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姚不说话了,蹲在远处,静静看着主子捂着脸,埋在膝里。她和兰雯之所以能调来承和宫,是因为宫里死了个人。听说那个叫三福的公公,在为新主子领赏回来的路上,失足跌落瓦聂湖淹死。
对宫人来说,有命吃饱饭比交朋友更重要。问药不是不知道,但她太害怕了。她有时觉得承和宫好像一个毒障潭,素来风度翩翩又善待下人的陛下,恬淡安静的慎妃,碰在一起就会变成两个只会互相撕咬的怪物。每个人都按照吩咐善待自己,但是丢失的手镯,掉落的戒指,从来再也找不到。
“凝应昭?”
兰姚警觉地提灯起立,“太子殿下!”问药跟着起身,红着眼仔细辨别来人。萧沐笙迎月而立,慢慢向她一步一步踱来,“应昭可知,巫蛊是死罪?”
问药惊觉二人距离已非正常,后退间无意踩落松动的石头,惊呼一声。慌乱间萧沐笙搂住问药的腰,旋了半身将二人一起带到坚实草地上。
“什么人!”,一队巡逻侍卫刚巧赶来。
兰姚早已连滚带爬蹿进草丛里,问药用毛领披肩死死遮住脸,躲在萧沐笙身后。萧沐笙转身小声说了句得罪,便搂住问药的肩,大方道,“本王看上了湖心亭洒扫的一位宫人,邀美人赏月罢了。美人刚被本王逗笑,这下好了,全被你们毁了。”
侍卫统领待看清是太子后,连忙负手赔罪。太子摆摆手,“吴大统领,你不会不给本王这个面子吧。”
“岂敢,岂敢,不过这里水流虽浅却急,昨日还淹死过一个小太监,还请太子移驾别处。”侍卫收了队,很快离开。问药慢慢拨开尾帽,抬头便对上萧沐笙的脸。
皎皎月光下,这双上挑的杏眼泛着微红,充斥着惊慌。萧沐笙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他与那个人在懵懂少年时代确定心意时,那个青涩而禁忌的吻。
“方才多谢殿下”,问药后撤两步,行礼,“还望殿下莫将今日之事示人。”
萧沐笙缓过神来,挽了挽衣袖,“自然。那么应昭能否告诉我,为何深夜在此?”
死了宫人这种事并不新鲜,问药搪塞过去,解释并非行巫蛊之术,只是在纪念很好的哥哥。回承和宫和去往东宫是同个方向,两个人沿着湖边无人丛道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晚的事。萧沐笙赞叹于问药的豁达,问药只说,珂贵人掌管后宫时向来善待各宫,自己以前不便,今后会时常探望,奉侍左右。
问药:“殿下不去星渚宫侍疾吗?”
萧沐笙:“他去了,我就不便前去了。”
问药惊讶于萧沐笙的直白,赶忙打圆场,“陛下真龙之气自会护着贵人,殿下刚班师回朝,东宫事忙也是应当。”
萧沐笙转念突然想到什么,“怎么这么多年,我对你没有丝毫印象?”问药心里默默翻白眼,宫里那么多人,您哪能记住每张脸。
“我们主子从不主动与各宫走动,甚少出门。所以承和宫的人去哪里都要带上腰牌,尚宫局也只认识兰照姑姑她们几位掌事大宫人”,问药打趣道,“以后我多去星渚宫伺候,殿下就能记住我的脸了。我可是跟着尚药房学了四年药理,以前承和宫的那些小病痛都由我诊治的。”
放眼望去,亦可以看到承和宫的宫墙。萧沐笙停住脚步,不经意间问道,“慎妃这两年,很受宠吗?”问药不知如何回答实情,只说陛下很少来,来了也和慎妃多有争吵。慎妃呢,怕,也不怕,畏惧和放肆裹挟在一起,茶杯摔得响,巴掌挨得直。陛下看似给予她无限发泄的权力,可罚跪也是家常便饭。
在承和宫的这四五年里,问药很少见到慎妃真正开心的样子。她像被蒙住眼睛的野兽,套了锁链关在麻布袋里。问药依稀记得幼时村里绑山上的狼来给自己狗配种,套上锁链,给肉吃也给棒子,而且不能让它猜到什么时候是肉,什么时候是棒子;直到这头狼完全臣服,看见肉也如同看见棒子一般,才算驯服。
问药曾经感恩于把自己救出辛者库的慎妃,疑惑为什么陛下遇到主子就会这样;可奇怪的是,承和宫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包括兰照姑姑,甚至慎妃自己。但要谈论起宫斗手段,慎妃可就比其他人差得远,向来是明着抢东西,今儿夺了赏给贺夫人的小柄玉如意,明儿又半路截了陆承仪家里进贡皇家的布匹,就连脾气最温和的韩承仪,也差点跟慎妃当街吵起来。
只有两样东西慎妃从来不抢,一是星渚宫的,二是侍寝。各宫告状告多了,陛下就来了。问药偷偷趴在侧窗里窥视过,慎妃走出浴桶不着一缕,将那些抢来的丝绸统统披在身上,捡起地上砸碎的玉如意,状若癫狂。玉如意的柄刺锋利无比,可陛下握上去,左手掐着慎妃的后脑勺按在桶边,右手将玉如意另一侧圆润的柄头旋进去。
很难想象,接连不断的惨叫和阴惨惨的笑声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问药不知为何,感同身受地流下眼泪,多亏三福捂住她的嘴将她拽走。第二天清晨,她借着洒扫由头溜到主殿外,却只看见慎妃与陛下温情耳语,笑着为陛下整理服饰,恭送陛下。
见怪不怪是件很可怕的习惯,因为问药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心疼过慎妃。
“虽然满宫里都不待见我们,但珂贵人对主子是极好的”,问药随口补充道,“前几天的朝澜节,也只有珂贵人来看主子,多少赏了点什么。”
萧沐笙浅笑了下,“那时祖母凝妃身子常年不好,我和她几乎在我娘膝下一同长大。承和宫算我半个家,我娘也算她半个娘。还有花汋姐姐,如今的长公主花舍人,带着我们玩……”
“她?”
“嗯……已故的泽公主”,萧沐笙回神,“我的小姑姑,与我同岁。”
问药若有所思,“怪不得呢,主子本就是泽公主的贴身侍女,原来与殿下还有这样的前缘。那日听到您要回朝,主子很开心呢。”
听到“侍女”二字,萧沐笙怔了下,随即做了送别手势,“如今你也位列宫嫔,不必一口一个主子称呼慎妃。承和宫就在前面,我不便前去,应昭走好。”
问药福礼,“多谢殿下今日开导,本宫,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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