师不知何时吃完了饼,正挑眉瞧着他。
或许是吃饱了,林宗师说话的语气比先前好了许多。
长青点了点头:“会一些。”
林宗师似乎对此很有兴趣,他抬眼看向窟顶,再看向长青,问:“说说看。”
长青便将方才的结论说了出来,说完,难免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林宗师点点头:“不错。你之前说找我,干什么?”
没想到林宗师会自己提起这件事,长青神情一紧,他眼神飘移着看了看四周。
“放心,那些蚂蚁听不到。”林宗师道。
长青再次被切中心中担忧。
虽然不知道林宗师为什么回答得如此肯定,只道他有自己的方法。
犹豫片刻后,长青继续道:“是杨宗师让我来找你的。”
他说着,小心地从那皮兜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之前没给林叔良看的幽蛇纹,另一张则是他在来之前,临摹下来的,画册封页上的女神像。
林宗师却是瞧着他那皮兜,容色渐缓,像是感叹:“他将这都给你了,小杨现在怎么样?”
……
长青止住动作,沉默半晌才低声答道:“杨宗师不在了。”
说完,一时静默,偌大的石窟洞穴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与泠泠滴水声。
长青做了番准备才堪堪抬起头,他在想,要不要和林千说出杨宗师死亡的真相。还是,让死因被常人下意识的“自然死亡”盖过呢?
毕竟这真相太过残忍,长青有些于心不忍。
但没想到,林宗师虽然看起来迷糊,敏锐程度却高得吓人。
“谁杀的他?”
他问,眉间聚起一座高峰。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在找他们。他们是冲我来的,却……”
滥杀无辜,罔顾人命。
长青压低声音,心里好似有无数冤魂正在烈焰中朝他伸手,灼烧的他语气愈发坚定:“我需要您的帮助。”
林宗师的发须无风自动,他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冲、你、来?”
“冲我来的,准确来说,是冲我的家族,我的家乡而来。”
林宗师忽地坐直了些,他抚摸着自己的长须,让长青说说看。
这正合长青意,他忙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两幅画拿到林宗师的眼前。
林千能被称为宗师,绝非俗类。
他与金永裕自幼成才不同,前半生几乎平淡,一路求学,赶上最后一批公费留学出国学的壁画专业。回国如同开了窍般,投身于传统壁画修复,创下一人带着一团队,将砚山龙脉上五座石窟的壁画完全发掘与保护的奇迹。
神佛宗教,于他而言便是生命的氧气。
只是后来国家招了他几次,他都不去。给了很多奖章也都不拿,最后留在本家当宗师,倒又没什么响名声了。
屈黎当时说起这些,都还有些不解。
回到当下,林宗师先是琢磨起那幽蛇纹:“这就是那‘须臾’的图腾,你在你家乡见过?”
何止见过那么简单,长青失笑,又从兜里拿出那块玉。他方才捕捉到林千话里的一个陌生词:“须臾”
是什么?他问。
但林宗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布满幽蛇纹的玉夺走,他的表情也不再镇定,极为惊叹地拿过玉,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简单,不简单。你这上头的幽蛇纹纹路自然,清晰,绝对的真品。”
师傅已经登场,长青要开始进修了[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