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静庐,依旧是上次那个僻静的角落。
崔靖早已等候在此,面前的茶也早已凉透,他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向入口方向。
楼婉清则安静地坐在崔靖对面,素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冲洗着茶具,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氤氲的水汽升腾,柔和了她本就温婉的轮廓,“老崔,坐下吧。你转得我头都晕了。既然她肯来,就不会爽约。离三点还有十分钟。”
崔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下,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婉清,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我昨晚接到短信后一宿没睡!她终于松口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楼婉清将一杯新沏的茶推到他面前,“我急,但我更相信感觉。而且……”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说实话,老崔,我最初并不完全认同你的判断。”
“什么?”崔靖一愣。
“这位林小姐,外形和身高的确无可挑剔,甚至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她身上那种疏离感和力量感也独一无二。但是,”楼婉清抬起眼,目光清亮,“她太冷了,冷得像万古不化的寒冰,缺乏人类应有的情绪层次和温度。‘巫’这个角色,她来自远古,拥有神性,但她最终是为了守护族人而牺牲,她的内核是悲悯与大爱。我在林渡小姐身上,看不到这种情感的连接点。她更像一个绝对的旁观者,甚至……俯瞰者。”
崔靖正要反驳,入口处的光线微微一暗。
两人同时望去。
林渡到了。
她穿着简单的日常服饰,却掩不住那副过于挺拔修长的身姿和绝尘的气质。她缓步走来,午后的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朦胧的光晕,步伐平稳无声,像是踏在时间的弦上。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急切站起身的崔靖身上,淡漠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坐在崔靖对面的楼婉清。
当看清楼婉清正脸的那一刻,林渡那万年不变的神情,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裂隙。
竟是……如此相像。
楼婉清生就一副典型的江南女子容貌,眉眼柔和如春日烟雨,一双眸子似含着一汪清泉。这与顾姝媱那双总是含着柔情与坚韧的眸子几乎重合。更让林渡心头剧震的是,楼婉清那挺翘的鼻尖上,也点着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位置与顾姝媱分毫不差。
姝媱……?
她那位出身江南官宦之家,温婉柔美,与她相伴数十载的爱人。
刹那间,无尽的时光坍缩又倒流。
林渡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月下梨花树下,身着襦裙,轻抚瑶琴,回眸对她浅笑盈盈的顾姝媱,鼻尖那颗小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俏皮。
但这失态也仅仅持续了瞬息。
她的眼神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快得让一直仔细观察她的楼婉清,以为那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崔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微妙交锋,他激动地迎上前:“林小姐!您来了!快请坐!”
林渡收回落在楼婉清脸上的目光,依言坐下,姿态依旧从容,但若细看,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小姐,这位是我们《墟》的编剧,也是原著作者,楼婉清。”崔靖热情地介绍。
楼婉清微微颔首,笑容温婉柔和,恰如春风拂过柳梢:“林小姐,你好。崔导多次提起你,今日终于见面了。”她的声音也与顾姝媱那般,吴侬软语般轻柔,却自有风骨。
林渡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嗯。”
崔靖迫不及待地进入主题:“林小姐,您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这说明您愿意考虑我们的邀请了对吗?关于《墟》和‘巫’这个角色,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和职业生涯担保,这绝对是……”
“剧本。”林渡打断了他,言简意赅,似乎想尽快将注意力从那张酷似故人的脸上移开。
崔靖一愣,随即狂喜:“有!有!婉清,快把最终版的剧本给林小姐看看!”
楼婉清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装订好的剧本,递给林渡:“这是目前最完善的版本,包含了‘巫’的所有戏份和心路历程。”她递过剧本时,指尖与林渡的轻轻碰触了一下,感受到一股异常的冰凉。
林渡接过,却没有立刻翻开,指尖在剧本封面的《墟》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抬眸,目光再次落在楼婉清脸上。
“你写的?”她问,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是。”楼婉清坦然迎着她的目光,心中那份异样感越来越清晰。
“为何是‘巫’?”林渡的问题依旧简短。
楼婉清沉吟片刻,认真回答:“因为我想塑造一个真正的、拥有古老力量的守护者。她强大,孤独,背负着族群的命运,她的爱恨不局限于个人,而是与天地、与传承共鸣。她不是符号,是一个有血有肉,最终选择牺牲的……神性的人。”
林渡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楼婉清温婉的眉眼和轻柔的话语,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人的影子,听到了跨越万载的回响。
她终于翻开了剧本。
在被称为“墟”的古老世界里,天地能量渐衰,法则失衡,来自深渊的“蚀”兽肆虐大地,吞噬生灵,所过之处,万物化为荒芜。人族各部族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传说中,唯有继承了远古“巫”之血脉的守护者,能引动星辰与地脉之力,唤醒沉睡的文明火种,重塑世界秩序。然而,最后一任巫早已在千年前与蚀兽之王的同归于尽中陨落,血脉断绝,只留下模糊的预言和一座废弃的古老祭坛。
女主角“巫”,并非天生觉醒。她最初只是一个被遗弃在荒漠边缘、沉默寡言的孤女,拥有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远超常人的体能。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只是本能地游荡在荒芜的“墟”中,偶尔凭借奇异的本能,从蚀兽爪下救下零星的旅人。
直到某日,她在躲避一场沙暴时,无意间闯入那座被风沙掩埋大半的古老祭坛。祭坛中央,一块残缺的石碑在她触碰的瞬间,爆发出冲天的光芒,沉睡在她血脉深处的力量被骤然唤醒。额间一道银色的纹路浮现,庞大的、属于历代巫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那些辉煌的文明,那些惨烈的战争,那些为了守护而毅然赴死的先辈……
她看到了自己的“使命”——在下一个“蚀潮”巅峰来临之际,找到散落在世界各处的三枚“源火之种”,在古老的归墟之眼举行仪式,点燃文明之火,驱散黑暗。否则,整个“墟”界将彻底崩坏,归于永恒的死寂。
与此同时,强大的部族首领“狰”认为巫的力量是导致世界失衡的灾祸之源,企图捕获她,用她的力量滋养自身部族,甚至不惜与部分被腐蚀的长老勾结。而一直致力于研究古历史、坚信预言的女学者“璇”,则认定巫是唯一的希望,暗中给予帮助。
巫的觉醒也引来了蚀兽更疯狂的追捕。她在广袤的戈壁、幽深的森林、险峻的雪山之间穿梭,寻找源火之种,途中结识了忠诚憨厚的猎人“磐”,在他的帮助下,一次次化解危机。
然而,随着记忆的复苏和力量的增强,巫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笼罩世界的绝望——文明的轮回并非偶然,每一次的“重启”都伴随着守护者彻底的牺牲。她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这注定终结的使命。她开始理解林渡所说的“守护非因爱恨,乃存在之烙印。牺牲亦非终结,乃轨迹之必然”。
在最终抵达归墟之眼,集齐三枚源火之种时,巫面对的不仅是狰率领的叛军和汹涌而至的蚀兽大军,更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拷问:明知牺牲是注定,明知重启后的世界不再有“巫”的存在,她是否还要义无反顾?
剧本的**部分,巫站在归墟之眼的祭坛上,引动了全部的力量,身体化为最纯净的能量,与三枚源火之种融合,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璀璨光柱,冲破了蚀兽的包围,驱散了弥漫的蚀气,温暖的光芒如同母亲的手,抚过千疮百孔的大地……
光芒散尽,巫的身影消失了。
荒芜的大地上,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河水重新变得清澈,天空恢复了湛蓝。幸存的族人们走出了藏身之所,望着焕然一新的世界,眼中充满了希望与泪水。
在祭坛的废墟上,猎人磐找到了巫遗落的那枚骨饰,紧紧握在手中。而女学者璇,则在古老的卷轴中,发现了一段新的、模糊的预言,似乎暗示着守护者的印记并未完全消散,将在未来的某一刻,以新的方式回归……
林渡没有逐字逐句细读,飞快地浏览,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整个故事的脉络和“巫”这个角色的灵魂。
合上剧本,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崔靖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可以答应。”林渡抬起眼,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但我有条件。”
“您说!什么条件都好商量!”崔靖急道。
“第一,片酬按行业最高标准,签约即付百分之五十。”
“第二,拍摄期间,我不接受任何无关人员的打扰和窥探。”
“第三,”她的目光这次明确地转向楼婉清,“关于‘巫’的理解和呈现,我需要与楼编剧直接沟通。她的解释,是唯一标准。”
崔靖满口答应:“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婉清,你看……”
楼婉清看着林渡,心中那份因刚才那丝恍惚而产生的异样感再次浮现,林渡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像看一个初次见面的编剧,更像是在透过她,确认着什么,或者说……寻找着什么。
她压下心中的疑虑,点了点头:“当然,我很乐意与林小姐探讨‘巫’的灵魂。”
林渡微微颔首,站起身:“具体事宜,与我的……好友联系。”她报出了一串聂红裳的工作手机号,“签约时间,地点,你们定。”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转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眼角余光,最后一次,极其克制地,扫过楼婉清那酷似顾姝媱的温婉眉眼和鼻尖那颗让她心悸的小痣。
像,真像。
姝媱,是你冥冥中的指引吗?还是……这天道,予我的一场残酷幻梦?
看着林渡消失的背影,崔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成功了!婉清!我们成功了!我就知道她会答应的!”
楼婉清缓缓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入口,轻声道:“老崔,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答应得太快了。而且,她的条件……似乎对我格外青睐?”
“这证明她有眼光!知道你是这部戏的灵魂!好了,别多想,我马上让法务准备合同!”崔靖不以为意,立刻掏出手机,一边拨打聂红裳的号码,一边兴奋地规划,“我这就联系聂小姐,不,我亲自去拜访!尽快把合同签下来!夜长梦多,万一她反悔……”
“她不会反悔。”楼婉清轻声打断,“她既然开口,就不会回头。只是……老崔,我总觉得,我们请来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演员。”
崔靖没太在意她后半句话,电话已经接通,他立刻换上了热情而恭敬的语气。
臻境设计公司,会议室。
聂红裳刚刚结束与鼎峰项目组的又一轮头脑风暴,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手机震动起来。
看到屏幕上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走廊角落接起。
“喂,是聂红裳小姐吗?您好您好!我是崔靖……”
听着电话那头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聂红裳是茫然的。崔靖?导演?找她?直到对方提到“林渡”、“《墟》”、“巫”角,并说林渡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作为联络人时,聂红裳才反应过来。
林渡……答应去拍电影了?
那个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林渡?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与崔靖约好了次日详谈合同细节的时间地点,挂断电话后,久久无法回神。
林渡为什么会答应?她从未表露过对表演的兴趣。是因为缺钱?还是……遇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个崔靖导演,看起来就有些……狂热。
一种自己的领地被人闯入,并且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闯入的感觉,让聂红裳心绪纷乱。
她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回家,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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