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宋诩只是一时的,不久仍要放走他,宁朝磨蹭了一整日,到底亲自替他解开束缚。
“你我乃旧相识,撕破面皮不大好看,受苦了。”他将怏怏的青年放在柔软的床上,又大发慈悲替他擦洗过。
宋诩疼的面色已至惨白,忍痛问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毒?”
“要命的毒。”
“解药不在我这里,不过我却是知道在何处。等会小宋大人回了落脚地,好生休整一番,这毒姑且容你活上些许时日。”宁朝微微一笑。
宋诩明白他的意思,在昏暗的室内长眉皱起,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将他系的荷包扯下,手中把玩。
“兰青呢?”
宁朝含笑道:“小宋大人如今保全自己便是,怎还有闲心去管我妹妹,未免管的太宽。”
宋诩吃了个暗亏,仰头倒在枕上,衣衫起皱,露出的肩线稍显单薄。已经长成的修长身躯微微蜷缩着,发丝凌乱,额上尽是冷汗,罕见的狼狈样貌暴露在宁朝面前。
那少年面上波澜不惊,打量过宋诩的虚弱状,满怀恶意地拈起一缕,轻声问道:“小宋大人往日里不甘居于人下,岂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任人鱼肉?”
宋诩别过头,疲倦过后声音都是哑的,只道:“多说无益,你既然肯下毒,想必我来时你是怕的。这下捏着我软肋,想必能睡个好觉。”
“朝哥儿,往后路长着呢,容我一个人静一静。”
宁朝不语,临走收了他的旧荷包。
——
临出门清幽的小院里没有旁人,院墙外有几个小童打打闹闹,不慎撞到宋诩。那青年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下意识皱眉。
“走吧,事后找我算账可没有用。小宋大人回去了着紧找个大夫看脉,莫要误了身子。”
宁朝靠着墙,不多送,走的是另个方向。宋诩适才抬眼,那双眼里恼恨渐渐浮出,澄澈的日光下随即模糊,他不动神色转过身,阴冷极了。
出了巷子就是条卖幞头、梳篦、东西两洋货物的热闹街上,宋诩下榻地在东头的客栈。他失踪这么长时间,乍一回来倒叫那些寻他的护卫松了口气。
听他吩咐,有人请了个大夫,拿大夫约莫四五十年纪,把脉半天不见任何毛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宋诩支着手,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砸了他的医馆。”
客栈里没有旁的人,隔壁就是一家茶馆,二楼雅间窗户开的大,远眺四方,阴天漠漠。
风雨欲来,远处青山色泽黯淡,他负手观望许久,暗暗咬紧牙关,千万般恨涌上心头。袅袅茶香中他瘫坐在交椅上,斯文白净的面尽显憔悴。
原来他们是狼狈为奸。
青年回忆这些天的每个细节,手中茶盏砸落在地,他死死盯着溅湿的衣裳,扯出一个笑容。
“都不会好过。”宋诩喃喃道,空寂的室内他一个人仰着头,显得无比孱弱。
苍白的面,流血的手掌,被风吹乱的发丝,以及那一双微微泛红的眼。
只有无人之处,宋诩才是那个宋诩。
——
过了几天宁朝复上山拜访方先生,山脚一人早已等候着他。
两人装的尚可,少年穿着一身檀色直身,身子清瘦,笑容格外亲切。
“小宋大人身子如何?”
“尚可。”
宋诩望向他身后,见没有别的身影,笑道:“独自一人?”
“天气愈发冷了,有小宋大人在,咱们迟早都要上路。今儿日头好,不似昨儿雨天,兰青出去置办了些过冬的衣裳。不便前来。”
宋诩嗯了声,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宁朝低头,乃是他今儿新挂的香囊。读书人不喜栀子花香,嫌这太浓厚的香味熏人。可他偏偏喜爱这样的味道,日积月累已成了习惯,去了香囊也是一股淡淡甜香。
宋诩认出那是谁做的,淡淡一笑,未曾多言。
郎情妾意,有什么不能的。
她就是个白眼狼。
方先生今日就在家中,两个人到顶上正好那一大片的万铃菊开放。花海中薄薄雾气渐散,宋诩初时单单只跟着方先生在山间观景,说服之事全在宁朝身上。
方先生早年辞官归乡,最是厌恶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这一路不曾松口,态度又令人捉摸不透,说服起来十分吃力。
山间茶舍里宁朝为他倒了杯茶,笑道:“你就干巴巴看着?”
宋诩佯装不知,正襟危坐道:“做弟子的,自然要尊重师长的选择。旁人不愿,如何强求。”
他眉眼淡然,身后是松涛微云,无动于衷。
宁朝心里暗骂他是狗东西,面上仍是说道:“小宋大人说的在理。今年湖广那处的藩王要陆大人盯着,他本是要年底回京述职的。如今圣上派您过来,想必一时半会是不急着回去。”
所以有功夫在这里跟他磨。
“圣上已有安排,世间大儒不知几多,何必要强求一个志在林泉的花甲老人。”宋诩就是听不懂。
“大人有幸得圣上青睐,太子出了不少力,如今不为所动,故意等着我吃瘪。”宁朝捧着茶,笑了笑,“都是明白人,在这里跟我置气呢?”
他抬眼,一双剪水眸子里浓墨涂染,看不穿分毫,沾了茶水的唇微微湿濡,偏头望着方先生走过来的身影,亦笑道:“朝哥儿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法子,我只是想要见识见识。”
“毕竟没有你做不出来的事。”
宋诩轻叹一声,吹开青绿茶水上浮的青翠,讥讽道:“不如也喂点毒?”
宁朝站起身,却是当做没有听见,那股子懒散瞬间收敛,垂手等着方先生过来。
宋诩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这一日功夫他没有任何动作,一连三日,直至毒发。
窗外黄昏,日落熔金,小小院子里宝源盯着水,昏黄的光芒像一层薄薄的纱,放眼所见都带着一股温柔之色。
宁朝在屋里将门锁住,兰青隔窗问他做什么,他不说透,调笑着手上一重,随即她便听到一声痛哼。
宋诩额上汗珠不断滚下,竟是前所未有的绞痛。
“我也不想为难你,你偏要找上门,贱不贱?”
他翻到了地上,撞翻了花几,兰青误以为宁朝是出了什么事情,叩门又道:“一大早便如此,也不吃饭,遇上什么难事了?若是说不动方先生便也算了,千万不要做傻事。”
宋诩望着床上映着的单薄剪影,嘲笑道:“怎么不敢开门?”
宁朝不理,过了会有饭菜的香气飘来,兰青在外道:“你若是不方便我就给你放在门口,自己取。”
“好。”
门开了条缝,一束光照进来,秋风乍起,一角衣袂一闪而过。
“大人何必给自己找不快。若是您不急着去湖广那边与陆大人一道,那此番便与我是一样的目的,拖拖拉拉多不好。”宁朝踹了他一脚,盘腿坐在宋诩面前,食盒里都是些下饭菜,并一壶微甜的果酿。
“这断肠散名字毒,如今痛在骨子里,大人还能忍着不哭,倒是心性坚韧。”
宋诩闭了闭眼,痛苦一轮一轮如浪涌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来这儿也不求解药,痛死了还是我的过错。”宁朝本意只是要折磨他,但宋诩这可怜样,若他是个女子,当真还有点心软。
想起院里还有谁,他嘘了声。
“若是让她过来了,当心你的命.根.子。”
宋诩摇摇头,声音虚弱,强撑着道:“你怕什么呢?”
“今儿,兰青过生辰,她没有告诉你么?”
宋诩呼吸艰难,咳了几声,忽而道:“朝哥儿患得患失,惧我至此么?只会用这些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宁朝并不知此事,如今一想,极有可能,当下停了筷子。
“那还真不凑巧,多谢小宋大人告知。”
剩饭剩菜留在他身旁,宁朝整了整衣裳,本是思索着什么,蓦地听到宋诩在背后道:“带她吃去吃饭罢,她喜欢热闹。”
“闭嘴。”
宁朝说不清那隐隐升腾的怒火是什么,语气已现冷硬。
地上仍蜷着高大身子的青年,忍痛爬起来,不及前些日子威风,似乎是一下子变得虚弱又惹人怜。
宁朝厌恶地收回视线,才拉开门,猝不及防一个身影撞进来。
兰青没有站稳,半蹲的身子往里一倒,撞上少年的膝。
她穿着一身杏黄缠枝纹短袄,百蝶穿花的松花色膝襕裙,一头乌发绾成单螺髻,斜插了支金莲瓣花头簪。耳上两只金丁香微晃,抬头时略施粉黛的面与往常有些许不同。
宁朝:“……”
“你在偷听?”
兰青嘟囔:“我还以为你是没有说服方先生,回来阴着脸一个人躲在屋里想不开。”
“我怎么会想不开。”
他平日都是嬉嬉笑笑,正是因为一改反常,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兰青适才有所担忧。不过意外闯入后扭头看到的另一重收获令她猝不及防。
宋诩阖眼,唇色失尽,衣襟歪斜,动作显得十分痛苦。
兰青震惊地瞧着宁朝,不敢相信,但心里有大半倾向于自己的脑补,捂着半张脸,声音不觉低微而有颤意。
“你把他、把他——欺负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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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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