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纹清从地铁站出来时,外面正在下雨,B1出口的扶梯旁,一个女人晃了晃手边的推车,车里的伞哗啦啦倾倒一片。

纹清进退两难,她要去的站台,在两百米之外,为了这几百米买一把伞似乎不太值得。可她这两日正逢月事,距离再近淋雨也不是个好选择,况且那雨还不小。

她叹了口气,上前抽出一把黑色胶伞,在她扫码付钱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殷勤的帮她抽掉伞上的胶封,并把伞打开来。

纹清微微一笑,点头说了声谢谢。

她背着个棕色的斜垮大包,里面装的东西不多,但重得把她的肩膀往一边倾斜。

大巴车一辆接一辆的过去,等车的人越来越少,回湖上的却没有来过一辆。

纹清已经习惯了。

以前上学时,每个月都要到这个公交枢纽站来等车。湖上的车永远是各个区县大巴中最小最破旧的,过了近七年,还是没有变化。

那摇摇晃晃排在车队后,剥落着绿漆露出黑色铁皮的车,不用特地去看,只听售票员那熟悉的乡音就是了。

纹清上车前特地甩了甩伞尖,以免把水带上去,即便是这么破旧的车,司机也是无比珍视,稍微弄脏一些就要换回连串的责备。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淋漓的水痕像是脸上滑落的泪。纹清探出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下,水痕变乱了。

那阴云密布的天气,把回家的心情也变得十分压抑。

纹清把耳机愤愤然塞进耳朵里,随便选了一首歌,便开始闭目养神。还有约莫两个小时才能到家,趁这个时间她要补充点体力。

空气中有沉闷的皮革味,夹杂着点点酸臭,十月已经过半,天气越发阴冷,前面有人把车窗开了道缝隙,大风一阵阵往后吹来,纹清只能咬着牙忍耐着。

她是个极度内向的人,从来不会去主动要求什么,与群众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并没有给她性格带来太大的变化,遇事依旧只会忍,只会在心里默默憎恨,默默痛苦。

长年累月造就的焦虑症还会时不时出来骚扰她的身心。

一个半小时后,车下了高速路,在一个三叉路口往左转去。

窗外阴云渐散,天空变成了幽蓝色。

公路上横亘着一个宣传牌,上面印着‘湖上镇欢迎您’几个大字,背景是美丽的山水画卷,隔江的一面有着无数林立的楼房和繁华的街道。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湖上。

湖上还停留在二十年前。

老旧的楼,狭窄的街,沿江破败的吊脚楼,一个被岁月遗忘的小镇。

车里昏睡的人们清醒了过来,没有了城市中钢铁巨兽的压迫感,像是一下子打开了心里的防备,谈话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被乡音包裹住的纹清打了个激灵,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离家越来越近了,离那些压力和痛苦,也越来越近了。

车子开过湖上大桥,转进了湖上街道。

天还未黑,路灯已经被早早开启,空中和水中光线交相辉映,车里的人像穿梭在灯影里,脸上浮现出道道光斑。

下车的地方是在湖上小学旁。

纹清撑着伞慢慢往家里走。

她的家在两边楼房的夹击下,显得有点可怜,黑乎乎的大门,里面透出点手机屏幕的微光。

纹清迈到屋檐下,一面收伞,一面挤出笑容来:“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坐在长椅上刷弄手机的父亲,从老花镜上抬起眼来,眸中露出意想不到的惊喜。

得到消息的母亲很快也从隔街的店铺中回来。

照例,与家人久别初见,总是伴随着激动和感慨。那些过分的关心,宠溺的问候会让你沉沦在亲情中无法自拔。

但是晚饭后,一切感动便消失殆尽了。

坐在父母的卧室里,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抱怨,纹清对这趟旅途真是后悔透顶。

她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按着电视节目,企图转移点注意力。

“你今年多少岁了?”文清的母亲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乱发站在沙发前。

纹清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知道绝对是没有善意的。

她沉默了稍时,答道:“二十八。”

“那你知道你以前的初中同学现在全都结婚了么?”母亲的话带着点语重心长的急迫,企图让她也顺势紧张起来。

纹清垂下双眸,点头道:“知道啊,可是她们结婚关我什么事呢?”

“关你什么事?”母亲的声音高了八个度,她撩开头发露出那双严厉的眼睛:“你知道我因为你在亲戚朋友间都抬不起头来么?”

“抬不起头?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呢?”纹清有些失控了,在这个民风保守的小镇,她的年龄似乎成了一个大忌,好像那些美好和幸福都在离她远去。

父亲在旁边帮腔:“你妈妈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早点安家,不用在外那么辛苦。”

“所以呢?”纹清眼圈微红,心中气闷:“哪怕是随便找个男人也行么?哪怕是一辈子痛苦也行么?只要如你们的愿了,让你们能抬起头,我的幸福和想法都不值一提是么?”

“你有什么想法。”母亲嘲讽地笑道:“你的想法就是那么不切实际,电视剧里完美的爱情现实中是不会有的,丑小鸭永远都变不成白天鹅。”

“我不想当什么白天鹅。”纹清别过头,看向一边老旧破烂的衣柜,心里一下子像被什么击溃了:“就当只自由的鸭子也是好的。”

她工作了那么多年,寄回了那么多钱,依旧没有让父母的生活境况变得更好。

她抬起头,剥落了墙皮的屋顶,斑驳无比。

一切的家具和电器,都和七年前没什么两样。

“我们已经给了你七年的自由了。”父亲苦口婆心道,他说话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不像母亲那般随意放肆。

他长年在外工作,与女儿相处始终有着疏离感。

母亲接口道:“你怪我们不开明,可是我们从来没有阻止你在大学交男朋友,也鼓励你上班后多和异性接触,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机会,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纹清苦涩难言,浑身充满了无力感,疲惫而茫然:“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和没有感觉的人相处,我也不是个主动的人,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你该了解我的,你最了解我的。”她在乞求母亲的怜惜,放过对她的层层追击。

母亲似乎有所触动,放松了语气:“所以我们想帮你,既然你不能主动,那就由我们主动帮你找,你只需要见见面,也许能找到合乎眼缘的。”

纹清苦笑着闭上了眼,她心知没用的,可是已经无可反驳了。

在与父母的战争中,她永远是输家。

“放心,妈妈会帮你把关的。”母亲坐到床边,搂住了纹清。

她自来强势,知道怎么驯化这个软弱的女儿,打一把掌给一个甜枣,无往不利:“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逼你,但你不能见都不见,知道么?”

纹清眼中蓄了泪,回家的疲惫让她实在没有精力再跟父母对抗:“随你吧,见面可以,但你不能强迫我必须接受谁。”

“当然。”父母交汇眼神,脸上有了笑意:“我们肯定尊重你的意见。”

新换的床铺有着干净的阳光味。

纹清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默默流着泪。

半开的格子窗,飘起的窗纱,滴答的落雨声,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是年少时难以入眠的夜晚。

但现在,鬼怪已经无法引起她的害怕,一切都不如现实来得恐怖。

雨后的清晨,天空一碧万顷。

河风中带着清新的香味,像是切开的青瓜又像是揉碎的新叶。

“吃完饭去帮我看店吧。”母亲笑着说道。

“唔。”纹清喝着粥,含糊地点头。

从纹清小学时,家里就开起了杂货铺,因地理位置好,临近小学,所以生意非常红火。

准备出门时,母亲突然走了过来拦住她:“你换件衣服吧。”

纹清低头看向身上的米黄色的衬衫,它休闲而得体:“有什么问题么,又不脏。”

“换件正式一些,漂亮的。”母亲叮嘱道。

“为什么?”纹清有些警觉。

母亲眼里闪过不自在:“你周姨帮你介绍的那个男孩,今天会来。”

纹清诧怒不已,但也不敢强硬拒绝:“反正我只带了这种衣服,漂亮的没有,你要是看不惯,那就去商场给我买两套新的吧。”说着别过母亲的身子,迈向对街。

纹清的回乡,引起这条街道邻里的注意,她们不断地来到小卖部,借着与纹母搭讪,肆意地打量这个许久未见的姑娘。

“纹清还和以前一样没变哦。”

“长得跟你妈妈年轻时候一样。”

“在城里待久了,皮肤白了,气质也更好了,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做什么工作呢?是不是公务员?”

好不容易打发走她们,纹清坐在收银台后的藤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

昨晚没有睡好,她闭上眼睛微微打着盹。

“喂,这水多少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传来。

她睁开眼,还不甚清醒,但嘴上已脱口而出:“两元。”

“不能便宜点么?”

“都是这个价。”

“交个朋友的话,你能便宜一块钱么?”

纹清挑起眼角,睃了他一眼。

一个脑袋浑圆,眼睛细小,身材虽高大但身型胖硕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他看着纹清,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出场方式,得意的笑着。

母亲在他身后眨着眼,纹清瞬间明白了。

两人沿河边的小道慢慢散步。

纹清一直紧绷着脸。

她的目光只放在河对岸的竹林上,那些掩映的黑瓦白墙,衬着游荡的竹筏,有种江南水乡的韵味。

“你回家后,生意一定更好吧。”男人油腔滑调。

纹清僵硬地回答:“都一样的。”

男人摇了摇头,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怎么会一样,有这么美的老板娘站在店里,满镇的男人都会进去买东西的。”

纹清差点控制不住就翻出白眼来。

对不起了,她在心里向母亲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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