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流转的道理,在尚制房第一次无视承和宫偏殿送来的破损茶具时,问药就告诉了兰雯。
十岁的小宫人受了委屈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哭,原模原样捧回来待修缮的器具,躲在茶炉旁一边扇扇子一边低着头,企图让眼泪不要划过脸庞,径直掉在砖地上。问药搬来凳子和她并排坐,抱着兰雯,轻轻用手绢点压着泪珠滚落的湿痕。
开春不到三个月,兰雯再次去尚宫局拿东西时,已学会怎么拿捏架子。
“兰雯姑姑,您瞧瞧这套茶具,我们可连夜纹了新花样。”
“诶我来我来,兰雯妹妹你收好,这可是上好的紫蓝掐丝簪饵,尚珍房特别孝敬您的。”
“兰雯!兰雯您别走啊——”
等几个太监装好了给凝应昭的赏赐陆续从库房出来,兰雯抿下最后一口茶,环视了一圈,振了两袖清风,走了。到底是半大的孩子,藏不住心性,一进寝殿便手舞足蹈地表演那些谄媚之人的丑态。
问药撑着脑袋靠在黄木美人椅上,笑着拿扇子点了点兰雯的头,“好了,在外面可不许这幅样子。”
圣上如今除了政事,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珂贵人身边,召幸后宫次数并不多,每旬的两三次里十有**都是凝应昭。贺夫人有时苦闷地拿瓦聂湖的金鱼出气,吴夫人扇着扇子劝慰着,毕竟谁都对新鲜玩意儿感兴趣,你刚入宫时不也最得宠吗,现在还有个孩子傍身,知足吧。
承和宫偏殿烧的旺,主殿依然是冷窖,但往好了看,圣上几乎忘了慎妃这个人。每当陛下驾临承和宫时,慎妃就半开着一扇窗,趴在窗柩上,轻轻哼着歌。兰照劝她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慎妃起身,掐住兰照的脖子,轻声说,这就是报应。
偏殿里,夜色在檀香的烟雾里慢慢融化,问药觉得自己也在坠落。炉火忽明忽暗,帷帐垂着,似半透的雾。萧景清靠近时,衣角拂过她的指尖,带出一点凉。他没有说话,只有极轻的呼吸。问药想抬头,却被一双手按下去;那手掌的温度很稳,甚至温柔到近乎慈悲。心脏的回声与喘息一起,一下一下,与萧景清的呼吸错开。
春日晚上仍然有些凌冽的风穿过帷帐,吹动了烛火,烛泪落在檀盘上,裂成细细的纹。他俯下身,轻轻吮吸着问药的耳垂,在她耳畔说了什么。那声音太轻,像雪化时的水声,又像梦。
问药睁开眼时,帷帐半卷,天色灰白。宫灯的影子贴在地面上,像两个叠合的轮廓。餍足的人又缩进被子里,任凭另一半床的温暖包裹着自己。她摩挲着金丝软枕,想着昨夜萧景清吻着她,唤她卿卿。
午后,花舍人照常拎着药箱来请平安脉。问药自觉伸手不打笑脸人,福了礼便出了宫门。和花汋相比,她倒宁愿挨慎妃的手心板子。这位舍人惯常皮笑肉不笑,永远让人猜不透她的下一步心思。问药曾经配错了草药,可花汋没有提醒,直到问药深夜捧着痰盂吐了半宿,动静太大以至于慎妃匆忙跑过来,命兰照连夜请了尚药房好几位大夫。
这位始作俑者第二日才不紧不慢地登门致歉。问药迷迷糊糊地被慎妃抱着,一口一口喂了汤药。不过要说关系好也不见得,治标不治本有什么用。问药想,若是花汋真用心,怎么不去求一求陛下对慎妃好些。
问药偏头问,“花舍人这个月第几次来了?”兰姚答道,大概**次了。细想起来是有些频繁,但现下最要紧的是宫宴。七月末,是芈戎举国上下,除了朝澜节外最盛大的立国宫宴的时节,届时万邦来袭,尽献珍宝。操持上下的依旧是珂贵人,但萧景清今年发了话,命问药协理左右,各宫尽力帮衬,切莫使贵人劳累。
“凝应昭,好巧。”
问药本想快步走开,眼见一身红鹰撞山纹样的妇人,摇着攒金流苏,朝自己快步走来。梁承仪比问药高出许多,半弓着身子搀着问药,有些讨好似地问,“前阵我求应昭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梁承仪是烁明九年楼苏国进献的贡女,本家楼苏鹤梁氏,叫什么来着有些长,不是问药一个人记不住。三十年前,宸国动荡分裂,楼苏趁此机缘,被芈戎扶持着吞并了周围好几个部落,自立为国。听闻此次宫宴上,楼苏派了鹤梁氏的大臣前来;梁承仪思亲心切,又不敢和陛下明说,便私下找到临时拿着宫禁门牌的凝应昭,想让她做个人情,趁乱偷偷放自己和亲人见一面。
“就一刻钟,我就和我姐说说话,马上回来”,梁承仪从自家侍女手里接过食盒,“您看,这都是我们楼苏最地道的小点心,您喜欢我以后天天做。诶说到底我也就是个会跳舞的厨娘,要不是祖母的从龙之功,我也不用——”
问药有些为难,轻轻抽出胳膊,“承仪,我也只是这阵子拿了宫牌,等宫宴结束就要交回。您的事儿有些大,非我能承担左右,抱歉。”笑话,不找珂贵人,不找圣上,找她?这是找门路吗,这是找替死鬼呢。问药掐指一算,算上梁承仪,七位嫔妃十四只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去掉慎妃后也还有十二只眼睛,慎妃才懒得管自己。
“你!你简直是!”,这下子是被彻底回绝了,梁承仪挤着脸颊在想骂人的话,“见死不救!”
问药将兰姚拉到自己身后,脑子里组织着劝解的话。就在这时,一道爽快的童声在宫道里响起,“承仪殿下为何存心为难凝应昭?父皇非不通情理之人,您自个儿去请旨呗。”
循声望去,走来一个粉雕玉砌的明媚团子,身着橙凤弦日的骑装,叉腰装着小大人。“阿尧,不得无礼,快给两位庶母请安”,小大人右手牵着一脸无奈的萧沐笙。
“见过尧公主,太子殿下”,梁承仪草草行礼,牵着侍女灰头土脸地走了。问药蹲下身,亲切道,“阿尧好厉害,只是梁承仪并非坏人,您的语气也太冲了些。”
“可是我想保护问药姐姐”,九岁的尧公主扯一扯太子的手,“笙哥哥也是。”
萧沐笙咳嗽了两下,手指点了点萧沐尧的脑袋,“胡说什么呢。”问药看着这一对兄妹,不禁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尧公主时的情景。那时她在养心阁磨墨,碰巧皇帝拷问公主功课。问天答地,问东答西,听得问药也不禁皱眉。萧景清气得青筋暴起,打也不是骂也不听,一口气直冲脑门又被噎进嗓子眼,敲着书案骂,“几篇策论光背下有什么用!”
尧公主站在书案前,负着手小声嘟囔着,“有太子哥哥在呢,我学这些干什么。”
本来靠着椅背扶额的萧景清,坐起来叹气,自嘲地笑了下,“有个人以前也是这般,仗着家缠万贯,目中无人,对身边侍从随意欺凌。”
尧公主抬起头,追问道,“是父皇认识的人吗?但是,尧儿没有欺负谁啊……”
“那人是家中老小,坐拥金山银山,万事不操心”,萧景清循着磨墨声,无意间眯眼盯着问药,“谁知一夜之间大厦倾覆,兄长们为了家产针锋相对。而此人不学无术,丝毫没有自保能力,下场凄惨,死在争斗中。”
话扯得远,连问药都忍不住愣神。她悄悄抬头,仿佛感受到了针扎的目光。萧景清的目光一向温润如玉,只是每每提及这个不成气候的女儿时,总无意间盯着她看。
很平静,带着胜者的从容,甚至暗含一丝轻蔑。问药很不舒服,不敢多问。帝王心难测,但她承宠以来,每次都猜的很准,仿佛天生具有神力一般。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说清楚,但萧景清的一切与她而言,好似前世铺就的画卷,一举一动皆在后一格的纸上,走马灯一般从眼前一幕幕划过。
直觉是可怕的东西,第一瞬间感受到的喜欢和厌恶难以推翻;问药觉得,萧景清此时在看她,又好似透过她在看别人。
手中磨块掉落,惊扰了诡异的氛围。尧公主被罚在星渚宫做功课,无诏不得去禁苑的马场。问药也松了口气,跪下请罪后,萧景清让她陪同公主先行回宫。
“凝,应昭?”,尧公主拉着漂亮姐姐的手,没来由地开心,“多谢凝母妃刚才为我解围。”
问药几乎是被扯着向前走,下意识和小公主聊着。她还在想刚才陛下说的故事,回忆着前朝后宫有谁与之经历相似。
走着走着,她突然看到了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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